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彥沖既遭大敗,心中慚愧,又中箭受傷,每日小痛不斷、大痛數回,因傷失眠,日夜不得安息。如果他只是個普通人那便罷了,偏偏他又身系天下,大權在握,如果現在是尋常時節那便罷了,偏偏眼下又是外患逼而內患起,一個不慎整個國家便有傾覆之禍。他身邊雖然文有盧彥倫諸大臣,武有任得敬諸大將,這些人個個本事通天,但折彥沖卻不敢放權,惟恐權力一旦交出,自己再一昏迷,醒來后便成為一任人擺布的木偶,雖有大軍環繞,但這大軍非但不能為他增加一點安全感,反而讓他心生狐疑,到了這時,真可謂父子不敢信、兄弟不敢托,昏沉之中固是一種煎熬,等清醒過來又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獨、最寂寞之人。
如果折彥沖和完顏虎之間的交流是靠別人傳話,如果折彥沖沒有在一個合適的環境中見到完顏虎,那夫妻之間也是難以信任的——這次若不是完顏虎態度強硬地要闖進來,他甚至羞于見她。此刻他被完顏虎扯開了手,自己最丑陋最脆弱最難堪的一面全暴露在妻子的眼中,折彥沖的第一反應就是羞慚,由羞而惱,由惱而怒,睜開眼睛就要把她罵走,但昏暗中見到妻子那半頭白發,右手與妻子相握互相感受對方的皮膚與體溫,二十多年來相濡以沫的日子一一在眼前晃過,忽然覺得傷口處不那么痛了,要將完顏虎罵走的話便出不來,嘴張了張,道:“對……對不起。”
完顏虎一呆,隨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兩行濁淚從面頰滾下,道:“別說了,咱們回家去,會好起來的。”
回家……折彥沖幾乎已經忘記“家”的感覺了,他甚至曾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個“家”,但這時聽完顏虎一提起“回家”二字,才驀然發現自己還是有個家的——完顏虎保住的那個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了么?
折彥沖傷在臉部,嘴巴動彈的幅度大了就會牽動傷口因此說話不方便,這時只是點了點頭,但這一頷首中卻帶著沒有保留的信任。
完顏虎見丈夫神色疲憊,問道:“御醫開了藥沒?吃了沒?”折彥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完顏虎嘆道:“你們男人啊,永遠不會照顧自己的!我出去問問。”抹了眼淚,出帳去安排這些事情。
妻子出去后,折彥沖才轉過頭來,看見了另一張極為熟悉的臉——那是他的弟弟。這個臨時布開的帳篷里沒有第二張椅子,楊應麒就直接坐在地上,見折彥沖望過來便坐近了幾步,兄弟無言對望了片刻,折彥沖才道:“怎么不說話?”
楊應麒道:“我不知道說什么。”
折彥沖深吸了一口氣,問:“你怎么會來?”
楊應麒道:“狄叔叔過身,我來奔喪。不料就聽見前線傳來不利的消息,我想大哥或許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暫時留下了。”
折彥沖道:“他們沒趕你走么?”
楊應麒道:“趕過,還沒出門又讓我留下。”
兄弟二人這幾句對話,語氣平淡有如白水,過了一會,折彥沖又問:“京中形勢如何?”
“還好。”楊應麒道:“沒人敢拿主意,所以個個心里都很亂,但表面上卻很平靜。”
折彥沖哦了一聲,閉上眼睛,似乎在猶豫,終于嘆道:“這次是我錯了。當初……真該聽你的話。”他說這句話時似乎有些激動,**了傷口疼痛起來,沒受傷的半邊臉也因之而抽搐。
楊應麒忙道:“不,不能這么說。歧路亡羊時,走左邊的路找不到,走右邊的路未必就一定找得到。當初我也是沒信心。”
折彥沖喃喃道:“如果左右都找不到,那卻該往哪里去?”
楊應麒道:“岔路太多,其實也不止左右兩條。選擇其中一條道路就能找到,那是幸運,一條路走不通再走另外一條路繼續找,那就是經驗。”
折彥沖道:“要是還找不到呢?”
“關鍵不在于找不找得到。”楊應麒道:“關鍵在于還有繼續尋找的力量。”
折彥沖輕輕一嘆道:“我們……我們還有找下去的力量么?”
“有!”楊應麒道:“東周狄變,五胡亂華——那么危險的境況下都撐過來了,我們今天的形勢要比他們好得多。”
“那太遠了。”折彥沖道:“人生不滿百,憂慮千年太可笑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接下來的形勢有沒有把握。”
楊應麒低頭不語,折彥沖道:“在來見我之前,這些事情你都還沒想好么?”
楊應麒這才道:“外事不足為憂,至于內部……朝廷上下,還有不少心懷國家的忠臣良將。只要六哥不亂來,那就不會出亂子。”
折彥沖哼了一聲,身子一陣抖動,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如果他亂來呢?”
楊應麒上前扶住了他,說道:“自漠北平定,天下人心思安,六哥真要亂來,我們也有七成勝算。”
“七成……”折彥沖吟哦道:“那也不錯了……不過不是我們,是你……”
這時完顏虎已經捧了藥進來,問道:“哥倆在說什么?什么七成八成、我啊你的?”折彥沖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帳外已走了四個人進來,兩個是御醫,一個是劉仲詢,一個是林輿,完顏虎先服侍折彥沖喝了湯藥,跟著督促御醫清洗傷口、換藥。
見到完顏虎之前,每逢御醫換藥折彥沖都要先召近衛軍將士環列在旁,一旦御醫行動有異便加處決,饒是如此他也都硬撐著不愿完全失去知覺,在超人意志力的自制下保持某種程度的清醒,可這樣一來,一方面加劇了自身的痛苦,另一方面由于肌肉高度緊張也給治療造成了障礙,而治療者在閃閃刀光中振股戰栗、束手束腳也沒法盡其所長。這時有妻子在身邊,折彥沖的精神才放松下來,人雖在劇痛中昏迷過去,但昏迷以后反而有利于治療的展開。兩個御醫因皇后在身邊負責也有了底氣,將之前不敢隨意割下的腐肉、碎骨夾出,又洗了新膿,敷了膏藥。一個多時辰后折彥沖悠悠醒轉,精神比昏迷之前又好了一些,環顧四周半晌,問道:“我昏了多久?現在什么時候了?”
完顏虎道:“你睡了一個多時辰了,現在是辰時。”
折彥沖哦了一聲,對楊應麒道:“去叫人進來,我吩咐他們。”
完顏虎不明白折彥沖要叫什么人,楊應麒卻和折彥沖心意相通,無須折彥沖仔細說明,便遣散了御醫出去傳命,過了一會,盧彥倫等隨軍大臣,任得敬、石康等重要將領魚貫而入,文臣下跪,武將行禮,折彥沖目視楊應麒,楊應麒道:“都起來吧。”
折彥沖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說道:“從大名府到這里,我一直很擔心會出岔子,直到見著皇后和七將軍才算放心,以后我的病,就有賴皇后了。”又看了任得敬一眼道:“還能走路么?”
任得敬踉蹌上前一步道:“打仗也沒問題。”
折彥沖嘴唇張了張,算是微笑,對諸大臣將領道:“我這傷也不知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一時也理不了事了。不過,大漢不能因為我倒下也跟著倒下!”這兩句話說得有些急了,又牽動了傷口,完顏虎道:“行了行了,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說吧。”
折彥沖嗯了一聲,指著楊應麒道:“回京的事情,由七將軍安排。”
石康、任得敬等齊聲領命,盧彥倫看看眾人,也俯身應是。折彥沖揮了揮手,等諸將退出去以后才握住楊應麒的手,卻沒說什么,向他點了點頭,跟著便拍拍他的手背,取出藏在長椅下的寶刀,交在楊應麒手中,楊應麒也不推托,說道:“大哥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出去安排。大漢不會有事的!”他取了寶刀,帳外傳令,分大軍為內、外兩部,石康掌內,任得敬掌外,即刻啟程進京。諸將自離開大名府以后就都沒有親眼見到折彥沖,一切事宜都由劉仲詢居中傳達,心中不免有疑,這時完顏虎親至護駕,楊應麒明明白白接過了指揮權,諸將才都安下了心。
大軍重新起行,過橋不久就遇見京師城防提督安塔海派來打探消息的使者,他自己則在五里亭迎候。楊應麒命任得敬進駐西山大營,石康護駕入京,不久到達京師正南門,太子折允武、總議長歐陽適、宰相陳顯等率領大臣依例在城門外列隊迎接,及見大軍已被楊應麒接掌無不大驚。歐陽適上前問恙,楊應麒道:“大哥在車上剛剛睡著,一切等回宮之后再說吧。”
折彥沖這次回來并非凱旋,所以官方處理得十分低調。入宮之后楊應麒便更換了宮中宿衛。群臣再次請見,楊應麒道:“等大哥醒了再說。”
韓昉反對道:“如今國家危殆,多少十萬火急的事情都等著陛下親斷!七將軍如此推托,是何用意?”
楊應麒淡淡道:“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
韓昉道:“七將軍此刻并無公職,便有什么事情,我等也當見到陛下之后才能說!”看了歐陽適一眼道:“總議長,你說是么?”
歐陽適還沒回答,楊應麒道:“韓大人不用那么著急,也不必扯上四哥來壓我。現在大哥由大嫂照顧著呢,你擔心什么呢?至于說國家大事,我看諸位只要不過分緊張就沒什么可‘危殆’的。相府照常辦公理政,以安百官之心;元國民會議照常開會撫民,以安萬民之心;至于軍事,岳飛都還沒過黃河呢,而且大哥早有安排,韓大人做好本職事情就夠了,何必這么著急?”
韓昉叫道:“那我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陛下?”
“這個我也不知道。”楊應麒道:“大哥的病由大嫂照顧著,他什么時候召見我們,得問過大嫂才知道。”
韓昉道:“好!那我們就去問皇后!”走了幾步,卻發現只有劉萼跟著自己,陳顯、郭浩等都躊躇不前,韓昉拂袖道:“都是鼠目寸光之徒!”
陳顯望了望韓昉離去的背影,向楊應麒、歐陽適、折允武施了一禮道:“七將軍所言有理,陛下既有皇后照料,必然平安,老臣這就回相府去安撫百官。”說著就帶著群臣走了。
楊應麒對折允武道:“太子,你不進去見見大哥?”
折允武道:“七叔不是說父皇在休息么?”
楊應麒道:“就算父親在睡覺,兒子也可以在旁侍候啊。大嫂就算不讓韓昉進去聒噪打擾,難道還會擋你不成?”
折允武額手稱糊涂道:“是,是!看我糊涂的!”便入宮請安去了。
折允武走后,楊應麒見樞密院副使郭浩還留在當地,問道:“郭大人,有事么?”
郭浩看了看楊應麒腰間所佩寶刀,問道:“七將軍,陛下把天下兵權都交給你了么?”
“還沒有。”楊應麒道:“不過大哥的意思,是暫時安靜勿動。”
郭浩道:“兵事危急,可拖不了多久!”
楊應麒道:“三兩日之內,郭大人必能見到大哥。”
郭浩這才點頭道:“好。那我就等著陛下召見,在此期間,一切照舊。”
楊應麒微笑道:“對,一切照舊。”
等殿中只剩下歐陽適、楊應麒二人時,歐陽適才憤憤道:“老七!你這是什么意思!居然瞞著我們去見大哥!”
楊應麒道:“四哥你言重了。我只是心里著急著見大哥所以才迎出城外。說不上瞞。”
“說不上瞞?”歐陽適冷笑道:“那你為什么不叫上我?”
楊應麒道:“四哥你不像我身無公職,你是總議長,還掛著元帥銜頭,需要避嫌,大哥那邊沒命令傳來是不能違制迎接的。我就算叫上你你也去不了。”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那你至少應該知會我一聲!”
問題問到這里卻難以回答了,但楊應麒也沒回答,只是反問:“四哥,你到底想怎么樣?如果你現在要見大哥,跟大嫂說一聲就行。只要不吵著大哥,大嫂不會不放你進去看看。還是說你不滿我暫時接管了回京的兵馬?但這兵馬由我掌管,對你、對大漢又有什么壞處?再說,這兵馬若不由我接管,卻該由誰來接管更加合適?韓昉?還是劉氏父子?還是說你想接手?四哥你別忘了總議長不能直接管兵的。若是任由劉氏父子把持內外,或者是諸將擁兵作亂,那時局面恐怕就更難收拾了。”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總之你事前不知會我一聲,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兩人正說著,卻見韓昉帶著劉萼氣沖沖從后面出來,見到歐陽適施了一禮便快步離去,歐陽適見他們又氣急又無奈的樣子,再看看楊應麒腰間的寶刀,心道:“老七這招好厲害!眼下他接掌了京師內外兵權,大嫂又向著他,我如何還斗得過他?識時務者為俊杰!再和他慪氣我討不了好去!不如與他合作,想來他也需要我支持他。”便道:“老七,這次的事情我就先記下了!但我問你,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楊應麒道:“現在只是暫時穩住局面,接下來的事情還要看大哥如何安排。”
歐陽適問道:“你‘希望’大哥如何安排?”
楊應麒沉吟道:“大哥在路上說他暫時理不了事了,接下來的事情多半會交給我們來做。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只要挨過了這陣子,等大哥身體好了,大漢重新走上正軌,那天下大勢便會再一次向我們傾斜!”
歐陽適聽到“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八字,就知道楊應麒也有意和自己合作,當下道:“那好!如今老三、老五、老六都在外面,京城就剩下你我了!咱們無論如何得幫太子將局面穩住!如果大哥有意讓你重新掌權我會支持你的。”
楊應麒大喜道:“四哥,有了你這句話,我就寬心了!”
折彥沖這一覺睡得好長,自受傷以來就沒睡過這么個囫圇覺,醒來后見完顏虎正在床尾打盹,兒子折允武坐在一邊不知想著什么,只有女兒折雅琪蹲在床邊,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自己,折彥沖大慰,心頭涌起“生男不如生女好”之感,又因愛而愧,覺得以往對不住她。
折雅琪見折彥沖醒轉,輕輕叫了一聲:“父皇。”又問:“還疼不疼?”
這兩句話說得極輕,完顏虎勞累了一夜一天,睡得沉沒醒過來,折允武卻馬上就聽見了,趕緊起身道:“父皇!”
折彥沖的眼光從折雅琪身上移開,落到折允武臉上時忽然變得凌厲起來,折允武眼簾內的秋水顫了顫,又叫了一聲:“父皇。”
完顏虎這才醒了過來,喜道:“好了好了!終于醒了!”
折彥沖移動目光,望向妻子,問道:“外面現在怎么樣?”
完顏虎的心一直放在丈夫身上,對楊應麒又十分信任,所以竟未過問外面的事,這時折彥沖問起便不知如何回答,回顧折允武向兒子求助,折雅琪已經說道:“聽說七叔讓任得敬進駐西山,石康在城內駐防,宮中換了一輪宿衛,宿衛頭領都是熟人,母后和大哥都見過了。相府、樞密院、四岳殿那邊,聽說都沒什么變動,七叔說一切等父皇醒了再說。”
折彥沖頷首道:“好,應麒做得好。”又道:“趁著我現在精神好,你去給我傳話,我要見見他們。”
“現在?”折雅琪眨了眨眼睛道:“天都還沒亮呢。要不我給父皇盛碗粥來,父皇你吃了之后再見他們。”
完顏虎道:“是啊。”折彥沖卻搖頭道:“不,他們睡少些沒關系,但我卻不知道還能清醒多久。”
折雅琪道:“那好!我現在就去!”出去傳了旨意后,再進來時手中已多了一碗粥,近前道:“父皇,先吃點,等你吃完了,他們興許就到了。”
折彥沖道:“我吃不下。”
折雅琪勸道:“多少吃點,來。”折彥沖這才慢慢張開嘴,讓女兒喂自己喝粥,他喝得慢,才喝了半碗楊應麒和歐陽適便進來了,跟著是韓昉、劉萼。楊應麒歐陽適一直呆在宮中,韓昉、劉萼候在宮外,所以這兩撥人來得最早。楊應麒進門后叫了聲大哥便站在一邊,歐陽適卻哭了起來道:“大哥……你……你怎么傷成這樣……”到韓、劉二人進來,韓昉是搶著到床前磕頭垂淚,劉萼則不怕肉麻地嚎啕大哭,折彥沖微微皺眉,嘴里吐出一個字來:“煩!”折雅琪回顧道:“你們別哭了!父皇說煩!”嚇得韓昉、劉萼趕緊住口,退在一邊,列于楊應麒、歐陽適之后。
不久相府、樞密諸大臣到齊,折彥沖揮手讓女兒退下,一屋子都是呼吸聲,卻沒一個人說話。過了好久,折彥沖才道:“這次南征,得失功過,暫時就不說了,千秋以下自有定論。現在,我們說說往后的事情。”
諸大臣都屏住了氣息,折彥沖道:“我這次受傷,日日陣痛,痛得最厲害時幾乎就要發狂!我也不知道這傷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時候。所以這段期間,我是不能理事了,我擔心萬一我真發了狂,那大漢豈非要由一個癲狂之人來統治?那不行!”
韓昉劉萼伏地痛哭道:“不會的!不會的!陛下洪福齊天,不會有事的。”
折彥沖卻搖手道:“不會最好,但為防萬一,總得有個安排。”
眾人聽到這里都忍不住心跳加急,歐陽適問道:“大哥,你打算如何安排?”說著便向折允武望了過去——不止是歐陽適,屋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折允武身上。
折彥沖也看了折允武一眼,卻說道:“太子已經成年,按理可以擔當國事了,如果我死了,自然是由他登基。不過我現在畢竟還沒死,加上局勢險惡,我擔心他經驗不足,應付不了內內外外這么多的變故。所以我想在我患病期間、太子登基之前,暫時將皇帝的權力裂而為七……”
眾人聽到這里無不大奇,卻聽折彥沖繼續道:“趁著我現在還清醒,你們給我作證:從我說完這番話起,皇帝之權,由皇后,太子,楊應麒、歐陽適、蕭鐵奴、楊開遠、阿魯蠻七人代攝,七人有四人一致便可行皇帝之權。”說到這里目視歐陽適道:“總議長,我這個決定,你不會反對吧?”
歐陽適雖然久經大事,但突然聽到折彥沖作出這等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重大安排腦中也是一片混亂,氣勢上又完全被折彥沖壓制住,脫口而出便道:“當然不反對,當然不反對。”
“好。那事情就這么定了。”折彥沖又道:“這七個執政,以楊應麒為首;那半片虎符,由皇后掌管;皇帝印璽,由太子掌管。七人中有四人一致,事便可行,皇后不能拒交虎符、太子不能拒不用璽;七人若不能決,則召開元國民會議議定!攝政期間,七人所享有之豁免權與皇帝等,若犯大錯,先由諫官彈劾,元國民會議逾七成通過方能暫罷其職,然后再交官論斷其是非,斟酌其功過。”顧視李階道:“官,沒問題吧?”
李階應道:“是。”
折彥沖繼續道:“大家都沒意見,我很欣慰。鐵奴現在遠在陜西,前線戰事又緊,倉促調他回來會誤事。因此我想委任楊應麒為樞密使,掌管天下兵權。”問歐陽適道:“總議長,你不會封駁吧?”
歐陽適略一猶豫,看了楊應麒一眼,說道:“我沒意見。”
韓昉劉萼一聽心中都甚急,在這等情景下卻不知如何是好,楊應麒領命后,折彥沖又道:“陳顯!”陳顯一聽趕緊出列,折彥沖道:“你能當好太平宰相,卻當不好亂世的宰相!前線失利以后,你舉止失措,甚失天下之望。”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陳顯會意,行禮道:“老臣無能,懇請辭去相位,以待賢者。”
“好,我準了。”折彥沖道:“宰相之任命有經權二道,現在一切從權,幸好眾大臣也都在此,你們就推幾個人上來吧。陳顯,你先來。”
陳顯回頭與幾個副宰相耳語一番,說道:“臣等推陳正匯、韓昉、楊樸。”
折彥沖目視楊應麒,楊應麒道:“臣弟推楊樸。”折彥沖又目視歐陽適,歐陽適看了楊應麒一眼道:“臣弟也推楊樸。”折彥沖點頭道:“那好,就楊樸吧。”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精神大感疲倦,而且因為說話太多,牽動了傷口,藥物裂開又滲出了些許**出來,完顏虎大感心疼,一邊拂拭,一邊流淚,卻不敢打斷他。
折彥沖休息了一會,便揮手道:“事情就這么定吧,程序上還欠缺了什么,你們回頭補上。出去吧,出去吧……從現在開始,我不是皇帝了。”
楊應麒率眾拜別,韓昉等伏地痛哭,最后是被攙扶了出來。折雅琪再進來時屋內只剩下母親和哥哥,折彥沖見到女兒眼睛里便露出笑意,卻對折允武揮手道:“你也出去吧。我有你娘和你妹妹照顧就行了。”
華元一六九零年八月中旬,北朝發生了一件大事:折彥沖因病隱居,楊應麒重新執政!
聽到這個消息,東海商圈的商人們首先額手稱慶,前線的上將王彥、趙立亦為之心安,地方上也有些人對此微感詫異、不滿,但暫時也還沒有過激的表現。大漢政局潛流暗涌,表面上卻是一片祥和。楊應麒答應歐陽適,等楊樸接任宰相之后馬上促使他逐步歸還建都借款,而歐陽適則答應楊應麒在人事任命的審議、封駁上不會卡他,兩人達成秘密協議后,其它各派勢力如韓昉劉萼之輩便完全被壓制住不能動彈。
與此同時,漢宋之間也開始由全面戰爭轉為局部摩擦。蕭鐵奴在西邊雖然進軍不順,但軍隊在吳氏兄弟的反擊中并沒有造成多少損失,西北方面漢軍的軍事實力依然占據優勢,蕭、種既主動退兵,吳氏兄弟亦不敢貿然反攻。山東方面,張俊攻不下徐州,河南方面,岳飛部逡巡于黃河沿岸。
楊應麒執政后的一個多月里,大漢的政局都沒有產生多少變化,一切似乎都維持舊貌,直到十月中旬,新任宰相楊樸到達京城,北朝內外才開始發生巨變,并因此而影響到整個華夏大地。
首先變動的是人事。楊應麒在楊樸到京當日,便撤換了同簽書樞密院事,盧彥倫致仕,馬擴接任。第二天,風塵未洗的楊樸在相府召開會議,正式從陳顯手里接過擔子,重新調整相府成員,保留陳正匯、張浩、韓昉三人,劉萼致仕,由原京師府尹盧克忠入值相府,接管刑部。陳顯告老,其子陳魯升任商部尚書。大漢中樞由楊應麒、楊樸、歐陽適三人執掌軍、政、議的政治格局正式形成。
跟著產生變化的是外交。楊應麒上任伊始便高唱議和,并迅速派遣使者前往建康,他的這個行動得到了東海商圈以及山東士林的大力支持,趙構和秦檜對此也充滿了期待,一聞此訊,即戒邊將謹慎從事,不得再妄開戰端。
但這一年最后一個月里,當北朝的使者到達建康時趙構和秦檜才知道楊應麒拋過來的這個寫著和平的饅頭絕不好啃!此和約的內容,主要有三條:
第一,恢復歲供,數如前例,并補上漢宋戰爭期間南朝所“拖欠”的兩年歲幣。
第二,徐州歸漢,宋軍撤出開封府,以汴梁為共管之城,作南北通商之用。
第三,懲治射傷皇帝之將領,交出耶律余睹,搜尋失蹤了的大漢皇子折允文。
這一次大戰本是南朝獲勝,但楊應麒提出來的這個條款卻沒有半分“求和”的味道,而全是“逼和”的氣勢!第一個條款也就罷了,但如今宋軍氣勢如虹,這第二條、第三條趙構和秦檜如何敢答應?
就在建康朝廷議論未休之時,長江口忽然又出現了漢軍水師的帆影,淮北也再次出現敵蹤,大家這才發現北朝的軍事布局原來變化得比外交行動還要快!大漢樞密院的帥令,比倡和之議更早到達邊疆諸將的手中。在給西北、中原的命令中楊應麒要求他們積極防守,而給淮北、東海的命令卻是步步緊逼。
這次的漢宋戰爭,折彥沖的打算本來是要以強破強,企圖用一舉摧毀岳飛部來達到震懾宋廷、促使其它宋軍不戰而降的結果,所以在布局方面是以中部為主、東西為輔,戰略資源朝中部高度集中,在這個戰略思想下東西兩翼的長處都沒有得到充分發揮。而這時楊應麒卻避強擊弱,由王彥、種彥崧、徐文在中部抵擋岳飛,而命下將軍陶宗憲率密州威遠新軍陸軍部威脅下邳,消解徐州的壓力,命下將軍朱謹民率密州威遠新軍水師部南下會合北流求水師,威脅淮南沿岸,命下將軍于會春率水軍陸戰部隊南下,尋找登陸地點直接騷擾江南,用于進攻的戰略資源都向東部傾斜。威遠新軍以前主要在日本、高麗行動,南征期間并未動用。楊應麒的這番調整,戰略意圖非常明顯,那就是要在戰略上維持對宋的局部優勢,而在政略上盡量壓縮南宋的生存空間。
折彥沖受傷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漢軍諸將帥都找不到方向,老于行伍者如王彥、趙立,也都只能臨機應變地勉強維持局面,但楊應麒上位以后大漢的戰略思想馬上就明晰起來,將帥們的行動也因此變得靈活。
與北朝相反,南朝卻陷入了君臣意志相左、將相互相牽制的混亂局面。建康朝廷三令五申不準空前強大的中路兵馬妄起戰端,而前線戰士卻因中樞不顧他們取得的勝利而對北朝委曲求全充滿了憤怒。岳飛的參議官李若虛連上九道奏章,堅請中樞繼續采取強硬態度,勿要答應北朝的“無理”要求,否則恐會寒了全軍將士的心。
這時宋軍東路張俊連連失利,宋軍中路將帥為了緩解東路的壓力竟冒著寒風北進,以夜襲而一舉占據了黃河北岸的內黃,其中一部突至大名府府城之外。張憲建議東進切斷河北與山東的聯系,會同韓世忠、張俊將山東漢軍關門打狗,一旦取得了山東沿岸港口,漢軍水師再要南下便得千里迂回,宋軍甚至有可能將漢軍水師限制在渤海之內,那樣的話江南所受到的威脅便可解除,甚至可以進而謀取流求、南洋。岳云則建議以輕騎直取塘沽、燕京,摧毀漢廷中樞和四方的聯系。雖然這兩種建議最后都因主帥顧慮大局而作罷,但大漢卻已因之而產生了極大的震動。大名府并非第一次受到威脅,但以前威脅大名府的是在漢軍面前屢戰屢敗的宗弼,而這次威脅大名府的卻是剛剛擊敗了折彥沖的岳飛!所以形勢雖然類似,但北朝軍民所感受到的壓力卻截然不同!京畿諸公中較脆弱者甚至有亡國之憂。
太子折允武急召群臣商議大事,總議長歐陽適、相府諸宰與樞密院郭浩、馬擴先至,楊應麒因往西山大營巡視一時未回,折允武先以京畿安危問諸大臣,韓昉便彈劾楊應麒魯莽行事,認為既求與南宋修好便不當再起戰端,否則只會讓南北都陷入混亂。折允武目視歐陽適,歐陽適沉默,問楊樸,楊樸卻道這等具體的軍事問題當問樞密院,折允武便問郭浩、馬擴,郭浩道:“岳飛來勢雖猛,但后繼之力必然不足。”
馬擴道:“外間雖盛傳岳飛要切斷河北、山東,甚至要直接襲擊京師、塘沽,但實則虛之,他既傳出這等威脅,多半便無其事,只是要逼我們服軟而已。”
折允武問:“二位對此論有多大把握?”
郭浩道:“按常理推斷,應該如此。”
折允武皺眉不語,韓昉冷笑道:“常理!常理!若按常理,我軍便不該有襄、鄧之敗!”
正議論間,人報執政到了,折允武起立迎接,楊應麒入內敘禮,因問太子急召自己所為何事,折允武以岳飛之威脅對,楊應麒笑道:“別說岳飛兵臨大名府,他就是兵臨塘沽也不怕。”
折允武心中一奇,問道:“這是為何?”
楊應麒道:“趙構并不想取河北、山東,岳飛就算有這個能耐,最后也終歸無用。”
韓昉道:“執政!你說這話可有多少把握?可莫只是大言炎炎!”
楊應麒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韓大人雖為副宰相,但不管兵部,這軍事上的事情,還是由樞密院來把握吧。”
韓昉大聲道:“韓昉管的雖不是兵部,但自侍郎以上,均有資格過問軍政大事!如今岳飛近在千里之內,而且從京師、塘沽到大名府乃是一馬平川,快馬疾行,旬日可至!其危如此,而執政卻還是不當一回事,未免令人憂心。”
楊應麒道:“危險不危險,韓大人說了不算,因為你不懂。”韓昉大窘,正要反駁,楊應麒已站起來道:“韓大人,我不和你作口舌之爭了。國家大事,有應該以眾議決定的時候,也有不應以眾議決定的時候。如今滿城一聞岳飛之名便上下倉惶,如鼠群見貓,未戰而先萎靡匍匐。當此之時,正該由明智者獨斷!我定策之前曾遍詢智者,主意既定,就不會再因諸位的懷疑而中途改易!若諸位疑我,盡可先罷了我執政之位、樞密之職。若還信得過我,便請不要懷疑我的決定!”
折允武忙也站起來道:“七叔言重了!七叔既有把握,允武便不作無謂的擔心了。”對群臣道:“此事無須再議!”就要解散會議,楊應麒道:“且慢,我剛好還有一件事,就趁現在提出來大家議一議。”折允武問何事,楊應麒道:“七執政中尚有三位在外,我想也該陸續調他們進京了。”
折允武沉吟道:“三叔、五叔坐鎮一方,六叔更是身在前線,恐怕不好輕動。”
“不然。”楊應麒道:“東北漢化已深,安定已久,王政善撫諸夷,能結士心,有他在安東北路主政足以穩定一方,五哥大可回來。三哥巡視漠北為時已久,也可著他先移虎駕于漠南,等時機合適便可歸京。至于六哥那邊,陜西雖在前線,但與中原不同:西北大軍這次未曾損折,我軍在西北的軍事實力仍然大大強于宋軍,有劉锜、種去病任何一人在足以保西北無恙。如今西夏已經寧定,劉锜隨時可以南下。我的意思,是將渭南防務劃為東西兩部,自長安以東,由種彥崧兼領,自長安以西,由種去病兼領。再加上劉锜的呼應,則六哥縱然回來,西北也必能萬無一失!”
折允武問歐陽適,歐陽適沉吟半晌,問道:“他們三個回來,是帶兵,還是不帶兵?”
楊應麒道:“西北兵將,一個也不許動!三哥那邊,可調部分兵將以實漠南,具體調誰、調多少,樞密會詳加參詳。東北那邊,我想逐次調動遼南兵力駐守榆關。”
漢軍的東北軍系,主要由漢化已深的熟女真、渤海、契丹以及較早到達東北的漢族移民組成,風格彪悍略不及蕭字旗,但對紀律的遵守卻遠在蕭字旗之上,漢部還在遼南時候這支軍馬便常在第一個外圍線拱衛,大漢高層對這支軍事力量的可靠性倒也十分信任。
歐陽適問道:“你調動東北兵馬,可是為了防備……防備岳飛?”
“也是,也不是。”楊應麒道:“如今京城的防務,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調東北兵馬進駐榆關,其實也就是為了安穩一下京畿地區的民心,估計實際上用不著的。”當初京城的局面穩住以后,楊應麒便命石康進駐西山大營,命任得敬進駐易州、涿州之間,所以楊應麒才會說“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
歐陽適想了想道:“我沒意見了。”折允武看了看群臣,說道:“我也沒意見,回頭問一下母后,如果她也沒意見,事情就這么辦吧。”
會議散了以后,歐陽適走近楊應麒道:“老七,你讓老三帶兵到漠南,讓老五帶兵到榆關,卻不讓老六帶兵進京,你不怕他惱么?”
“這是什么話!”楊應麒道:“讓三哥帶兵到漠南,是為了虛漠北而實漠南,讓五哥帶兵到榆關,是為了補充中央軍系在南征期間損失了的軍力。西北方面沒有調動的必要,為何還要讓六哥帶兵東來?這樣的安排都是為了國事!”
歐陽適卻道:“你說是為了國事,我只怕老六以為你要削他的權!”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進京之后,他也是七執政之一,在軍事系統中是唯一的大元帥,怎么就是削他的權了?再說三哥、五哥到了漠南、榆關之后都得空身入城。遇有戰事再奉命出征。若他們沒接到命令就帶兵到京城來,那成了擁兵亂政了!這是大節所在,沒得商量!”
“好好好。”歐陽適笑道:“你覺得行就好,總之我都支持你。不過將來要是出了亂子你說我沒事前提醒你。”又道:“還有,楊樸和陳正匯那邊你讓他動作快一點,戶部再不撥款,只怕南洋商道會亂。”
楊應麒心道:“亂的不是南洋商道,是陳家。”口中卻不說破,只是道:“年前不是已經給了么?”
歐陽適道:“是給了,可這不是已經過年了么?”
楊應麒皺眉道:“現在南北、內外,處處用錢!年前那筆還是我讓陳正匯、馬擴東挪西挪湊出來的。今年稅賦之期未到,如何有錢?”
歐陽適嘆道:“唉,我也知道朝廷銀根緊張,不過那些債主催得更緊張啊。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為你考慮,戶部拖欠了兩年的歸還款項,我只要了去年那筆,前年那筆我都沒追你呢。”
楊應麒眉頭皺得更緊了,過了一會才嘆道:“好吧,我再想想辦法。”
歐陽適回到家中,甚是得意,將楊應麒答應盡快處理今年還款的事情說了,陳奉山、歐陽濟聽了均感興奮,陳奉山道:“現在東海各港家家銀根都吃緊,若再得到這筆錢,那咱們就能趁機購置塘沽、登州、淮子口、岱輿的產業,那樣從東海到南洋的整條航道就全通了!”
原來自得了劉萼等那筆賄賂后,歐陽適手頭早已緩了過來,現在還催逼著楊應麒給錢,為的已不是還債,而是要圖謀將來了。
歐陽適也笑道:“現在形勢雖然緊張,但南北執政都已有意議和,遲則兩年,短則一年,漢宋之間多半就能恢復到站前的關系。那時邊境榷場、港口重新開通,現在購置的產業就都會十倍增值!到了那時,哈哈,別說林家,就算加上趙家,劉家,甚至再加上阿依木思那回回,合在一起,也別想和我們匹敵!”
陳奉山連聲稱是,歐陽濟道:“不過……最近我聽見了一個消息,頗為可慮,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歐陽適問是什么消息,歐陽濟道:“最近南邊都在盛傳,說北朝執政楊某人看不起大宋皇帝,卻害怕岳飛,眼下正和岳飛密談著呢。”
歐陽適聽得臉色一變,聯想起楊應麒在群臣面前勝券在握的樣子,沉聲問道:“這消息從哪里得來?”
歐陽濟道:“這個不難打聽,建康士林都在傳呢!不過很奇怪,北邊反而沒什么響動。”
歐陽適哼了一聲問:“密談,密談!若真是密談!旁人如何會知道!”
“可是那傳聞可說得有板有眼呢!”歐陽濟壓低了聲音道:“甚至有傳言說楊某人要易折氏而換趙氏!聯合岳飛,擁立在塘沽的宋廢帝,以此一統天下!”
陳奉山聽得駭然失色,歐陽適卻笑道:“荒唐!荒唐!老七怎么可能做這等事情!”
陳奉山卻道:“賢婿,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這事說不定有幾分影子呢!”
歐陽適仍然笑道:“那不可能,我看多半是老七的離間計,要離間大宋君臣將相。不過這離間計也太幼稚了,說老七會扶立趙佶,嘿嘿,這種話也就三歲小孩才會信!”
“未必那么簡單呢。”陳奉山道:“賢婿!你別忘了宋廢帝是他岳父呢!”
歐陽適笑道:“岳父又怎么樣?翁婿之間,未必親得過生死與共的兄弟!”
歐陽濟道:“可萬一是他自己想做皇帝呢?也許扶立他岳父也只是一個過橋板啊!”
歐陽適這才臉色大變,但還是沉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歐陽濟道:“這個傳聞起來的時間不長,北方還沒什么消息,但南邊已經鬧得不小了。聽說甚至連建康的一些大臣暗地里也很支持由楊某人輔佐宋廢帝復位。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因為南邊一個大臣在聯系我,他們都說折氏胡風過重,若由趙氏復位,那便南北都服了。甚至還有人說,將來就算楊氏掌權之后代趙,那也好過折氏為帝!”
歐陽適干笑道:“真是越說越荒唐!我本來還有些疑心,現在已經可以肯定是老七在對南朝用計!要不然哪里會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冒出這么具體的‘謀略’來。”拍了拍歐陽濟和陳奉山的肩膀道:“放心放心!現在老七雖掌樞密,但老三、老五、老六他們還是掌兵權的,我又在中樞,老七要是亂來哪里過得了我們這一關?所以這一定只是謠傳,你們不用擔心。”
陳奉山已然點頭,歐陽濟卻道:“不過還有一種說法……這……”
“這什么!”歐陽適有些煩躁了,他之所以煩躁卻是擔憂所至:“到底還有什么可笑的說法?一并講出來吧!”
歐陽濟道:“聽說那姓楊的和岳飛密談,就是打算利用岳飛將漢軍中有胡人血統的兵將全部掃除,等諸胡一除,他就可以帶領漢人兵將輔佐宋廢帝順利復辟了……”
歐陽適這才聽得呆住了,心中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來:“難道他真有這個念頭?要是幾個兄弟都被他一一剪除,那天下還有誰制得住他?”想到這里背脊不禁沁出了冷汗,但隨即告訴自己:“不對!不對!這一定只是謠言,說得這么逼真,也只是為了離間南宋君臣而已!”正思疑間,外頭入稟說有人求見,跟著說了個名字,陳奉山訝異道:“是劉萼的人。”
歐陽適道:“我現在不宜見他。”便由陳奉山去接見,沒多久便滿臉倉皇回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歐陽適喝道:“什么不好!”
陳奉山道:“事發了!事發了!”在歐陽適的催促下好容易才將事情說了一個大概,原來之前歐陽適為了取得還債的資金而答應為原河北西路那幫貪官開脫,當時劉萼管刑部,歐陽適管四岳殿,兩人聯手作弊,輕而易舉地就讓證據在到達法官手里之前遭到微妙的竄改。不想因這件事情涉及到晉北軍,所以還有第三份證據落在軍方手中!軍法處因調四岳殿與刑部的宗卷進行核對,一查之下才發現了三份證據之間竟存在異同!這時劉萼已經致仕,刑部由盧克忠接管,他哪里還會客氣?當即著手查辦,只是擔心事情牽連過大,暫時還沒對外界公開而已。劉萼的一個手下聽到了風聲后趕緊匯報,嚇得這幫人屁滾尿流,忙來找歐陽適商量。
歐陽適聽到這個消息汗水涔涔而下,嘴唇不住地發抖,這件事情若是被捅了開去,他這個總議長就別想當了!陳奉山和歐陽濟也急得如同沒頭蒼蠅一般,連連搓手,口中都是那句話:“怎么辦?怎么辦!”
歐陽適慌了一陣之后腦中閃過一個人來,跳起來道:“只有去找老七了!只有去找老七了!”
陳奉山和歐陽濟對望一眼,心中均想:“不錯,現在也只有他幫得上這個忙了,不過他肯么?”
歐陽適匆匆忙忙前往樞密院,硬闖了進去,楊應麒正在看一份宗卷,見到了他將宗卷一按,冷冷道:“四哥,你來得正好!”揮手讓別人都先退了出去。
歐陽適上前,眼角掃了那宗卷一眼,便知道楊應麒已知道這件事情,心頭大跳,叫道:“老七!這次你無論如何得幫幫我!”
楊應麒拍案而起,怒道:“幫你!我這么幫你!劉萼他們給了你多少好處?值得你以身試法?”
歐陽適無言以對,過了還一會才說:“我當時……也是急啊!”
“急?急什么!”楊應麒眉頭一皺,哦了一聲道:“算算日子,想來是為了填建都籌款的那個窟窿吧?”
“是啊。”歐陽適道:“我當初肯承擔起這件大事,也是為了國家!誰知道老大他恁沒信義,竟然把還款給停了——這不是要我的命么?”
楊應麒臉色稍緩道:“大哥在這件事情上,是有些不對。”歐陽適才一喜,楊應麒又怒道:“可你既然已經有了劉萼他們的贓款來填窟窿,為什么還催著我要錢?現在國庫有多急難道你不知道?”
歐陽適抹了抹汗水道:“老七!七弟!弟弟!好!這件事情,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過……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你不會……你不會真打算把我交出去吧?”
楊應麒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臉上陰晴不定,歐陽適見他這樣,就知道他還在猶豫,連忙趁熱打鐵,連聲哀求,楊應麒始終繃著臉,歐陽適見說不動他,一個情急啪的一聲跪下了,楊應麒這才跳起來叫道:“四哥你做什么!”
歐陽適叫道:“老七!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要是不肯幫忙,我是鐵定了要身敗名裂!要是那樣……那你不如殺了我算了!”
楊應麒咬著嘴唇,過了好一會才道:“你先起來!”
歐陽適大喜道:“你答應了?”
楊應麒攙扶了他起來,然后才道:“按法理,這件事情我本來不能答應,不過你要是現在倒了,四方非疑不可,中樞非亂不可。所以這也是一件國事!我會先壓一壓。”
歐陽適驚道:“壓?只是壓?你想壓到什么時候?”事情若不來個斷根,他終究不能放心。
楊應麒道:“壓到三哥、五哥、六哥他們都回來,到時候我們再會同大嫂、太子,一起議議這件事情該如何處理!”歐陽適還要說話,楊應麒別過臉去道:“四哥,我只能做到這里了。你要我就此銷毀證據,我做不到!”
歐陽適木雞般呆在當地,放心也不是,擔心也不是,正想著該怎么辦,宮里傳來急訊,要二位執政火速入宮,楊應麒問是什么事情,來使道:“陛下傷痛發作,現在正提刀殺人!”
楊、歐二人大駭,趕緊撇了眼前之事,趕入宮中時,折彥沖已被完顏虎會同侍衛按住,完顏虎一邊按住折彥沖一邊叫道:“應麒!應麒!你說怎么辦啊!”
楊應麒叫來候在旁邊的御醫問故,御醫顫聲道:“其實陛下這樣發狂……不是第一次了……”
楊應麒驚道:“什么!”
劉仲詢在旁哭泣,聽到這句話拉起袖子,露出一道傷疤道:“其實在大名府,還有在行軍路上,陛下已經發狂過兩次了。我……我也曾差點被陛下殺了。”
楊應麒驚問道:“那……那大哥他自己知道不?”
劉仲詢哭道:“雖然事后我們收拾了尸體,不過陛下……陛下他應該還是知道了的。”
楊應麒驚呆了,歐陽適也在震駭中喃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大哥會這樣安排……”
這時折彥沖正不斷掙扎,他力量極大,侍衛們又不敢傷他,若不是有完顏虎在連犯他龍威也不敢。
楊應麒走近了俯身喚道:“大哥!大哥!你醒醒!”
折允武也上前叫道:“父皇!你快醒醒!”
折彥沖驀地抬起頭來望向他,雙眼盡赤,吼道:“允文!允文!我一定找到那個人!為你報仇!”猛地一掙,甩掉了完顏虎和眾侍衛朝前一沖,嚇得楊應麒與折允武都坐倒在地。幸而完顏虎反應快,又撲了上來將他按住,這時她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終于哭了起來道:“拿枷鎖來!拿繩子來!把他給我鎖住!”
眾人大駭,歐陽適叫道:“這怎么可以!”
完顏虎哭道:“那還有什么辦法,難道還讓他殺人不成?”望向楊應麒道:“應麒……”便說不下去了。
楊應麒也忍不住流淚,問太子道:“太子,你看如何?”
折允武還在發呆,這時被楊應麒一問才回過神來,哭道:“叫兒子鎖父子……這……這……”
歐陽適叫道:“是啊,不說兒子鎖父親,就是弟弟鎖哥哥,那也不對啊。”
完顏虎哭道:“那還有什么辦法!其實他還清醒時那般安排,不是便預料到此刻了么?”
眾人都感彷徨,楊應麒一咬牙,道:“鎖吧!”
眾侍衛有人拿來了枷鎖,卻不敢動手,看看折允武又看看歐陽適,折允武掩面道:“鎖吧!”歐陽適也嘆了一口氣,道:“鎖吧。”
折雅琪剛才被折彥沖撞折了手,到現在還沒功夫治療,一直在旁邊呆著,聽到這里哭道:“父皇當初說了,七個執政有四人一致,便等于是他自己下令。這不是妻子鎖丈夫,不是兒女鎖父親,不是弟弟鎖哥哥,不是臣子鎖君主……這、這是父皇他自己鎖自己。”說著單手接過枷鎖,遞給楊應麒,哭道:“七叔。”
楊應麒用袖子抹了眼淚,接過枷鎖將折彥沖銬住,完顏虎拿繩子將丈夫綁了,命侍衛抬回居室,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