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麒言語間批評的是趙橘兒的父兄,但趙橘兒聽了之後沒有生氣,眼中反而閃現出很不一樣的光彩來,那種眼神,既是激賞,又是自豪,說道:“七郎,原來你不是糊塗,你是想得比任何人都長遠啊!”
楊應麒被溫婉可人的妻子這麼一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然而不好意思之中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快感。人生得一知己足以,何況這知己是紅顏愛妻。
趙橘兒偏著頭想了一會又說:“不過七郎,大哥應該不是那樣的人。”
楊應麒道:“他當然不是,可他的子孫卻說不好!”
“嗯,不錯。”趙橘兒道:“這卻是一個誰也沒法控制的難題。可是七郎,你打算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楊應麒道:“限制君權、監督君權啊。”
趙橘兒便問怎麼限制、怎麼監督、誰來監督,楊應麒說:“天子之上,尚有天在。天視在民視,天聽在民聽。”
趙橘兒道:“元部民會議麼?”
楊應麒笑道:“那也不是最好的辦法,不過現在已經有了,便將就著用吧。”
趙橘兒又嘆道:“可是七郎,在這種時候,這事誰也說得,就是你說不得啊。我怕若是由你來開口,大哥會不高興。將來……將來你們也許會發生不快。”
“但在這種時候,若連我不說,天下又還有誰會來說?便是真有一個書生站出來說了,也沒有我說的有份量!”楊應麒斷然道:“我又不是真阻撓大哥的好事,只是要想出一個防範於未然的辦法。他要做皇帝,我不阻他,但這民生至少要交出來給我們處理。只要我們是真心爲公,大哥未必沒有接受的器量。這樣的大事,我不能因爲考慮到大哥會不高興就退縮害怕啊,大丈夫站得住站不住,不正在這種時候麼?”
趙橘兒眼中又流露出由衷的愛意來,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七郎,我能嫁給你……真是……真是……唉——”她這一聲輕嘆,卻是充滿了歡喜,似乎她除了這聲嘆息在找不到別的語言來:“上天對我真好。”
楊應麒聽了這麼兩句話,胸中豪情狂涌而出,將妻子擁住說:“我也是。”
——————關於勸進的事情,身爲總理大臣的七將軍終於表態了。
但他沒有帶頭勸進,而是召集了陳顯、陳正匯、韓昉、張浩和楊樸五個大臣,張玄素、張玄徵等有文化知識的豪族,以及胡安國、李階、李鬱等老中青學林俊彥,約二十個人一起,在遼陽府在遼陽府郊區的樑水亭邊茗茶論道,把自己關於無節制君權對社稷危害性的擔憂攤開來說。
本來趙橘兒一開始是建議將事情做得委婉些,但楊應麒卻覺得鬼鬼祟祟,反而會讓人生疑,不如光明正大地攤開來討論,所以纔有這次集會。
對於楊應麒提出來的問題,陳顯、胡安國等人一開始聽了都感愕然,但想深一層,便都覺得他所慮深遠之至,無不歎服。而李階、胡宏等則想:“這些問題我們以往其實也都想過,只是沒想得如此透徹而已。”
大宋對政治制度的討論相對開放,宋儒大多有相當好的根底,而漢部的開放又更進一步,經過十幾年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民間已經積聚了相當強大的力量。加上這些年趙佶、趙桓、趙構父子非常明顯的倒行逆施,走在思想前沿的胡寅、李鬱等人其實早已在反思這個問題,所以這時楊應麒提將出來,大家並不覺得十分突兀不可接受。
陳正匯和楊樸跟隨楊應麒最久,本應最能接受他的心思,但也因他們追隨最久,受楊應麒籠罩也最爲嚴重,這時反而提不出什麼意見來。
陳顯卻甚老辣,說道:“理是這個理,但人心之私,最難把握。一人之私心尚難知曉,何況千萬人之私心?若不立一君,一來恐怕爭奪之人如螻蟻撲繼不絕,爭紛既擾,難免禍害天下。再則,民之上智者可語以理,民之下愚者不可語以道,非不願語之,實是有所不能。”
胡安國也道:“天下有君既久,若不設君主,他們反而不習慣。而且邊鄙無知之民,會以爲我新漢爲無君之國,易生他心。何況大將軍如今之地位,與皇帝何異?唯欠一名分爾。”
李階卻道:“問題既已提出,終不能因爲積習如此便敢越雷池一步。”
“不錯。”胡宏道:“不過七將軍所憂慮,與君主之立,未必便是兩不得全。正如今日,大將軍雖爲我新漢朝廷之首腦,然無妄爲之事,這不僅因爲大將軍個人私德所至,亦在於法有明文:大將軍若犯錯,亦當依法論處。只要保留這一條,便可保君主不敢妄爲。”
陳顯和胡安國對望一眼,臉上均寫著四個字:“後生可畏。”
張玄素道:“若是這樣,那君主犯錯,又當由誰審理?”
胡宏道:“自然是首席法官。”
狄喻聽了忍不住咳嗽一聲,張玄素道:“那首席法官不是比皇帝還大。”
楊應麒道:“首席法官不參與軍政大權,平時也制約不了皇帝,只有當皇帝犯錯、言官彈劾時,才行此事。”
胡宏拍手道:“對,就是這樣!”
張玄素又道:“那萬一……萬一君主犯下大罪……”
楊應麒道:“那就廢黜他。”
此言一出衆人都感到一陣莫名的難受與害怕,楊樸有些擔心地道:“這可是伊尹、霍光之事,恐怕……”
“君主犯了大錯,不能由權臣來廢黜。”楊應麒道:“咱們攤開來說吧,萬一大哥犯錯,既不該由我來監督,我也無權廢黜。審理之權在首席法官處,首席法官定下裁決的法度,然後由元部民會議來決定是否執行。這樣大家便不用擔心地位如我者會成爲伊尹、霍光了。”
張玄素道:“這樣一來,那元部民會議豈不是比皇帝還大?”
楊應麒道:“民爲主,社稷次之,君爲輕。元部民會議爲民之代表,正是天下之至貴,自然重於君主!”
胡宏聞言讚道:“大善,大善!此議深得聖人之意。”
胡寅卻仍搖頭道:“如此一來,將來天下之爭競,恐竟在這元部民會議上了,未必大善,未必大善……”
韓昉也沉吟道:“七將軍的話,也是很有道理的。只是……這道理我們是這麼論,不過……是否應該先問過大將軍?”
衆人面面相覷,楊應麒笑道:“你道這只是我的意思麼?這其實也是我大哥的意思啊!”
韓昉奇道:“大將軍也這樣說?”
楊應麒道:“在座各位除了狄叔叔外,都沒有經歷過我漢部出大鮮卑山時的盟誓之會,但那段盟誓已經銘刻在遼口、津門、登州、塘沽諸城的石碑之上,各位可曾讀過?”
衆人都道:“自然讀過。”
楊應麒道:“既然讀過,就應該記得大哥說過的話!”楊應麒站了起來,在高處朗聲背誦道:“我與你們定下誓約!從今而後,我們幾個帶頭人將一如既往,對你們不離不棄!若我離棄你們,那你們也離棄我!
“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我希望帶領大家去建立這樣一個國度:不患無衣,衆人同袍;不患少食,衆人同餐!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在你們年輕的時候,讓你們有機會用你們的力量去爭取更多的財富和更高的地位。在你們老了之後,則大家一起照顧你們!你們的孩子,大家一起來培養、一起來教育。讓他們懂得武功,不用被野蠻的人欺負。讓他們識字知文,不用被狡猾的人欺騙!
“如果我們力量太小,沒法建立一個國度,那我們可以依附某個國族,但我們需要他們能夠作出保證,保證我們這個部族能擁有我們自己爭取到的東西!
“我們不需要別人的恩賜,我們自己會去爭取!但我們也絕不允許我們爭取到的東西被別人掠奪!
“有誰要來加入我們,我們歡迎,不管他是漢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還是高麗人!但有誰要來征服我們,對不起!我們不願意作奴隸!
“兄弟們,姐妹們,願意跟我去追求這麼一個國度的,舉起你們的拳頭來!”
楊應麒的朗誦感情充沛,衆人也無不爲這段朗誦充沛的情感所激盪,狄喻更彷彿回到了出大鮮卑山那個晚上,喃喃道:“不錯,雖然事情已經過了很久,但……但我們不該忘記這盟誓!”
胡宏最爲年輕,也最爲激動,大聲道:“大將軍之前不答應,我們還以爲他是在等待什麼,或者是像過去的君王那樣假意謙卑。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樣的,不是的!大將軍是因爲還沒有忘記這段盟誓!我們還猶豫什麼!將這段盟誓變爲大公大同之政,正當從我們手頭開始!我們還猶豫什麼!”
“勸進”一事最後會演變成這樣,那是誰也想不到。
樑水亭之會探討了許多問題,當然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不過將當年折彥衝的出大鮮卑山盟誓化爲大公大同之制這一點卻已有定論。
王師中、李應古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感到有些迷惘,他們這才發現原來事情並不完全像他們想像中那樣。楊開遠和曹廣弼聽到消息之後卻都分別作出積極的迴應。
正在塘沽與宗輔相持的楊開遠,聞訊後馬上給折彥沖和楊應麒分別寫信,給楊應麒的是私信,稱讚他處理有度,給折彥衝的則是公開信,稱讚他不愧是漢部部民羣推羣服的領袖,器量之宏遠勝古往今來之明君。同時,楊開遠又以盟誓的精神在塘沽激勵士氣,要求大家爲保護這樣一個以民爲本的政權奮戰到底。
由於河東軍團被隔絕,所以曹廣弼收到消息已經是一個多月後的事情,他也沒法及時地向東北、山東作出迴應,但卻在河東、陝西大力宣傳,尤其是將盟誓的精神融入軍隊的指導精神當中去,日後漢軍軍規的指導精神,便以此爲藍本。
各個階層對於上層幾位將軍的這個討論反應各不相同,大部分中下層民衆無論是對樑水亭之會的結果,還是對曹楊二人的宣傳其實都似懂非懂。
“七將軍和那幫大官在樑水亭裡到底說了什麼?”一些漢部舊屬談論了起來。
“不知道,好像是一些人想讓大將軍做皇帝。然後七將軍說,讓大將軍做皇帝會有些問題。”
“有什麼問題?”
“七將軍好像是擔心將來大將軍的子孫像遼國皇帝和宋朝皇帝那樣胡作非爲。”
“啊!那七將軍是不同意讓大將軍登基了?”
“好像不是,七將軍好像說得讓人管著皇帝,不讓他做壞事。”
“皇帝讓人管那還是皇帝嗎?再說誰來管啊?七將軍嗎?”
“不是,是狄法官。”
“哦,狄法官啊,咦,那不是和現在一樣嗎?”
“是啊。”
“既然和現在一樣,那他們到底還討論什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
而一些較邊遠的地方,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又不一樣,比如陝西、河南一帶,由於消息的誤傳,不免產生各類的走樣。一些腦袋比較僵化的士紳也弄不懂楊應麒和胡宏對話的真髓,到了最後只是問兩個問題:“折彥衝究竟當不當皇帝?”
答案自然是:“當!”
“楊應麒究竟支不支持折彥衝當皇帝?”
答案自然是:“支持!”
“那不就得了!說了這麼多話,到最後這天下還不是和原來一樣!”
本來,一種新思想出來的時候,是很容易對一個還不是很穩定的集團內部造成混亂的,楊應麒對這一點有些擔心,因爲大多數民衆對太過複雜的東西是很難理解的,要想在最普遍的層面達成有效的宣傳效果,只能用一個簡單到近乎教條的概念來推廣。
但楊應麒的這種擔心卻被基層知識分子消解於無形。在穩定民心這一點上,這些基層知識分子做得比楊應麒好多了,他們只用了三句雖然有些冗長卻很好理解的話,就讓大多數民衆理解了樑水亭會議以及後續討論的結果:“諸葛孔明轉世、九天麒麟下凡的七將軍,率領羣臣在樑水亭夜觀天象,花了七七四十九個晚上,終於發現紫微星的光已經落到大將軍頭上!”
“三將軍在塘沽發現有真龍之氣向東北而去,二將軍在太原戰局最危險的時候忽然有一道黃光從東北飛來解除了危難——見過這兩大異象後,兩位將軍都一致認爲,大將軍登基是天命所歸!”
“因此,我們應該向大將軍——不,向皇帝陛下效忠!”
然後民衆們就理解了:天下要換皇帝了,有權有勢又很厲害的七將軍楊應麒、二將軍曹廣弼、三將軍楊開遠等都很擁護這個皇帝。
“七將軍帶頭向新漢皇帝效忠了。”這變成了整個樑水亭之會的中心結論。
“之前一直沒有表態的二將軍和三將軍,也都已經公開支持大將軍登基了。”曹二楊三的種種舉動,變成了軍方支持折彥衝登基的兩個基本點。
什麼制約啊,監督啊,分權啊,中下層軍民都搞不懂,不過這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確立起來之後,他們的思想就統一了起來,所以新漢政權得以在穩定中過度——從鬆散政權向帝制時代過度。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士紳還是百姓都顯得十分合作,因爲這種貌似有變化其實沒變化的變化,很符合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也很符合中國人對一個政權的希望——只要我們的日子能過得好一些,只要國家能強大起來!其它的都無所謂了。
所以在不久後的將來,當帝國宰相楊應麒推行起一系列集權制度的時候,竟發現出乎意料的順利。
“七郎,恭喜啊,你成功了!”樑水亭之會以後,趙橘兒才鬆了一口氣。在她看來,楊應麒最大的成功不在於將折彥衝當年的盟誓轉化爲對君權的限制和監督,而在於沒有激化他們兄弟之間的矛盾,丈夫一切平安——這對趙橘兒來說纔是最重要的。千秋萬代的功業她固然不很放在心上,一勞永逸的制度她也不相信有——當然,能爲百姓做點事情她還是高興的,而丈夫是一個有心爲民的人,也能讓她多多少少增加一些自豪感——僅此而已。
樑水亭之會以後的第二天,趙橘兒便盛裝前往遼陽府最大的佛寺禮佛,然後又前往行宮向完顏虎道賀,整個行程安排得十分引人矚目,雖然完顏虎有些不理解趙橘兒爲什麼要這樣大張旗鼓,但普通民衆卻從中得出了另外一個信息:代表舊宋勢力的楚國公主也擁護折彥衝登基。完顏虎通過楊開遠夫人的分析明白過來以後,也對這個七弟妹更加喜愛了,覺得這個弟妹果然和應麒是夫妻一體,都是這麼有心,這麼懂事。
然而像林翎這樣心思深密的人卻已經看出其中的隱憂來:“她在保護他。”
趙橘兒的手法非常巧妙,但林翎卻知道,兄弟妯娌之間到了要用技巧來維持關係的時候,就已經處在某種危局了。
“希望她能一直維持下去吧……”林翎忽然想到,自己或許也有能力做到趙橘兒在做的事情,可她卻沒有沿著這條路走。在她內心深處並不認爲自己一定得以楊應麒爲中心,並不認爲自己得成爲他背後的女人——雖然這個社會的規則認爲她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