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如今去秦家也不大方便。先不說她曾經帶著蘇姨娘的首飾來了秦家至今令人生疑,單說后來她和秦家的恩怨,就頗說不清。秦明杰這個尚書做不得,還是拜她的《滿堂嬌》所賜。她如今想見葛倩蓉,再不能像往常那樣,通報一聲即可進入秦家了。不過,她還有別的法子。
這一日,葛倩蓉忽然收到蕭夫人的請柬,邀她過府小敘。
葛倩蓉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其實她打心眼里是不想去的。秦明杰這個官是怎么丟的,京中人心知肚明。就連市井百姓都清清楚楚。秦明杰分明是沒臉再做官了,不得已這才辭官回家養老。自這以后,葛倩蓉便再沒有與官眷來往過。已經沒幾個官眷樂意同秦家的女眷交往了。葛倩蓉自己也不想頂著這樣的名聲出去見人。
今次蕭夫人忽然相邀,葛倩蓉自然也不大愿意出去見客,何況秦家與方家本無什么瓜葛。蕭夫人這輩子只踏入過秦家一次,還將秦家的親家母打了。關系本來實在稱不上多好。
何況……反常即為妖。好端端的,蕭夫人這是抽的哪門子風,竟想起邀請她去小敘了?敘什么?她們之間有什么可說的不成?只是為了大家面子上好看,葛倩蓉覺得自己應該想一個比較體面的借口,方好拒絕蕭夫人的邀請。
不過這樣的事,她覺得還是應該知會一聲秦明杰。畢竟這是官眷之間的來往,還是永寧公主的婆婆發來的邀請函。
秦明杰聽聞是蕭夫人邀請,竟是不假思索道:“既然是蕭夫人邀請,你便去吧。”
葛倩蓉聽得這話,不由納罕的看了一眼秦明杰。方家是勛戚,況且世代都是武將出身,跟秦家這樣的清流文官,八竿子打不著。雖然方家也曾跟文官聯姻過,但卻不是秦家這樣的家世。怎么秦明杰對這么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的邀請函,這么上心呢?
莫非……
葛倩蓉覺得自己隱約能猜到一些什么。秦明杰其實是太子的人。雖然他從沒對她說過這些官場上的事,但是她不傻,她能看出來。而方家如今和太子的關系,全大康百姓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呢。
秦明杰的語氣沒什么商量的余地。雖然秦家現在大部分時候已經是葛倩蓉做主了,但她覺得,也不好太打擊丈夫的威望。否則物極必反,就不好了,于是只好收拾收拾去赴約了。反正蕭夫人既然起了意,她這次不去,總還有下次。那就去吧。皆大歡喜。
雖然秦家后宅已經徹底是葛倩蓉的天下了,但她仍舊帶了一雙兒女,一起去侯府做客。畢竟家里多了秦菁這么個掃把星。好好的日子,被她作得過不下去,讓人休回了娘家。雖說秦菁是被關起來了,可葛倩蓉總覺得秦菁如今和往常不大一樣了,眼底深處帶著一股子深沉和難以捉摸。萬一秦菁在這樣的困境下,依然能想出什么歹毒的主意來害她的孩子,那可如何是好。況且,有秦菁在秦家做內應,秦芳秦蓉若是要做什么手腳,也容易下手得很。這姐妹三個,葛倩蓉是一定會防著的。哪怕她們的兄長已經死了,姨娘已經死了,在秦家內宅早沒希望了,她也會防著的。
到了方家,見了蕭夫人后,蕭夫人命人看茶,又上了果品細點招待葛倩蓉后,便揮退了自家下人。
這分明是有什么秘密話要約談的架勢哪!葛倩蓉瞧著這陣勢,愈發覺得不對勁。但禮尚往來,她也不好再裝傻,便也叫幾個跟來的下人,帶了一雙兒女出去逛逛侯府的花園。
眼見得雙方的下人都不在了,蕭桐這才微微向后靠去。她今日的一身穿戴極是奢華,真真稱得上是珠光寶氣,只是這份奢華并沒有掩蓋了她本身的氣度,反倒讓她看上去,更是貴氣逼人,令人不敢逼視。
蕭桐望著葛倩蓉,微微笑道:“不瞞秦太太說,這次將秦太太請來,并非我的意思。”
葛倩蓉聽得有些糊涂。
蕭桐卻朝著屋內一架紫檀木大理石屏風,叫道:“雁回,秦太太已經來了,你出來吧。”
葛倩蓉這才知道,這次想見自己的,竟是楊雁回。這蕭夫人也真是稀奇了,這樣的身份,卻肯幫小輩這樣的忙。
楊雁回便從那架六扇的山水大理石屏風后轉了出來。葛倩蓉許久不見她,此刻再細細打量,只覺得楊雁回比以往更好看了,眉目明朗舒展,全然不像個處境本該有些糟心的官太太。要知道,換上普通的粗布衣裳出去逛廟會,結果給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地痞惡霸給摸了一把,還鬧得人盡皆知。若是普通的官眷身上發生這種事,連羞憤自盡都是有可能的。偏楊雁回看起來過得有滋有味。
葛倩蓉不由笑道:“不想竟然是俞奶奶想跟我聊天呢。”
蕭桐道:“你們先聊。”言罷,便真的出去了。偌大的廳中,只剩了葛倩蓉和楊雁回。
楊雁回向著葛倩蓉抱歉的笑笑,便四平八穩的坐在了葛倩蓉對面的圈椅上。
葛倩蓉笑著打趣道:“小丫頭如今長本事了,想見我一次,竟能請得動堂堂忠烈侯幫忙了。”
她這副模樣,跟往早先在秦家站穩腳跟后,對楊雁回的態度,沒有什么不一樣,還是那么大氣爽朗的模樣。楊雁回摸不清她是裝的,還是真的沒變。她原本想委婉的試探她幾句,但最終仍舊忍不住,直接問道:“秦太太,我姨媽故意淋雨得了病,又不肯吃藥,總是背著人將湯藥偷偷倒了去,如今病情已是一日重過一日了。”
風寒,聽起來不是什么大病,但得了這種病,也不是沒死過人的。有的人沒藥吃,硬挺著也能挺過來。有的人就是偏偏的運氣不好,哪怕有藥吃,依舊是越病越重,最后一命嗚呼了。崔姨媽是存心要做后者。
葛倩蓉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問道:“她這是做什么?”
楊雁回直直盯著她,道:“我們也不知道姨媽這是為什么。她還想瞞著我,可還是叫我發現了。我娘如今在照料她,日日盯著她吃藥呢。我們問過姨媽,姨媽什么也不肯說,只是說怕藥苦,覺得自己養兩日就會好了。我今日約秦太太來此,就是想問問秦太太,秦太太知不知道,姨媽這是為什么。”
葛倩蓉先是一怔:“你懷疑是我叫她去死的?”問完了,她自己卻又是若有所思的模樣,身板也不似方才坐得那般筆挺了,終究是往后縮了縮。片刻后,她又惱道:“真是個糊涂東西,誰讓她去死了!你也不用多心了,改明兒我去瞧瞧她,讓她別多想,她自然就不會往死路上奔了。”
楊雁回沒想到事情這么容易解決,不由長長松了一口氣。看來崔姨媽確實是因為倩蓉小姨的話,才決定去死。但倩蓉小姨本意其實并沒想過要她去死,崔姨媽應當是誤會了倩蓉小姨的意思。
楊雁回道:“如此,就勞煩秦太太了。”
葛倩蓉起身道:“若是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送葛倩蓉離開的,自然是蕭夫人。掩人耳目,自然也要掩到底。
待蕭夫人回來后,楊雁回連忙上前道謝。
蕭桐笑道:“你已謝了我好幾次了。”
楊雁回笑道:“這樣放誕無禮的請求,我原以為干娘不會應我呢。沒想到事情這么順利。我心里自然是感激不盡。我嘴笨,也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自然只能多對干娘說幾句謝謝了。”
蕭桐道:“還說自己嘴笨呢。我瞧你這張嘴,可是一點兒也不笨。”喝了口茶后,又道,“既是你的姨媽遭難,我自然也該幫忙的。你是我的兒媳婦,你的親戚被人這樣糟蹋,我也沒面子。莫說秦家早已發還了她的賣身契,便是沒有發還,你也該當為她贖身。更別說還要容人輕賤,將她逼死了。”
楊雁回道:“我方才聽秦太太話里的意思,此事或許是誤會一場。”
蕭桐道:“那就最好不過了。”
……
崔姨媽如今已比前兩日好些了,只是也沒有好太多,依舊是神情懨懨,多說兩句話便很倦怠的模樣。
屋子里,只有崔姨媽、閔氏和綠萍三人。綠萍從閔氏口中知道了崔姨媽的心思后,眼淚便撲簌簌落了下來,握著崔姨媽的手,連聲問道:“娘,你這是為什么啊?如今這日子,難道過得不好么?”
崔姨媽躺在榻上,聲音發虛,道:“我過得好么……我自己的女兒過得不好……我怎么能過得好……”她說著,推起綠萍的袖子給閔氏看,“你讓你姨媽瞧瞧,你哪里過得好了。”
綠萍兩段嫩藕般的手臂上,赫然各自橫著三五道鞭痕。閔氏忙拉過綠萍的手臂,問道:“是那姓霍的畜生打的?他以前不是不打你來著么?”
綠萍抽回手臂,放下袖子,道:“如今我不比從前了。不過也沒什么,上過藥后便不疼了,何況他如今三五個月也未必能想得起我一次。”
閔氏氣得渾身發抖:“沒了天理了,這樣的畜生,怎么能活得這么痛快呢?你一定得從霍家出來。讓霍家人給你切結書!趁著你還年輕,也好再尋個好人家。”
綠萍嘆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呢。”如今楊家最能指望得上的人,也就是雁回。雁回雖有本事寫話本賺錢謀生,可別的時候,靠的也是俞謹白。憑俞謹白,是沒資格朝霍家要人的。那么,還有兩個人,就是蕭桐和方天德。這兩個人倒是位高權重。可是這拐著十八道彎的親戚,還不是血親,是干親。幫這種忙,不但難,而且又沒什么好處。方侯爺夫婦能幫忙么?
綠萍不愿再想這些,只是又問崔姨媽道:“可是娘也不至于為這個去尋死啊。那不是白死么?”
崔姨媽輕輕咳嗽了兩聲。綠萍忙端了熱水來,喂給她喝。崔姨媽嗓子好些了,這才道:“秦夫人想讓太太向老爺說情,放了秦菁。我……我知道后,便去求了太太,求太太借機,拿此事要挾秦夫人。若要太太放秦菁,便也要秦夫人放了你才好。只要太太肯答應此事,太太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原想著,太太定然也是不希望秦菁留在秦家的,這件事,應該不難。誰知……誰知太太說……咳咳……”崔姨媽說著,又咳嗽起來。
若是正室死活容不下,生了幾個孩子,又被遣回娘家去的小妾,也不是沒有。秦菁想送走小妾,難辦之處在于,一則沒有哪個小妾行事過分到夫家容不下,要被趕出去的地步。二則她太不會做人,以至于在婆家說話沒太多分量。很多時候,她還不如趙夫人。三則,她娘家如今也愈發的不行了。秦明杰現如今雖未完全死心,只盼著哪日太子登基后,還能再重用他。但他也不是全無自知之明,如今在家中也是比早先頹唐不少,比第一次致仕時的景況差多了。
若是有葛倩蓉幫忙,倒還容易些。葛倩蓉到底也是秦芳名義上的媽,是霍志賢名義上的岳母。若是葛倩蓉插手這件事,又有秦芳幫忙,加之綠萍已不再受寵,何況綠萍自己也是一心想出來,好好計劃一下,怎么行事,怎么說話,或許事情真的能成。
崔姨媽打的主意雖好,但世事又豈是那么容易便叫她遂心如意的?
綠萍幫崔姨媽輕輕拍了脊背,又喂她喝了水。待崔姨媽平靜些了,她才追問道:“太太說什么?該不是……該不是……太太怕……怕咱們娘倆得了自由,反倒不放心罷?”娘知道太太許多秘密。太太早先那么大方,或許都不過是團攏人心的手段罷了。到了這時候,還是要娘死了,她才好安心幫自己。畢竟,自己曾經也做過那么多見不得人的事,太太手里也捏著證據呢。太太雖忌憚娘,卻不忌憚自己。所以,若是娘死了,自己獨活,太太說不準也就應了此事。
綠萍說到后來,不由傷心道:“娘,你真是糊涂,你若死了,太太卻又食言了,該如何是好?你不是就白白的死了么?”
崔姨媽道:“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何況……太太有這種疑慮,也是人之常情。她……她其實人不壞的……不是那說話不作數的人。這次……只怕也是……不敢輕易相信咱們。”
綠萍垂淚道:“你已經因為她的幾句話,弄成了這個樣子,卻還在幫著她說話……”
她們這廂正傷心著,另一邊,葛倩蓉已氣勢洶洶闖了進來。她對楊雁回說是“改明兒”來,實則壓根就等不到第二天,才出了方家大門,便來了崔姨媽這里。
不待外頭的媳婦子們稟報,葛倩蓉便已到了里頭。看到崔姨媽那病懨懨的模樣,她先是吃了一驚,而后又怒道:“糊涂!”
葛倩蓉知道這里地方小,便叫跟來的人,帶著少爺和小姐等在了外頭。但是崔姨媽自己買的幾個奴仆都跟了來,是以,她也不敢再往下說什么。
崔姨媽對幾個來不及攔葛倩蓉,只得跟了她過來的媳婦子道:“你們都先下去。”
待幾個仆婦都下去了,葛倩蓉這才來到病榻前,道:“我叫你去死了嗎?”
崔姨媽道:“太太那日戲言……”
葛倩蓉那日半真半假的開玩笑,說這事叫她很是為難,還說,若她真幫了忙,這崔姨媽和綠萍娘兒倆便握著她一手的秘密跑了。崔姨媽聞言立刻保證,一定能守住秘密。葛倩蓉卻不信,說人活一世,誰敢保證說出去的話,從來不變卦。崔姨媽道:“我會讓太太看見我的忠心的。”
結果她表忠心的辦法,就是去死。還是在沒告知葛倩蓉的情形下,悄悄的去死。
葛倩蓉打斷崔姨媽,道:“你也知道是戲言,何況便是戲言,我也沒叫你去死。”
崔姨媽啞口無言。
葛倩蓉又道:“打從今兒起,你好好吃藥養病便是。你的忠心,我看到了,我信你。我……我沖著你為了女兒的這份心,幫你一把便是。”哪怕不沖別的,就沖崔姨媽早先也幫過她許多忙呢。
崔姨媽一時熱淚盈眶,激動得難以自持,忙對綠萍道:“快,快給太太磕個頭,謝謝太太的恩典。”
綠萍忙跪了下去,規規矩矩磕頭行禮,又道:“多謝秦太太成全。”
葛倩蓉沒攔著,任由她跪了下去,口中卻道:“跪早了。我只是伸手幫幫忙。可是霍家那樣的人家,又豈能隨意將小妾送出府去?”除非霍志賢死了,秦芳才可以將小妾遣散。若小妾沒犯錯,又執意不走,在那樣的人家,秦芳只怕都沒法子。又不是什么小門小戶,當家男人和當家主母一合計,也不管小妾愿意不愿意,說賣就能將小妾賣了。只要沒人報官就什么事都不會有。
綠萍咬了咬下唇,道:“只要能出去,我什么法子都愿意試試的。”她早先受寵時,便不想留在霍家。何況如今已不得寵了,日日都獨守空閨。好在她趁著受寵時,偷偷攢了好些私房錢。崔姨媽時不時又從閔氏那里拿些本該她分得的銀子,悄悄給了她。有銀子在手,她打賞下人也大方,日子也不難過。
葛倩蓉道:“說起來,你求我倒還不如求你那好表妹,若她肯出馬,你要出來,只怕還更容易些。”
楊雁回隨隨便便就能求動蕭夫人幫忙誆騙她去了方家。想來只要楊雁回開口,蕭夫人也樂意幫忙從霍家將綠萍弄出來。只不過,哪怕是蕭桐和她聯手,也需要先想個妥善的法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