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禪位,太子李象繼位,第二年改年號永徽。
永徽三年,距離文昭皇后已去世十年,時值隆冬,在京城新建的歌劇院內射鵰英雄傳首次被搬上了舞臺。
今日是首次演出,不少頭髮花白的老頭老太在兒孫們的攙扶下而來。
雖然天氣寒冷,可卻沒能阻擋他們的步伐。
這些人,在他們還年輕的時候,文昭皇后撰寫的《射鵰英雄傳》伴隨他們度過了美好的時光。
這些人中,有得七老八十了,有得大概與文昭皇后同齡,他們承載著的是一代人的記憶。
在那個物質匱乏,精神世界匱乏的年頭,曾經的話本給他們帶來了多大的快樂?
有些人,當年還很貧窮,聽到的射鵰只是口耳相傳的街頭傳說。在城裡打著短工,街頭人們的議論充實了他們貧困的世界。打了工,咬咬牙,花上兩文錢,點一杯清水,終於是聽上了射鵰……
這樣的記憶存在好多人的腦海中。後來,日子變好了,終於能痛痛快快地讓說話人把射鵰都說一遍了,可文昭皇后也不在了。
今天舞臺劇射鵰開幕,無論如何也是要來的。
滿頭白髮的程咬金拄著柺杖,顫顫巍巍地走進歌劇院,他環顧四周,戲還未開始,卻是忍不住眼圈發紅。
當年的老夥計們都不在了啊……
只剩下一個討厭的許敬宗。原本他很討厭這人,可現在看著卻是也親切了起來。
許敬宗牙都掉得差不多了,憋著個嘴,拄著個柺杖,一說話就漏風。當年的儒雅英俊哪裡還看得見?
他見著了程咬金,讓兒孫們攙扶著過來,拱著手道:“國丈,近來安好否?”
程咬金已經很老了,他都不明白爲什麼妻子與女兒還沒來接他,他已經八十四歲了啊!
早就該走了……
看著今年也有八十一的許敬宗,程咬金雙目前有些模糊。
這是女兒最得力的幹臣,儘管不齒他的人品,可想起這個人自己女兒的牽連,他還是生出了幾絲親切感來。
特別是去年尉遲老傻與長孫無忌相繼去世後,他們這些貞觀年的老臣就真得沒剩下幾個了。
難道真是禍害活千年?
曾經的大魔王這樣想著,內心深處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是什麼好人。
好人是尉遲老傻,魏徵那樣的。
而他就是太宗皇帝手下的一根攪屎棍,算不上好人,只能算禍害。
而這個許敬宗則是他女兒手裡的攪屎棍,同樣不是好人。
那些好人都去世了,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壞人。
兩壞人四目相對,眼圈都有些發紅了。
“唉!”
長久的凝視後,許敬宗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片哀愁,轉個身,搖了搖頭,滄桑的聲音傳來,“睹物思人,我們這是何苦來哉?”
說著肩膀聳動,邊上的兒孫們安慰的話語傳來,“祖父,莫要難過了……”
“你們這些兔崽子不知道,老夫年輕時性情孤傲乖戾,唯有文昭皇后賞識,這是知遇之恩吶……哪知造化弄人,竟是走得比我這老頭子還早……”
“老夫不是個好人,但是個好臣子,若無文昭皇后,老夫恐怕是要進佞臣傳得……”
程咬金聽著他的話,垂下眼,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原來,他都知道啊……
隨即撇嘴一笑,喃喃道:“老貨,老了老了倒是坦誠多了……”
“狄相來了,狄相來了……”
那邊有人驚呼,今年42歲的狄仁傑正值一個男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磨去了年輕時的棱角,沒了三十歲的迷茫,一個男人活到四十,基本該明白的都明白了。去年李義府榮休,他便頂替了班子,成了內閣首輔,也就是過去傳統意義上的宰相。
這麼年輕就當上宰相的,大唐開國以來也是頭一份,值得一提的是,在李承乾預知未來的情況下,李義府這根攪屎棍也被他用好了,多年來一直戰戰兢兢地實行著天子的命令,哪怕他禪讓了,面對著新天子卻也不敢大意。
去歲深感精力不濟的李義府乞骸骨,幾番你來我往的推辭後,終於是退了下來,結束了他“印章宰相”的生涯。
不錯,他只是天子手裡的一柄利刃,蓋個圖章就了事的那種。深感天子不好對付,這些年他一直都很老實,也不敢再像年輕時到處惹事了,對什麼人都和氣,也沒什麼架子,久而久之就被人笑話是印章宰相。
現在狄仁傑接手了,雖然年紀小,可沒人敢小覷他。
這個曾經被文昭皇后看好的年輕人,在文昭皇后去世的十年內在官場上展露了超人的手腕,令人不得不感佩皇后的目光。如今,他出現在這裡,倒沒人會去指責他不務正業,所謂知遇之恩大如天,射鵰出自文昭皇后手,這位內閣首輔會來觀看也屬人之常情。
狄仁傑朝著程咬金過來,朝他行了一禮,程咬金避開,擺手道:“懷英啊,不必多禮,老夫只個閒散老人,受不得此禮。”
狄仁傑笑了笑,又行了一禮,道:“國丈乃是文昭皇后的父親,國丈年輕時於國有功,又養育了文昭皇后這樣的天靈鍾秀之女,創我大唐百年盛世,莫說狄仁傑行禮,就是天下人向您行一禮也是應該的。”
說起女兒,儘管已去世了十年,可程咬金只要想到自己最愛的女兒死前那瘦弱不堪的模樣,心裡便痛楚得不行。他擦了擦眼角,喃喃道:“吾兒這輩子能得天子深情相待,得天下臣民感恩,值了……”
“曾祖父,曾祖父……”
一個年約十來歲的小孩拉著程咬金的衣袖,他仰著頭,問道:“姑婆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父親說姑婆小的時候老坑他,還騙他錢,父親說得時候一邊哭一邊笑,好奇怪……”
程咬金沉默著,看著這個老二的小孫子,他的眉眼像極了香兒,活潑好動,時有驚人之語,恍惚間,好似看到了那個不肯認自己的倔妮子。
狄仁傑衝著那小孩招了招手,道:“你叫若水吧?來,到伯父這兒來……”
程若水依顏過去,仰頭看著狄仁傑,“伯父,您跟姑婆很熟嗎?”
狄仁傑的目光變得幽深,看著舞臺上做著準備工作的人,喃喃道:“雖相識不久,卻勝百年千年……”
“那,那您跟我說說她是什麼樣的人吧?”
程若水一臉興奮,他是程處亮最小的孫兒,自然沒見過這位姑婆,可一直聽人說,心裡就起了好奇。
狄仁傑收回目光,指了指舞臺,問道:“射鵰的故事你可聽過?”
他搖了搖頭,對於他們這代人,射鵰已顯沉重。畢竟楊曉然改版的射鵰牽涉了中華歷史上最黑暗的時代,對生於和平年代的孩子來說,太沉重了。
狄仁傑笑了起來,拍著他的小肩膀道:“好好看看吧!”
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那是文昭皇后留下的遺產,是一個時代精神的標桿!”
許敬宗不知何時又回了過來,他嘴.巴漏著風,可卻是聲音洪亮,“不錯!這是文昭皇后留下最寶貴的東西!是精神,一種不屈向上,福澤天下爲己任的精神財富!若水啊,好好看,知道不?老頭子經常跟孩子們說,要是能學到文昭皇后的萬分之一,就能成爲人傑!”
程咬金長長嘆息了一聲,昏花的老眼忽然明亮了起來,“大唐建立之初,那真叫一個苦。一直到了貞觀二年,老夫在外行軍打仗,莫說是普通百姓,就是軍營中糧食都是配給分發,連鹽都沒有,只能以醋布爲作料,那個味道老夫是一輩子都忘不掉啊……”
他的聲音變得悠長,目光變得深遠,“那時真是苦,許多百姓一人出去幹活,其他人只能捲縮在**上。”
“這是爲什麼?”
程若水一臉天真,“他們身體不好?”
“傻孩子……”
許敬宗嘆氣接話道:“是家裡只有一件衣服,你穿了,我就沒了,當年真窮啊,就是窮到這個地步。文昭皇后去小青莊的時候,天已經很冷了,可許多孩子還穿著草鞋,有的屁.股蛋子都露在外面。這些都深深震撼了皇后,她當著莊戶們的面發誓一定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知道小青莊爲何這麼富有麼?是我們大唐第一莊?他們的第一步就是從這樣艱難的條件下展開的……”
程咬金搖了搖頭,“哪裡像你們現在?什麼都不肯吃,挑挑揀揀的,老夫當年行軍打仗,田鼠都吃。逼入絕境的時候,甚至掏過田鼠洞子,有得吃就不錯了,哪還能想那多?”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許敬宗搖著頭,又緩緩朝著自己的座位而去,“你們都好好看看,這是文昭皇后留下最大的財寶,冉閔真豪傑!你們要好好記住了,身可死,頭可斷,但一個國家的風骨不能丟!這就是民族的脊樑!”
程咬金望著許敬宗,喃喃道:“想不到,竟是這狡詐之人最懂吾兒心思……”
狄仁傑呵呵笑了起來,“國丈,許公後面自己也意識到了,一直被皇后天子攥手裡,也是幹了許多好事的……”
頓了頓又道:“民族的脊樑麼?”
舞臺上漸漸暗了下來,狄仁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喃喃道:“說得真好啊……”
目光逐漸堅毅,握著拳頭,心裡暗道:“這就是文昭皇后留給後人最大的遺產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