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部的態度變了,變得激揚,變得豪邁,變得咄咄逼人!之前的一些隱藏著的勢力,通通都浮出了水面!太行兩側,黃河上下,無論是學生、士人,還是兵將、商家,人人都把大將軍掛在嘴上!這種突然的變化甚至讓早有心理準備的人也感到吃驚!而身處淮子口的趙橘兒、胡安國等人的感受尤深!
“公主,外面已經沒人再擔心金軍會打到淮子口了!”翠兒從集市上回來后道:“大家都在說,我們什么時候收復兩河,什么時候規復燕云,什么時候打到會寧!”
胡安國也從兒子那里聽到漢部已經在向登州方向增兵,王師中甚至裸地上表津門,要求山東易幟,正式并入漢部!
“唉——”這個碩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胡寅道:“漢部開國氣象已成,擋不住了,擋不住了。”
胡寅問:“父親的意思為何?”
胡安國道:“且再看看漢部首腦接下來的動作,是智是愚。”
漢部的主力軍隊仍然沒有動作,但作為附屬軍力的趙立、劉锜卻已在行動!宗輔為了防范漢部從塘沽方面進攻,兵力不得不大面積地調回燕京,所以趙立得以進逼到大名府,而劉锜則渡過濟水,收復了濱州、棣州、德州,濱、棣、德三州北部都與滄州接壤,所以劉锜的兵力一到這里,馬上請得漢部中樞的許可征調滄州的民兵團練指揮權。這樣一來不但趙、劉兵力大增,而且漢部在山東、河北的實際控制領土也完全聯成了一片!
楊應麒擲下政令,將位于大河南北兩岸的塘沽與塘南正式合并為一座新城。又簽發了樞密令,將塘南以外的滄州連同濱州、棣州、德州劃為河北路戰區,由劉锜總領兵權。漢部的樞密令傳到以后,劉锜猶豫了一會,終于默然領命。
就在這時,楊應麒以折彥沖名義傳發的“停戰檄文”也到達了。這道檄文要求金軍、宋軍、義軍以及各種地方勢力全面停戰,讓百姓休養生息。漢部動用了強大的政府力量和民間力量,將檄文傳到了河南、河北、山東、河東、燕云、陜西的每一個縣。這道檄文在冠冕堂皇的用詞背后充斥著裸的威脅,這個威脅可以用折彥沖讓楊開遠代為傳達的那句話來體現:你們還要會寧不要!
這當然不是一句純粹口頭的威脅,實際上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折彥沖真的敢這么干!有能力這么干!
在中原戰場上,金軍現在唯一占據優勢的就只有太原!可是兩河的民氣在這道檄文的促發下已經形成燎原之勢!不但太原城內士氣高昂,而且太原周遭的情形也產生了連鎖變化!太原府西邊的石州首先叛金易幟,跟著是太原東邊平定軍的一支渤海軍叛變入太原受曹廣弼節制,同時太原東北的代州更有一支契丹兵偷襲雁門關呼應漢部,在一片紛紛擾擾中,太原西南的汾州更有三十二家大戶聯手捐出糧草萬擔輸往太原。忽然之間,曹廣弼所在的太原不再是孤城,因為他在周圍隨時可以得到補給!
一向兇悍的宗翰在這種形勢下也害怕起來,他在河南、山東已經完全呆不住了,就是河北、河東也沒一處地方能讓他感到安全!所有漢人看起來都不可信,尤其是被金人征集入伍的那十幾萬漢奸部隊!甚至連契丹人、渤海人都變得很不可靠!如果形勢再這么發展下去,天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宗翰對部隊的信心忽然降到了歷史上的低點,如果有一天那十幾萬漢人部隊忽然全線倒戈,他也不會覺得奇怪!現在他必須趕緊和吳乞買、宗輔達成共識,也唯有三方力量聯合起來才有可能重新壓制折彥沖!
宗翰如此想,宗輔也如此想。漢部和金軍都不動,那些大大小小的地方勢力和義軍在這種情勢下也都不敢動。于是,兩河、山東、河南和陜西在漢部傳發“停戰檄文”之后不久竟然真的實現了停戰。應該說這次和平這是一種微妙的局勢造成的,但它產生的輿論力量卻遠遠超出楊應麒的預料!
“金兵也怕漢部的大將軍啊!”
實際情況未必如此,但文人們容易產生沖動,武將們容易產生豪情,而底層的百姓則容易產生盲目崇拜!不過,如果有一支理性的力量作為主導的話,那上千萬人的盲目樂觀有時候也可以成為有用的力量!因為有些事情,相信的人多了,就會變成現實。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撻懶、宗翰、宗輔這金國三巨頭分別出發前往燕京碰頭。但是他們的這次會面卻并不很被當下的輿論所重視,因為另外一個會議也即將在山東的清陽港召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次會議比金國三巨頭的碰面更加重要!這個會議,就是楊應麒移書天下、要求召開的“華夏擴大會議”。
楊應麒的這封信幾乎是一封公開信,讓整個東方世界都知道了這次會議的形式和內容。
會議的形式基本是以漢部的元部民代表會議為雛形而略加變化,參加的人則不限于漢部已有的元部民代表,而包括了所有抗金陣營的重要人物和中原地區能夠保持中立的部分士紳,在前線走不開的戰士、將領可以派遣代表參加。
而比會議形勢更為引人的,是楊應麒所草擬的三項預定議題。哪三項?
第一,關于在兩河地區、京東西路廢除政和以來宋室政府的苛捐雜稅問題,以及如何恢復這個地區在戰后的民生與經濟問題。
第二,關于如何讓東北地區、漠南地區和燕云地區由野蠻之制進于文明之制,以及如何減輕這些地區人民的沉重負擔問題。
第三,關于大宋律法與漢部律法的調適以及在各個地區的變通、適應問題。
這三項議題,沒有一句話涉及怎么分割蛋糕的問題,甚至回避了中原乃是宋室故土的問題,更沒有提到誰來做皇帝的問題,而把問題的核心直接指向為民請命的大道義上。所以胡安國、楊時等人看到這封書信后就完全呆住了,漢部無論是以高官厚祿還是“天下大勢所趨”為引誘都很難讓他們動心,可楊應麒開列出來的這幾條議題不但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而且還讓他們很難拒絕!他們知道這次會議的召開意味著什么!北宋士大夫孜孜以求的“士大夫與天子共天下”的政治原則,有可能因為這個會議而跨上一個全新的臺階。這時身在南方、年邁體衰的楊時最終還是沒有答應出席,但也準備派他的弟子前來旁聽;而胡安國則馬上回信表示會按時出席。
和中原大儒們的反應不同,趙構在江南惱得暗中咒罵,而宗翰、撻懶更是氣得跳腳!楊應麒的這三項議題,不但把中原當作囊中之物,甚至連大金本土也計算在內!“讓東北地區、漠南地區和燕云地區由野蠻之制進于文明之制”——聽文官讀到這句話時宗翰就忍不住拔劍把那文官的手斬了下來!那文官當場痛暈,而周圍的文臣更是嚇得瑟瑟發抖!可是這句話卻討好了漢部境內所有的北國部族,尤其是接下來的那句“如何減輕這些地區人民的沉重負擔”更是讓漢部境外處于被壓迫地位的北國諸族充滿了期待!
楊應麒列出的三大議題至少在表面上沒有提到蛋糕怎么分的問題,因為在這種冠冕堂皇的會議上,要討論的本來就是一些比利益分配更為“根本”也更為虛妄的事情,蛋糕怎么切,其實在會議召開之前就會決定。因此,這次會議的日子被定在華元一六八零年年中,距離書信到達各個被邀請人的手上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所有的勢力剛好利用這段時間來討價還價。
討價還價的結果如何楊應麒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只要肯來討價還價,那來討價還價的人和他所代表的勢力便會被納入這個游戲規則之內!游戲規則是楊應麒(漢部)制訂的,只要天下英雄進入羊圈,怎么玩他(漢部)都不會吃虧。
就親疏而論,當前漢部的勢力可以分為內(漢部原有勢力)、外(中原士紳)兩大板塊,但實際上,這兩大板塊的勢力早已互相滲透,產生了各種各樣的交集,比如中原士紳中的大儒士和漢部境內的名文人便容易走到一起,這可以拿胡安國來做一個例子:這位老先生之前一直沒怎么和漢部打過交道,但他一進入山東半島,不數月間不但蓬萊學舍的學子大部分拜倒在他的座下,連管寧學舍的山長也渡海前來問學——這是大宋儒者征服漢部學子的現象。反過來,原屬漢部的勢力也不斷向中原滲透,特別是商人、將領歸心者最多,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劉锜的受官和河東大戶的率先投誠!當然,也有屬漢屬宋涇渭分明的勢力,比如阿魯蠻所代表的北族勢力,和中原的保守士紳之間就沒什么交集。但有了胡安國、曹廣弼、劉锜等足跨兩大板塊的中間勢力存在,原本不存在交集的勢力也可以借由他們而有了走到一起的條件。
不過,正如這次華夏擴大會議的議題在冠冕堂皇之下有其虛幻性一樣,所謂漢部原有勢力與中原士紳勢力的蛋糕分割,其實也還算不上最核心的利益分配,這個即將誕生的新政權最核心的利益分配和利益矛盾,最后還是集中在漢部幾位將軍身上!
折彥沖和二楊之間,早在大將軍府后花園中的那場對話里就已經達成了默契——那場對話里三人似乎半點不談各自的權益問題,實際上玄機早在其中。
曹廣弼老早就派遣石康回漢部幫助楊應麒,那是表示了他對楊應麒的支持,而楊應麒也需要軍方有一個呼應,因此曹二的權益自有楊應麒代勞,兩人的利益既有心捆綁在一起,那只要楊應麒與折彥沖達成共識,曹廣弼方面也就不會再有什么問題。
蕭鐵奴方面的情況也有些類似,不過他不是把自己綁在楊應麒身上,而是把自己直接綁在折彥沖身上,可以說蕭鐵奴是最早和折彥沖談妥價錢的人,甚至比在上十二村和折彥沖談妥的阿魯蠻還早,因為那是在蕭鐵奴“出賣”折彥沖之前就發生的事情了。
幾個仍然掌握實權的兄弟里面,落在最后的反而是歐陽適。
那時正值初春,大河河面尚有冰層未破,塘沽和塘南尚未合并為一座新城,“停戰檄文”還未傳發,楊開遠也還在來塘沽的船上,歐陽適便和陳顯上船前往津門,漢部三將軍和四將軍的座船,幾乎是在海面上擦肩而過。
歐陽適進港時,津門因為折彥沖歸來而產生的狂熱已經漸漸平息,市面也已經恢復正常。這是陳顯第一次踏足津門,進入市區后稍微有些失望,對歐陽適道:“我本以為津門會勝過塘沽甚多,今日看來也差不了多少。”
歐陽適笑道:“那當然!塘沽如今已不比津門差了,我敢說再過兩年一定會遠遠勝過津門!”
還沒到大將軍府,遠遠的楊應麒便來迎接,進了府門,還沒進大廳折彥沖便跑了出來,歐陽適對于這種禮遇頗為滿意,得意洋洋微笑著,叫道:“大哥。”
折彥沖笑道:“四弟,你怎么才來!”攬了他進大堂。茶點奉上以后,大堂之內除了折、楊、歐陽、陳顯之外沒有第五個人,歐陽適便向折彥沖介紹陳顯。
陳顯和楊應麒是見過的,所以這次來津門便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折彥沖身上,只見他龍行虎步,雖然久經軟禁,但眼神中沒有半點困頓之態,心中暗暗納罕。折彥沖那邊聽歐陽適介紹陳顯,卻倏地站起,對陳顯深深一禮,陳顯大驚,慌忙起身扶住道:“大將軍,陳顯如何受得起!”
折彥沖道:“這一禮是替我四弟行的!我幾個兄弟的長短,沒人比我更加明白!四弟這幾年能周旋于撻懶、宗望、宗輔等人之間不露半點破綻,定是老尚書從中輔助所致!而塘沽能有今日之氣象,其間功勞也有一大半要歸在老尚書身上!”
這幾句話說得陳顯如沐春風,口中連忙謙遜,歐陽適在旁笑道:“大哥,陳老的功勞自然是很大的,可你也別把我說得那么不堪嘛。”
楊應麒一聽微微皺眉,心道:“四哥的修養還是不到家。這句笑話里面藏有三分較真,說得可恁不對時候!陳顯在我們三個面前畢竟是‘外人’,怎么跟他搶這口頭功勞!”
陳顯面子上自然毫無異色,微微一笑道:“四將軍說的是。”
歐陽適環顧了一下左右,問道:“對了大哥,老三呢?怎么不在?你不會派他去遼口、山東了吧?”
折彥沖微微一笑道:“山東之危已解,北面自有五弟應付,我是派他去塘沽了。”
歐陽適一呆道:“塘沽?”
“不錯。”折彥沖道:“我覺得他是經略燕云的不二人選。你覺得呢?”
陳顯聞言也是心頭劇震,他也料到折彥沖回來后漢部內部的權力格局會有所調整,卻料不到折彥沖會這么快就動手!而且一動手就是讓人連還手機會都沒有的狠辣招數!
折彥沖被軟禁的這段時間里,蕭、曹二人都在外部,漢部內部就以歐陽適的勢力增長最快。在陳顯的幫助下,歐陽適不但鞏固了他在漢部海軍中的地位,而且還將勢力滲透到漢部內政、外交的諸多方面。楊應麒在折彥沖歸來前期感到越來越控制不住漢部的因素大多與歐陽適有關。
本來在折彥沖的六個弟弟中,無論曹二、楊三,還是阿魯蠻蕭鐵奴,主要打理的都是軍隊上的事情,較少涉及內政。鄧肅等之于曹廣弼,盧彥倫等之于蕭鐵奴,雖然也是一個較為獨立的文官系統,但這兩個小系統存在的主要目的也是為了維持曹、蕭的后勤,并未反過來大規模向中樞滲透,發展到與津門中樞分權甚至抗衡的地步。楊開遠也理過極重要的政務,但他向來是做事不要權,事情干完便自解權柄。六個弟弟當中,唯有在軍方影響較弱的楊應麒是名正言順的政務之首,歐陽適這幾年大肆擴張勢力,在表面上是分了楊應麒的權,但其實卻已觸了折彥沖的忌!可以說,歐陽適這樣做是越界了。
“看來大將軍是要收回四將軍手頭的權力了!”陳顯心道:“然則大將軍方才對我施的那一禮,怕不是由來無因了!”他看看折彥沖,但見他談笑風生,若無其事;再看看歐陽適,卻見他臉色略見黯淡,眼神又有些許慌亂。這一比較,高下立判,心道:“四將軍私心終究過重,不及大將軍磊落遠矣。如今漢部正要辦大事!內部權力需要統一!此統一之權不由代表大將軍的七將軍來行使,便是得由四將軍來行使。看當前的形勢,四將軍要掌控中樞畢竟是逆天行事,與其隨逆,不如附順。”一念及此,心意便決。
那邊歐陽適心里卻好像被刺了一下一般,過了好一會才對折彥沖道:“現在就經略燕云?不用那么快吧?”
“總得準備準備。”折彥沖道:“應麒接下來會有個大計劃,三弟是在遼口獨力逼退過宗翰、宗望的人,有他坐鎮塘沽,宗輔便不敢妄動!我料三弟一到,塘沽便再無危險,而宗輔懼怕三弟襲擊燕京,必然會將重兵北調,金軍東路軍往燕京一聚,河北勢必空虛。那時不但劉锜、趙立他們可以伺機而進,就是廣弼在河東也會好受多了。”
歐陽適道:“可是塘沽的兵力,畢竟不能和遼口相比啊。”
楊應麒笑道:“四哥你怎么這么糊涂!就算塘沽眼前的兵力不足以壓制燕京,我們不會從其它地方調派么?眼下我們漢部人多財廣,部民又士氣如虹,我已經在部分地區推行新兵制,進行第二輪的大規模擴軍,屆時塘沽將會是最重要的兩大新兵訓練基地之一。如今二哥不在,五哥在北邊又走不開,這么大規模的新兵訓練,自然得由三哥領銜。”
歐陽適默然不語,楊應麒又道:“此外,我想將塘沽和塘南合并為一座地跨大河兩岸的大城市。”回顧陳顯道:“陳老,你覺得怎么樣?”
陳顯心中一寬,便知折彥沖方才如此禮遇,楊應麒此刻如此垂詢,確實是在拉攏自己,當下說道:“塘沽和塘南雖然分隔大河兩岸,但早成一體,并作一城,甚是深慮。”
楊應麒大喜道:“我的想法原本也只是遙策,現在既得陳老首肯,那是肯定沒問題的了。這件大事,卻還得由陳老來主持方才行得!”
陳顯忙道:“敢不領命!”
歐陽適看著陳顯,再看看折、楊,忽然感到一陣心慌,問折彥沖道:“大哥,如今塘沽文武均有人理了,你卻要叫我干什么去?”
他這話一出口,陳顯的眼神便黯淡了兩分,黯淡中帶著些許愧疚。楊應麒偷看折彥沖時,只見他微笑著道:“自然是有更重要、更難的事情等著你,這件事情除了你,漢部再沒有第二個人做得來。而這件事情若是出了差錯,不但我們對付金人的計劃得全盤泡湯,甚至會讓漢部再次陷入絕境!”
歐陽適聞言神色略霽,趕緊問道:“大哥說的,究竟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