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襯在水中的倒影乃是一名青年,他揹著藥箱,懸壺濟世。
他走過山川,走過破舊的村落,每每遇到病人,總會施以援手。
時日長了,青年的醫術漸漸精湛,他可以不揹著藥箱,也能救人。
人們看著青年捏著泥巴,便可以將泥巴捏成仙丹妙藥,便稱他爲陳泥丸。
青年時期的陳楠,並沒有老年這般滄桑,相反,他很活潑,很開朗,每每遇到人,總會親切的打聲招呼。
陳楠也以爲,自己會一輩子行醫救人,可是好景不長,這般行醫救人一直持續到四十年。
四十年後,依舊是一襲簡樸的衣衫,不過相比於青年,中年的陳泥丸眼眸中帶著是睿智,他行走在街巷,遊歷於大川之間,行醫救人,一直是他的宗旨,在他醫治下,活下來的人,數不勝數。
葉霖看到那虛影中,一個個被陳楠救活的青年、老嫗、婦女、孩童……剛開始的時候,葉霖還能記得清楚陳楠救了多少人,但隨著在水中的人影漸漸增多,他也看不清楚,他只知道陳大夫妙手回春,醫術精湛。
也就是在那年,一場變故改變了這名男子的性情。
那是一場屠城,一場無情的殺戮。
一座城,數十萬的百姓,數十萬的生靈,就這麼被屠,而他陳楠,就是其中之一。
攻城的將士無一不是以一當百,是因爲他們堅信,只要攻陷這座城,便可以掠奪更多的資源。
天空中下著滂沱的大雨,大雨漂泊,一襲孤影,看上去有些蕭瑟,他仿若掉了魂一樣,他翻了翻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他有些哽咽道:“李大嬸,李大嬸,他晃了晃那婦人的屍體。”
可是那婦人已經沒有了生機,陳楠記得,他的脖頸上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那是攻城的士兵騎著馬,一刀結果了她。
刀很快,李大嬸沒有任何的痛苦,便已經倒在血泊中。
陳楠不是沒有看到人被殺的情景,但像這般簡單明瞭的一刀解決,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就是殺人嗎?他不由的反問自己。
血染在了陳楠的手上,那是倒在血泊中還未凝乾的鮮血,看著那血珠滴下,他想起了前幾日的李大嬸。
就在前幾天,李大嬸告訴他,她家裡的老母牛生下了兩頭牛崽子,以後可以多領一些地種,果園的桃樹已經成熟,李大嬸拿了一籃子雞蛋和瓜果送到陳楠居住的地方。
陳楠知道,李大嬸一向熱腸,她的性子本就如此。
可是前兩天還旖旎在陳楠耳邊的關切……現在卻沒了。
她送的桃子,陳楠還沒吃完,人……她人卻已經走了,她死了,她的身軀倒下了,縱然是陳楠醫術精湛,已經死的人,他還是沒有能力醫活。
在陳楠的腦海中,依舊保留著李大嬸那真誠的笑容,那笑容極爲質樸。
他六神無主的繼續向前走去,又走了不到兩步路,血泊中倒下了一對母子。
這女子乃是農婦雲氏,雲氏也是出了名的賢惠,前一個月,陳楠還去恭賀她生下兒子,卻不想今日走在街頭。
這一幕,看的陳楠心神劇顫,雲氏護子心切,也是一刀被人從後背腰斬,那孩童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陳楠有些顫抖的想要抱起那血泊中的孩童,卻發現雲氏的雙手死死的抱著孩子柔弱的身子,即使他想要用力去掰開雲氏的手,卻發現仍舊有些困難。
雲氏,我答應你,我會撫養這孩子,陳楠聲音有些沙啞道。
那雲氏尚未走遠的英靈似乎感知到了一樣,她的身子倒了下去,雙手也自然而然的垂在地面上。
陳楠的手在顫抖,他小心翼翼的抱起孩子,呵護著孩子,不哭不哭,他小聲的囈語著,哄著那嗷嗷待哺的孩子。
那孩子舔了舔脣,而後看著陳楠的臉孔,漸露笑容。
看著孩童天真無邪的笑容,陳楠方纔從那落魄中回味過來。
他抱著嬰兒行走極爲不便,自然將嬰兒系在腰間。
得給孩子找奶水,這是陳楠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
走不到三步,一具又熟悉的身影浮現,乃是城頭的張老漢,張老漢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只怕到死他都沒明白,自己是怎麼死。
陳楠閉上眼睛,想起了張老漢的點點滴滴,他本是一名落魄秀才,又是書生,想要討生活,極爲困難。
不過,他是書生,倒是寫著一手好字,逢年過節,便靠著一些對聯喜字賣些銀兩。
靠著這些散碎的銀兩,張老漢有錢便會打兩壺酒,沒錢便會緊著生活。
陳楠見他身子羸弱,心有不忍,每每生病看醫,只收他一文錢。
這一年下來,他也與張老漢漸漸熟識,常常見張老漢吸著水寒煙,講著他年輕的故事。
陳楠睜開眼睛,看著那已經沒有生機的張老漢。
他心中明白,張老漢走了,永遠的走了,他再也不會向他說著青年時的故事,因爲他死了……永遠活不過來。
陳楠的心在顫抖,他強忍的淚珠,看到這一道道的熟悉的人影倒在地面上,他心如刀割,醫者父母心,尤其是他醫的人,太多了……但是即使他救活了這些人,這些人,依舊被人殺。
這天,還有天道嗎?陳楠仰望著天空,不由的發出一聲悲愴。
那是一種深深的無力和挫敗感,以前的他,總認爲,只要自己能夠學習醫術,便可以救治那些生命垂危的人。
直到今日,直到這一刻,他方纔明白,並不是醫術高超,便可以救活別人
這一次的攻城,他險些被殺,是因爲他手無縛雞之力,是因爲敵人太過兇殘。
十萬生靈,只在短短一日間,便被屠殺乾淨,這是何等的殘忍。
他不敢再去看那血泊中的身影,他怕看見這些熟悉的身影。
血與水混合在一起,他已經分不清楚什麼是血,什麼是水。
就在他正欲要離開這座城的時候,突然一隊騎兵駛來,他們冷冷的看著陳楠,起初那些士兵有些愕然,繼而眼眸中帶著一絲兇殘,那爲首的騎兵首領冷酷的開口道:“殺了他,不要有漏網之魚。”
陳楠一聽,不由面色蒼白,他連連的倒退了數步,將孩子護在胸前,他知道,那騎兵首領的一句話,已經宣佈了他的死刑。
將軍,將軍,他當即跪倒在地。
那騎兵首領有些疑惑的看著這身單薄的中年男子,開口道:“你這是做什麼。”
陳楠見那名騎兵首領沒有急著動手,當即神色微微一緩,還是有希望的……
將軍,我可以死,但我希望,這孩子能夠活下去,這孩子能夠來到這世上一趟,不容易,他的母親懷了他十個月。
十個月裡,有兩次滑胎的跡象,幸好有藥物加上調理,他才能夠活下去,所以我希望,將軍能夠發發慈悲,能夠給他一條活路,畢竟孩子是無辜的,陳楠苦澀道。
那名爲首的騎兵首領微微遲疑,他掃視了一眼陳楠和那啼哭的孩童,卻在此時,在他身後的騎兵在男子耳邊說了幾乎話。
那爲首的騎兵面色變了變,冷冷道:“主帥有令,斬草除根,一個不留,這孩子,我無法保全。”
言罷,他持劍,朝著陳楠的身子刺去。
陳楠面色鐵青,他沒有想到苦苦的哀求,卻仍舊換不來這些士兵的憐憫。
在此之前,他還想過,縱然這些人是殘酷的士兵,但他們也是有孩子,有父母的人,站在這種角度上,怎麼說也會有他們仁慈的一面。
如今看來,他錯了,而且錯的很離譜,長年的征伐,使得這些士兵就像是冷血動物,他們是一羣虎狼之師,根本沒有感情二字。
一劍刺下去,便將陳楠的身子刺倒在在地,又是乾淨利落的劍尖一挑,便將那名孩童挑到虛空中,而後狠狠的摔在地面上,一股鮮血從那包裹孩子的棉衣上流出來。
那孩子,已經沒有哭聲,陳楠的眼中露出絕望之色,他的身子倒在地上,他的身軀不由顫抖,他想要去抓那孩童,卻發現這距離太遠,他的手,根本無法觸及這麼遠的距離。
他的口中,鮮血直流,他的氣息漸漸減弱。
最終,兩眼一閉,他也倒在血泊中。
那名騎兵跳下馬,檢查了一下陳楠是否還有氣息,在確定男子沒有氣息後,而後街道上揚起一抹煙塵,那一隊人馬疾馳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楠從迷迷糊糊中醒來,他只覺得身體疼痛無比。
記憶中,他不是一劍被那名士兵首領刺倒心窩倒地,怎麼此刻看上去好像是睡了一場夢一樣。
當他擡起頭來,卻發年了一名年長的老者看著自己,是你……你救了我,陳楠有些疑惑道。
幸運的是,那一劍刺偏了,未曾傷到心脈。
陳楠摸了摸有些疼痛的心窩,不由打了個哆嗦,這種痛,痛徹心扉。
你已經昏睡了一天,我路過那座城的時候,發現你還有知覺,所以救了你,老者淡淡的開口道。
活了,活了又有什麼意思,陳楠想起了那一名孩子,當即抱有一絲希望的問道:“孩子呢,孩子怎麼樣。”
老者輕撫鬍鬚,嘆了口氣道:“孩子已經死了。”
聽到死字,陳楠再也難以掩蓋流下的眼淚,他的淚珠仿若雨水一樣不斷的滴落在地。
那孩子,他承諾她的母親將他撫養成人,可如今,那孩子還是保不住。
我有何面目,活在這世上,活著,又有什麼意義,陳楠看了一眼門邊上的石柱,他從牀上艱難爬了下去,欲要撞死在石柱上。
當他拼命的來到那石柱數尺的地方後,卻發現無論怎麼用力,也無法移動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