鳳姐突然盯著劉姥姥的手,她像發(fā)現(xiàn)什麼新大陸一樣,尖聲叫起來:“姥姥也,你這右手無名指上戴的戒指吧?左手愛他人,右手愛自己。你很愛自己喲!是個自戀狂吧?”姥姥挺不好意思的,道:“我們莊稼人,哪裡玩得起戒指,這是我補衣的頂針啊。我的上衣老舊了,來途中掛破了,把毗都露出來了——雖說我不是什麼黃花閨女,也覺得這不好,所以呢我就用針線補好了,這不,忘了把頂針取下來。”邊說邊抹頂針下來。鳳姐揪了劉姥姥的手中頂針,摩挲著笑起來:“你可惜補了它。不補多好,正是時尚的露臍裝啊!呵呵呵……哦哦哦……哈哈哈……”姥姥她老人家內(nèi)心的火在燃燒,好在另一股清水也噴起,要澆滅這火焰。那水中映著幾個字“我要忍,我要忍!我愛屈辱!我愛屈辱!”恍惚間姥姥腦裡翻滾出一副經(jīng)典畫面,就在那都中最繁華的大街上,她看見有一個美麗的殘障女子在乞憐,寒風(fēng)中她掛著美麗的淚水在抖索,她的咳咳聲由弱漸強,後竟至打雷般巨響。這聲音卻正是從鳳姐嘴裡發(fā)出的,鳳姐被什麼噎住了不住咳,姥姥想伸手去抹鳳姐臉上的淚,還預(yù)備慈祥狀說:“怪可憐介的!”幸好猛醒過來,這是在今生今世,而那腦中情景也許是來生來世纔有的呢。——姥姥也太悲觀了,未曾料著今生今世還是有說這話的時候,有時候,人生就這樣,一句話,一句該說的話,總有機會說的,沒機會時先存起來好了。當(dāng)然這些都是姥姥的內(nèi)心活動,表面上她風(fēng)平浪靜,甚至還硬笑說:“時尚這詞我整明白過的,那就是時髦的和尚!”大家再笑,不笑白不笑。鳳姐不依不饒:“那你心目中的高尚就是高高的和尚喲?” 那鳳姐又拿精製茄子出來與姥姥嚐鮮受用,還問劉姥姥“知道什麼是茄子嗎?”劉姥姥忙不迭的點頭:“莊稼人知道什麼是茄子,茄子,茄子。”說著“茄子”,劉姥姥的嘴角裂開笑了,笑如苦瓜臉。那劉姥姥吃半天沒吃出一股茄子味來,劉姥姥對自己的智力都有點兒懷疑了,難道自己的高超智力在一羣錦衣白癡面前被拉到同等低水平了?劉姥姥只得請教這茄子做法。鳳姐斷不肯將任何微小機會放空的,開始擺闊了,這道理跟前頭寶釵對周瑞家的擺譜沒什麼不同,陽光下面當(dāng)真沒有多少新鮮事,總是離不開新瓶裝舊酒啊。鳳姐侃侃而談:“這茄子啊,可了不得的做法。首先要花花雞子一隻,你老知道什麼是花花雞子嗎?”劉姥姥嘴上說:“偶不知道什麼是花花雞子,我只知道什麼是花花公子。”大家又笑成一團(tuán),一屋快成了卡拉笑聲廳。劉姥姥如何能夠面對這滿屋的不懷好意的笑聲,固然可以說她有一顆堅忍的心或被生活所壓迫不得不屈,但實際上還是有心理上的預(yù)防措施的,那就是鼎鼎大名之“阿Q精神勝利法”。劉姥姥口裡說的是隻識花花公子,心裡想的卻是:“我看你就是花花雞子!”那鳳姐不屑一笑:“這花花雞子就是雞毛花花的雞嘛。”大家又鬨堂大笑。鳳姐再道:“然後同樣配料的花花豬子,花花牛子,花花羊子,花花腸子各一……”劉姥姥已經(jīng)作揖了:“饒了我吧,弄這菜要弄得我傾家當(dāng)產(chǎn)了,花花的,全是花花銀子啊!”大家又笑,毫無憐惜的笑。 伴隨著傻笑(劉姥姥眼光裡的性質(zhì)),劉姥姥饕餮一通,想想自己也還可憐,作小丑才得這一生第一次吃東西還有剩餘的,面對這一桌剩餘,劉姥姥真是想問一句:“能不能打包?”——不打包回去對不起莊稼和家裡那頭牛!可是這話到了嘴邊咕噥不出,她豁出去了並不怕出醜,因她本來就是來出醜的,只是擔(dān)心顯得過於貪心,惱了賈母對後面的大計不妙,所以且忍耐了不說。 飯後撒席,一夥人吹牛加繞章紙。鴛鴦出去一會兒,復(fù)進(jìn)來,“啪”的扔一盤於地上,又從紅袖裡掏出一塊骨頭,拋於盤中。衆(zhòng)人不明究裡,好奇的望著鴛鴦。 俄而,鴛鴦笑咪咪的拍拍手:“劉姥姥,上啊,叨啊!” 空氣一時彌滿緊張的氣氛。賈母的臉色有點古怪,誰都在想:這個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呢?劉姥姥一時想自己是不是真該想條狗一樣撲上去叨那根骨頭,以博一個樂子,她拿眼覷賈母,但賈母表情陰晴不定;另一方面劉姥姥的心在滴血,一滴,二滴,三滴,滴不盡。黛玉只看熱鬧,冷看這事如何收場。 鴛鴦不慌不忙,又拍拍手:“姥姥,快上啊!” 弦繃緊了,抻太緊要斷啊。 一團(tuán)黃影從廳角竄入,鴛鴦手撫那黃影:“乖,劉姥姥,慢慢吃,別噎著了,讓人笑你貪吃!”那黃影原來是條狗,又原來那狗不巧也取個名叫劉姥姥,大家鬆了口氣,氣氛好了。 劉姥姥細(xì)瞧那狗,身極大,似人形,乍眼恍以爲(wèi)人裝之狗,但狗終究是狗,再大它也只是條狗。 一夥人飯了又聊夠了又到擁有孤單浪漫靈魂的妙玉之櫳翠庵來,這一來卻不知怎麼收拾。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當(dāng)劉姥姥喝了一口茶後——那還是妙玉留下的一盞茶,妙玉先是奇怪的神經(jīng)質(zhì)的一笑,繼而眉頭一皺,衝上來一言不發(fā),當(dāng)場當(dāng)面將姥姥喝過的茶杯拿起來,朝窗外狠命扔去,只聽得窗外清脆破壞聲揚起來。賈母見狀動容,一時間屋內(nèi)氣氛緊張,黛玉想:是比我烈啊!悻悻的劉姥姥忙打圓場:“姑姑好有性格,我一看姑姑就是憤青一類。”這玩笑話讓本緊繃著臉的賈母才破繃爲(wèi)笑,滿天陰雲(yún)都消散了,至少表面是這樣——因爲(wèi)對於賈母這樣老皮裡春秋的人來說,真不知她心裡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後來妙玉與寶釵黛玉寶玉一塊單飲時,寶玉小小心心對妙玉說:“這樣當(dāng)面臊姥姥的面子,恐怕不妥當(dāng)啊?”妙玉白了他一眼:“自己心裡不爽,就表達(dá)出來,我這是不虛僞,知道不!俗人!”寶玉當(dāng)真沒話說,因爲(wèi)自己這一點倒趕不上妙玉,不過還是永遠(yuǎn)趕不上最好。劉姥姥又參觀了一下妙玉住處,太息道:“瞧這出家人呆的地方,裝飾得比大戶人家?guī)€好!”這次妙玉倒很平靜,不是妙玉沒有手段對付劉姥姥,而且她覺得有點對方不配兩次被臊皮! 寶玉和妙玉兩個人更是單獨留下來整了桌飯菜,其間,寶玉因爲(wèi)荷包蛋太燙而伸舌去試一試的,妙玉見了道:“我這個人,看見不對的就想說,我知道我這樣的人很是得罪人,可我不說就是難過得很,就豁出去了還得說。比如吃東西的時候,燙的話是可以用舌試一試的,但不能像你那樣子嘛,誇張得!正確的做法應(yīng)該先用兩片嘴脣輕度含了該蛋邊緣,然後偷偷的用舌尖在兩嘴脣掩護(hù)下小心的試,這纔對禮儀。”寶玉吃蛋吃出問題,只好改吃肉包子,猛一口下去,包子油蹦出來了,濺自己一身,寶玉心裡暗自嘆一口氣,知道妙玉一定要說話了,果然妙玉道:“吃包子的時候嘛,別那麼餓癆餓相的咬一大口,而是應(yīng)該只咬一小口,像現(xiàn)在弄自己一身,特別是弄到褲子上,人家會認(rèn)爲(wèi)你流尿的,多麼的不好啊!而且你畢竟是一個男子,不是一個女子,是一個女子我就不這麼說你了:一個男子漢,吃包子還弄個蘭花指,你累不累?”寶玉不敢吱聲,心想:到底誰累啊!寶玉拿筷子挾菜,妙玉嘆道:“握筷子的地方別那麼高啊,人所謂筷子拿得高,血壓一定高啊!”寶玉立即更正,拿很低,妙玉又嘆個氣:“筷子拿得低,一定是傻的。”寶玉拿中間,戰(zhàn)戰(zhàn)兢兢望妙玉,妙玉道:“這筷子有好多講究的:一忌舔筷;二忌迷筷,拿不定主意,手握筷子在餐桌上亂遊尋;三忌移筷,剛吃過一個菜接著又吃另一個菜,中間不停頓,不配飯,四忌粘筷,用粘了飯的筷子去夾菜;五忌插筷,把筷子插在飯萊上;六忌跨菜,別人夾菜時,跨過去夾另一菜;七忌掏萊,用筷子在菜中間扒弄著吃;八忌剔筷,用筷子剔牙。”寶玉忙扔了筷子,發(fā)誓決不在妙玉面前使筷子了!寶玉單喝湯,想喝湯總沒有毛病了,卻未曾想那湯味不佳,寶玉想吐,但怕妙玉又批評自己,只好將湯含口裡,只拿兩眼瞪妙玉。妙玉見狀:“湯味不好,想吐?”寶玉只能點頭,口裡發(fā)出唔唔聲。妙玉又道:“但又怕吐得不合禮儀規(guī)範(fàn)?”寶玉雙點頭,還是發(fā)出唔唔聲來。妙玉道:“這裡確有講究,一個是吐的時候不能對著人,那對人不禮貌,但也不能揹著人,那給人一個偷偷摸摸做壞事的感覺,所以呢得在兩者間找一折中點……” 寶玉痛苦的又唔了一聲,他吞下湯!妙玉吃驚的望了他。寶玉開口釋惑道:“算了,吐個湯都那麼多講究,我只好吞了!” 儘管如此,寶玉仍專門送了妙玉一首蚊香詩,詩曰: 天過美女美大個 上吃須必暈犯一 衆(zhòng)點暈車藥都是 仙子帥哥見了你 談?wù)劽钣襁@個人兒吧。她與焦大的兒子焦小有些類似(關(guān)於逼問式焦小的故事也是很有韻味的),但是呢還是有特異的地方。妙玉在賈府裡屬於被鄙視的重點對象,有個像妙玉這樣的傻B大家才覺得這個世界好玩,有對妙玉抱有善良的心的人們覺得奇怪:爲(wèi)什麼大家那麼鄙視妙玉不將她掃地出門呢?原來個中的奧秘是:大家需要一個妙玉那樣的傻B!自以爲(wèi)清高實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B!一個百年難遇的女傻B!大家?guī)е鴱娏业那榫w鄙視著她,如果妙玉不在了,就像後來真的發(fā)生的那樣,人們開始產(chǎn)生了混亂。因爲(wèi)沒有一個共同的大衆(zhòng)化的可鄙視對象後,大家會漸漸互相鄙視起來的,這也就是妙玉這號人的價值或曰核心競爭力之所在了吧。 賈母耍寶也累了,讓年輕人繼續(xù)耍寶去吧,便以鴛鴦這丫頭爲(wèi)首犯領(lǐng)劉姥姥到處轉(zhuǎn)。先說板兒這頭陣式難看,打趣真是讓狗啃成的。再至一處,劉姥姥見草坪上豎一小木牌,牌上幾字認(rèn)不清。劉姥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頭就拜,頭磕得響響的,衆(zhòng)人狂笑問她爲(wèi)何如此舉動?她虔誠的道:“有牌坊就該拜啊,以敬神明。”鴛鴦強忍住了笑道:“你知道上面寫的什麼你就拜?寫的是‘請勿踐踏花草’!”衆(zhòng)人又一陣亂笑。劉姥姥這樣紅樓人物裡天字第一號的厚臉專家,聞此言也受不了了,心想:“太過分了吧!”忙說自己要解手了,因之暫避一時,對情緒緩衝緩衝。此時劉姥姥已有幾分酒意上來,朦朧間入得一屋,見一天底下第一好牀,何以見得,有詩讚雲(yún): 好個一張牀 方方又正正 好個一張牀 正正又方方 牀上可睡人 牀下可藏人 暖被繡錦雲(yún) 枕巾聞奇香 牀頭掛金筆 牀尾立銀獸 於上睡一覺 如臨仙境遊 諸君如不信 敬請睡一覺 睡時雙淚垂 泣知一道理 山外有青山 牀外有佳牀 劉姥姥見牀泣下:“孃的,這才叫人睡的牀啊,老劉必須睡上一睡,否則對不起莊稼和家裡那頭牛!” 劉姥姥不知這卻是寶玉的牀,就躺下來牛眠,夢見自己的夢想樹,然後夢見自己正下暴一個貴婦人,那人特像鳳姐兒,也不知爲(wèi)何。倏忽,馬車站有一女,扎個可愛馬尾,好生伶俐一個人,卻正對一黃包老婦大搞破除封建一套,寶玉以佛爭之,那妹子逼進(jìn)前來,寶玉扭頭就走,只心中盤算如果那妹兒死纏不放,大不了不讓有關(guān)人知道即可了矣。 後來襲人來了,百般遮蓋,可是這消息還是被小報娛記們刺探到。再後來的一天,報上驚現(xiàn)一文《鄉(xiāng)村劉老太太睡寶玉……》,當(dāng)日報紙一時洛陽紙貴,引職業(yè)炒家介入。五錢一份一路狂漲至十兩銀子處。於該處作上下震盪,空倉者不敢入貨,擔(dān)心價格已經(jīng)抵至頂點,接最後一棒。但稍作喘息,又瘋狂上漲到二十白銀,空頭踏空心如刀絞,重倉殺入。午時跳空升水至三十白銀,於三十白銀處略有回抽,莊家洗清獲利盤的回吐,盤整一個時辰,多方發(fā)力,買盤洶涌,一口氣拉至五十白銀一份,最後以當(dāng)日最高價收盤。還有人傳,更有爲(wèi)爭一報者喋血報攤之事可查。可讀者細(xì)讀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劉姥姥睡了寶玉的牀,憤怒的讀者打爆報社熱線,痛罵其爲(wèi)騙子!報社狡辯說用省略號不是詐騙,而是隻表示是個懸念,此官司以讀者代表爲(wèi)原告報社爲(wèi)被告直打到紅樓法院,結(jié)果遲遲難判。這是閒話,不再贅述。 於此一節(jié),引李君評孔老爺子“民德歸厚”一語最是痛快: “歸”字妙,可見“厚”是故鄉(xiāng)。今之刻薄小人,俱是流落他鄉(xiāng)之人,可憐,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