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漢部官方一直都沒有出面證實或否認這件事情,但許多商家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
接下來的兩天中楊應麒便一直呆在孤山寺,孤山寺的和尚都忙了起來,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忙什么。
兩天后楊應麒的車駕果然離開了津門!他走的時候隊伍中帶著幾個和尚,屁股后面還跟著一大群的商人!每一伙都是一個管事加上幾個保鏢,自帶著糧草、馬匹和兵器。幾乎在同一天,幾個和尚偷偷坐上夜船離開了津門竟往大遼南京路方向駛去!這兩件事一明一暗,但津門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前者吸引過去,誰也沒注意那艘海船的去向!
楊應麒在曹廣弼營中三十六騎精銳的擁護下策馬北上,這一路他走得好快,那些坐車跟隨的商人紛紛掉隊,到得東京時,仍然能跟上來的只剩下三十幾家了。楊應麒派人去傳話,告訴他們先到泰州等候,又留下言語來,讓那些跟不上的商家不用北上了,因為他們已經出局。
泰州遠在黃龍府西北數百里以外,眾商人不知楊應麒要他們去那個苦寒之地去等候是什么意思。但七將軍既然開了口,再難的題目也得接下來!一些頭腦靈活點的都想那多半又是什么考驗了。
楊應麒不再理會他們,自管自向黃龍府而來。阿骨打此刻也在黃龍府,但楊應麒卻先來探望宗雄。
自從宗雄受傷,完顏虎一直在旁好生照看,楊應麒到達黃龍府的時候宗雄已能起身下床,但整個人比之前瘦了一圈,顯然這次中箭傷了元氣。
完顏虎見到楊應麒,滿臉不悅道:“你怎么到現在才來!”
楊應麒聽她這樣說問道:“嫂子,我錯過什么事情了么?”
完顏虎哼了一聲道:“我要領兵去給哥哥報仇!偏偏叔叔不允,幾個兄弟也都跟我唱反腔!應麒你快幫嫂子想想辦法。”
宗雄在旁笑道:“你這霹靂火脾氣什么時候才能改改啊!我是打仗受傷,又不是私怨!大丈夫馬上中箭,下次找耶律余睹射還他就是了!說什么報仇!兵者國之大事!別說我只是受傷,就是死了,也不能為了這個原因貿然興兵。”
完顏虎道:“我知道這不是私怨!所以我也沒說要派刺客去殺那個耶律余睹!而是要領兵去給哥哥找回場子!”
宗雄連連搖頭,對楊應麒道:“別理她!我看她要幫報仇是假,想領兵出戰才是真的!她從小就恨自己不是男孩子,不能上陣殺敵!”
楊應麒笑道:“誰說女人就不能上陣殺敵了?回頭我們回遼南組起一隊娘子軍,就由大嫂來帶領。”
完顏虎聞言大喜,宗雄卻冷笑道:“你這小子!就知道拍你嫂子馬屁!這叫諂媚!諂媚!”
宗雄兄妹都是女真,但這時和楊應麒交談用的都是漢語。完顏虎是和丈夫、小叔說習慣了,宗雄卻是以會說漢話為榮。三人說了一陣笑,宗雄忽然問楊應麒道:“你這次來,不是只為了看我吧?”
楊應麒道:“不完全是。”
宗雄道:“那么是為了見叔叔了?”
楊應麒點頭道:“我是要去見國主,但事情也與你有關。”
“哦?”宗雄道:“你不會真要替我報仇吧?”
楊應麒道:“沒錯!我來就是要向國主自薦去對付那個耶律余睹!”
完顏虎喜道:“好應麒!嫂子沒白疼你!若是由你出手對付那個耶律‘魚肚’,也和我親自報仇差不多了。”
宗雄卻是滿臉的凝重:“這耶律余睹卻是個將才!你打算怎么對付他?”
“不可說,不可說。”楊應麒道:“說了就不靈了。”
完顏虎有些好奇,宗雄卻不見怪,說道:“軍謀至密!你不說想來有你的道理。不過這人不好對付,萬事要小心些。還有,這人擋住了我大金的去路,鏟除他乃是勢在必行之事!但絕不能像阿虎那樣抱著報仇的心思!一切以國事為重。”
楊應麒笑道:“這個我省得!”
別了宗雄以后,楊應麒才來參見阿骨打。
一年不見,眼前這位大金皇帝又老了幾分!女真人生活條件惡劣,壽命普遍不長。阿骨打的父親、叔叔、兄長去世的歲數很少有超過六十的。女真起兵反遼以后宗室豪強雖然富貴起來了,但隨暴富而來的通常不是生活的良性改善,而是肆無忌憚的縱欲。阿骨打在酒色字上并沒有突出于其他帝王的表現,但縱酒好色,還是在所難免。
這次阿骨打接見楊應麒,罕有地沒有外人在場。一老一少在這個有些灰暗的房間里見面,看著對方,各有所思。
對于阿骨打這個男人,楊應麒心中其實充滿了矛盾的情感。雖然兩人的暗中較量從一見面就已經開始,但在不涉及部族事務的日常生活中,阿骨打對楊應麒其實很不錯。在折彥沖成親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楊應麒是跟著完顏虎叫阿骨打作叔叔的。那是女真與漢部關系的蜜月期,楊應麒甚至曾天真地以為自己能讓那種關系長期保持下去。
“叔叔。”楊應麒試著叫道,阿骨打沒有表示反感,點了點頭。但楊應麒仍然正正經經地行了君臣之禮,然后才來到阿骨打跟前,坐在他腳邊。
阿骨打摸了摸楊應麒的額頭嘆道:“你長得比我還高了。”
和女真宗室的暴富不同,漢部經濟發展的澤及面要廣泛得多,部民經濟生活改善的同時飲食結構也一日比一日優化,谷物、水果、魚類、肉類、乳類的搭配不但優于大宋,而且也比暴富的女真合理。雖然第二代新生部民都還是孩童,但如果漢部的好景能夠持續下去的話,那毫無疑問他們將成長得比父輩更加健壯。當然,整個漢部第一個得到這個“營養計劃”好處的,就是這個規劃的設計者和倡導者楊應麒。雖然在七兄弟里面他的武藝是最差的,卻半點不顯得文弱。若是他投筆從軍的話,經過鍛煉也可以是一個優秀的軍人。
不過此刻楊應麒坐了下來抬頭仰望,那感覺就像他仍然是個孩子,不但阿骨打有這種錯覺,楊應麒自己也有。
“叔叔,”楊應麒道:“你的身體還康健吧?”
“還好。”阿骨打眼神中流露出難得的和藹,眼前這個青年是他看著長大的。楊應麒的少年時期充滿了各種有意或無意的調皮事!有一些是率性而為,而另外一些……卻是暗藏機心!
“你這次來,是有事情對我說么?”
阿骨打的手離開了楊應麒的額頭,然后他的眼神就變得深不可測,而楊應麒也用一臉恭謹代替了之前的真情流露。兩個掌控部族命運的男子在那一瞬間的溫情是如此難得,又如此易逝。
“叔叔,”不知什么時候,楊應麒已經不在阿骨打膝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道:“先向您請個罪,我到黃龍府之后沒有馬上來給您請安。”
“你去哪里了?”阿骨打臉上并沒有責怪的意思。
“我去看宗雄哥哥了。”楊應麒道:“我本來在東海列島巡視的,聽到消息后趕緊過來。還好,宗雄哥哥看來沒什么大礙了。”
阿骨打嗯了一聲嘆道:“阿謀這孩子,這次確實讓人擔心。”又問楊應麒道:“那你這次見過他之后是要留在這里陪陪他,還是就要回去?”
楊應麒道:“那要看叔叔你怎么安排。大嫂的意思,是要我想辦法對付那個耶律余睹!”
阿骨打皺了粥眉頭,不知道是覺得完顏虎任性,還是覺得耶律余睹難纏。
“叔叔,咱們想要滅遼,得先解決掉這個耶律余睹吧。”楊應麒道:“我打聽過他的事情了!這人就像個會跑的絆腳石,正面交鋒打他不著,等到我們要做大事的時候他卻冷不丁出現絆我們一下兩下,麻煩得緊!”
阿骨打哼了一聲道:“這個耶律余睹!我會親自對付!”
楊應麒啊了一聲道:“叔叔你要興兵了?”
“再等等吧。”阿骨打道:“今年牛馬大疫,等過了這陣子再說。還有,我們的糧草被耶律余睹這廝燒了不少,也得好好準備。遼南那里還有余糧沒?”
“有一些。”楊應麒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經不起耶律余睹再燒一次啊。”楊應麒道:“叔叔,我聽說咱們和大宋約好了明年夾攻大遼,我們攻中京,宋軍攻南京,但現在上京一帶盤桓著一個耶律余睹,不把他拔出過不去啊!”
阿骨打冷冷道:“我大軍兵威過處,他能攔得住?”
“我看他不會攔,而會藏在暗處給我們使壞!”楊應麒道:“這個人,連上京都可以不要,可見他不會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若明年我們興兵西征,他多半還是會藏起來,如果我們和他在上京糾纏,那一定會延誤了與大宋夾攻契丹的約定;如果我們不管他繼續南下,那豈不是在大軍后方留下一個隨時發作的病塊?”
阿骨打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女真起兵以來戰無不勝,但這次卻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他征戰數十年,自然知道世事無絕對!兩國相爭,一個小小的變數也可能導致國運轉向。大金立國不過數年,要想席卷天下必須依靠不斷的勝利、連續的勝利、沒有瑕疵的勝利!女真和漢人不同,漢人或許失敗了一百次也還有機會重振國運,但女真卻容不得半點疏忽!一個民族可以因時就勢在短時間內橫掃天下,但挺立千年的堅韌性卻不是靠一兩個英雄、一兩次機遇就能培育起來的。
“這個絆腳石,確實得先拔掉!”
楊應麒聽了阿骨打這句話,忙道:“眼下會寧牛馬疫病動不得,則最有把握對付耶律余睹的,就是我大哥!叔叔,本部大軍西征之前,你還是讓我大哥去辦這件事情!有他出馬,耶律余睹一定束手就擒!”
阿骨打卻搖了搖頭道:“彥沖在南線的擔子也不輕,不能隨便調動。”
楊應麒微感失望,哦了一聲道:“若是大哥不合適,那,那……還有誰呢?”他呢喃了一會,忽然間仿佛是心血**般一拍胸口道:“叔叔!既然大哥抽不開身,我去!”
阿骨打哈哈一笑道:“你?我記得你可沒打過仗啊,怎么對付他?”
“叔叔你太小看我了!”楊應麒道:“我從十二三歲開始便和幾個哥哥千里轉戰,是到會寧之后才定下心來料理內政的!”
阿骨打笑道:“我以為只有阿虎整天想著帶兵,沒想到你也這樣!”
楊應麒頓足道:“叔叔!你這么說是不信我能帶兵打仗么?好,你給我三千兵馬!我保證在您再次興師伐遼之前把這個耶律余睹給拿了!”
阿骨打卻只是笑著搖頭,說道:“如今的形勢,不適合發兵。再說這耶律余睹也不好打。若是彥沖去至少還能確保不敗,若是你去,嘿,你雖然聰明,但從來沒帶過兵,如何是他敵手?”
楊應麒道:“原來叔叔你是怕我喪師辱國!好,我也不要發動會寧、東京、咸州諸路兵馬了,只要你讓我去把六哥換過來,不出半年,我就能逼得耶律余睹走投無路。”
阿骨打滿臉的不信,搖頭道:“鐵奴在臨潢府已經做得很好,不能因為你一句話就把他換下來。咱們大金如今也分不出力氣來任你胡鬧,你若是有本事,自己募兵去打。”
楊應麒似乎很不樂意,鼓起嘴嘟噥了兩句,終于咬牙道:“好!那我就自己想辦法!”
阿骨打哈哈笑道:“你若能靠自己把耶律余睹給滅了!嘿嘿!叔叔一定重重有賞!”
楊應麒眼睛一亮道:“有賞?賞什么?”
阿骨打見他這個樣子笑道:“你這個小財迷,聽到有賞就兩眼發亮!好!若你能把耶律余睹的人頭奉上,叔叔在會寧的金庫任你搬!”
“金庫?”楊應麒搖頭道:“我要那些干什么。”
阿骨打笑道:“我差點忘了,你小子說不定比我還富。嗯,那你說你要什么?”
楊應麒想了想道:“我要做官!做大官!”
“做大官?”阿骨打微感訝異道:“我聽說漢人都有官癮,沒想到你也有。可你現在已經是大官了啊。”
“官哪有嫌大的!”
阿骨打哦了一聲道:“那你是想升官了?”見楊應麒連連點頭,問道:“你想升什么官?”
楊應麒道:“你前一陣子升了六哥做猛安,哼!他也不過打下了一座‘破城’罷了!還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呢!這次我要是解決了耶律余睹,這功勞怎么的也比他大吧?”
上京是大遼五京之首,哪里是什么“破城”?但阿骨打也不和他糾纏這點小事,笑著點了點頭,楊應麒便繼續道:“既然這樣,叔叔,如果這次我能把耶律余睹干掉,那我也要做猛安!”
阿骨打笑道:“你嘴上的毛都還沒長齊,就想做猛安!”
楊應麒正色道:“咱們大金的猛安,是有功勞的做得,還是有年齡就做得?”
阿骨打神色一昂,說道:“好!你要是真能把這個耶律余睹給干掉,我就封你做猛安!”
楊應麒道:“此處雖無他人作證,但君王無戲語!”
阿骨打哼了一聲道:“你當你叔叔是什么人!女真英雄,豈有二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