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滿洲國皇帝……或者說前清廢帝溥儀的圣旨?
可是,你一個日本軍方的使者,拿出這玩意兒來,到底是要鬧哪樣啊?純粹就是為了壓我們一頭?
金奇娜有些吃驚地看著川島芳子——其實她并不怎么在意川島芳子的這一手,類似這樣的政治訛詐,她在后世聽說得多了,眼下除了有點突兀之外,倒也沒什么了不起,反倒是讓她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緊接著,隨著金奇娜女士猛然爆發出的清朗笑聲,一屋子的人也都忍不住哄然大笑起來,甚至還有人當場笑得前仰后合,或者悄悄給川島芳子豎起了一個表示“你厲害”的大拇指。
“……呵呵,滿洲國的圣旨?川島芳子小姐果然是個妙人兒,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一出……”
反應過來之后,金奇娜便笑嘻嘻的擺了擺手,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隨即好像吩咐下人似的,一臉懶洋洋的說道,“……那個,反正也就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我這邊就算是接旨了,念——”
對于金奇娜的話語,川島芳子只是撇了撇嘴,一時間也不置可否。倒是身為隨員的陸爾軒,此刻見室內眾人居然盡是一副看猴戲的樣子,卻是臉色漲得通紅,當即就跳起來罵道,“……奇娜,你這是什么態度?見了圣旨不下跪,見了我也不招呼!你這無父無君的惡婦,我今天非要整肅一番家風不可……唉喲!”
“……嘖嘖,正主兒都還沒開口呢,你這丑角叫嚷個什么勁兒啊!”
這家伙的叫囂在下一刻就戛然而止——因為站在旁邊的王秋很熟練地從腳邊揀起一塊板磚,往陸爾軒的腦門上狠狠一砸,當即就讓這家伙的腦袋里好似開了一個水陸道場,鑼鼓、嗩吶一起亂響……然后,兩個孔武有力的士兵便奉命上前,把滿面流血、神志不清的陸爾軒給抬了出去,隨手丟在了門外的花壇里。
與此同時,川島芳子也是看都沒看被抬出去的陸爾軒一眼,只是淡淡地微笑著開了口,“……這圣旨么,也不必念了。反正也就是些夸獎你性情純善、溫淑賢良的阿諛之詞,又給你封了個一品夫人的誥命,勉強算是一點敲門磚和見面禮,在這亂世之中實在當不得什么。你若是有興趣的話,可以自己去讀一遍。”
她隨手將明黃綢緞的圣旨丟在矮幾上,“……唉,想來也應該明白,你們布爾什維克黨,天生就是吃造反這碗飯的,怎么可能會把一位過了氣的前清廢帝放在眼里——就算你是愛新覺羅家的女兒也一樣……”
“……沒錯,想不到川島芳子將軍竟然也有這般見識,我還以為您跟令尊肅親王,還有其他那些遺老遺少們一樣,對大清的復辟事業入了魔,一見我不肯跪下來接旨,就跟發了羊癲瘋似的,氣得口吐白沫,大罵我是什么‘窮鬼的打手,列寧的幫兇,不信上帝的惡魔,死后要下十八層地獄!’……”
“……十八層地獄?我也讀過《圣經》,記得西洋人的地獄好像沒有十八層吧!”川島芳子困惑地說。
“……誰知道呢?或許,歐洲的地獄到了中-國的地面上,也一樣要入鄉隨俗……”
金奇娜微笑著聳了聳肩膀,把圣旨塞到侍立在一旁的小姑娘手里,隨后站起身來,響亮地拍了拍巴掌,“……啪啪啪!好啦!同-志們,不玩了,不玩了!大清朝愛新覺羅家的格格范兒,大家已經鼓搗夠了。接下來,就讓肅親王家的滿洲姑奶奶仔細欣賞一番,什么才是我們布爾什維克的范兒吧!”
“……是!”“……好嘞!”“……知道啦!”
一屋子的人同時剎住笑聲,隨即就動作默契地迅速收拾起來——富麗堂皇的錦繡墩凳和玉石屏風都被搬了出去,笨重累贅的太師椅和黃花梨幾案同樣也用不著,一并拉到后院。為了加快進度,就連守在外面的一隊紅軍戰士,也被召喚進來幫忙,大家一起動手,十分快捷地把各種滿清風格的“布景道具”逐一清理干凈。同時又跟手腳麻利地搬出另一些家具和小玩意兒,以最快的速度在會客廳里布置和擺設起來。
不一會兒,整個會客室就被布置成了另一副模樣——四周散落著堅固冰冷的不銹鋼桌椅,金色紋路的赤紅窗簾一直垂落到地上,架起的小黑板上釘著上海地圖、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正面的墻壁上掛著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肖像,以及兩幅斜掛的紅旗:鐮刀錘子的黨旗和“鐵拳暴菊滿地紅”的城管隊旗……
金奇娜也甩掉了自己身上的各種零碎玩意兒,又摘掉了頭上的笨重假發,接過旁人遞過來的灰色風衣,斜披在自己身上,然后拉過鐮刀錘子黨旗下方的那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徑自落座,“……呼,感覺還是這樣輕松……好啦,川島芳子將軍,我想,您現在應該可以說正事了——你該不會就是為了宣圣旨而來的吧!”
“……確實是這樣更順眼一些,也跟符合我對布爾什維克的想象。畢竟,時光是不會倒流的,過去的東西都已經成為了過去,就連如今的滿洲國皇帝陛下,也早已不穿前清時代的龍袍冠冕了。”
川島芳子點了點頭,然后從懷里取出一封信箋,“……金女士,我此次奉命前來上海公干,是受到了帝國陸軍參謀本部石原莞爾少將閣下的囑托,希望能夠向貴方遞交一項提議,相信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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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時之后,浦東陸家嘴,由各種現代金屬活動房組成的紅五方面軍司令部。
圍繞著川島芳子送來的,其內容堪稱荒誕的日軍交涉條件,眾人忍不住爆發出了一陣陣冷嘲熱諷。
“……這個石原莞爾少將難道是瘋了嗎?以為只要這樣詐唬兩聲,就能空口白話地把我們嚇跑?”
方志敏隨手把石原莞爾的信箋丟到桌上,冷哼著說道,“……要我們不放一槍一彈就撤出上海、嘉興、杭州等全國最繁華的沿海城市,退入相對窮困貧瘠的內陸山區。只是為了換一句‘大日本皇軍愿意既往不咎,與支那布爾什維克保持和平共處’的口頭承諾?且不說他憑什么讓我們主動放棄大片人煙稠密的富庶根據地,而且難道這個石原莞爾以為我們是傻子,居然會相信日本侵略者的誘騙和許諾?”
“……唉,雖然這樣的要求十分荒誕,但如果我們當真答應下來,那么日本人應該也是會遵守約定,至少在短時間內保持雙方停火,默認甚至是協助我們的轉移工作的,比如破壞南京國民政府的任何剿.共作戰——因為對于日本陸軍來說,這確實是能夠讓他們利益最大化的戰略。”
王秋嘆了口氣,對方志敏解釋說,“……在遠東地區各種利益的爭奪上,日本帝國主義和美英帝國主義之間,始終有著不可調和的深刻矛盾。為了維護遠東地區的勢力平衡,能夠允許日本人實際控制滿洲,已經是美英帝國主義的底線,日軍如果還要進一步擴大在華利益,勢必會遭遇它們的強烈反彈。
而現在這會兒,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爆發,德國納粹黨重整軍備的工作也只是剛剛開了個頭,英國和法國在歐洲并沒有多少軍事上的威脅,完全可以組建一支強大的艦隊到遠東來‘顯示力量’。
因此,歐美列強如今對日本侵華的短暫縱容,只是為了將我軍驅逐出上海的無奈之舉,目標不過是借刀殺人,利用日本軍隊剿滅我們這些赤色分子,恢復長江流域的原有半殖民地秩序……而等到日本軍隊成功實現這一目標之后,等著他們的卻不是鮮花和獎賞,而是當頭一棒——被翻臉的歐美列強勒令撤軍!
關于這一點奧妙,日本軍隊里的能人想必也是可以看得透的。因為在上次日俄戰爭的時候,日本就已經吃過一回類似的苦頭。當時他們充當英國人在遠東遏制俄國擴張的打手,跟俄國佬打得尸山血海,花了15億日元軍費,死傷12萬人,損失艦艇16艘,好不容易打贏了,最終結果卻是東北三省又一次回到了清朝的轄下,日本人的收獲除去遼東半島租借地和南半個荒涼的庫頁島之外,就只是在東北撈到了一點特殊權益——而這些權益是要去刻意經營的,還得往下砸錢去投資,否則就只是在條約文本上寫著好看——連一分錢的賠款都沒拿到。而在倫敦金融市場上發行的戰爭債券,卻照樣要一分不少地如數償還……
那一回,日本財政被硬生生搞得傷筋動骨、元氣大傷,花了將近十年才緩過氣來。眼下的侵華作戰雖然順利,但那只是暫時還沒啃到硬骨頭的緣故。一旦日軍在上海之戰當中損失慘重,無論勝敗如何,歐美列強都會朝日本人背后狠狠捅上一刀——上海之戰如果打勝了就能清除赤黨,萬一打敗了則可以遏制日本的野心,不管怎么算都不會虧……但對于志在侵吞中華的日軍來說,就變成是不管怎么打都肯定要虧了……
因此,根據石原莞爾的計劃,日本陸軍在成功進入南京,改組出一個親日派國民政府之后,下一步不是跟著歐美列強的指揮棒,為恢復美英帝國主義在上海的利益,來跟我們紅五方面軍拼死拼活。而是利用這段難能可貴的戰略窗口期,再次發動新一輪的華北攻勢,徹底消滅或迫降宋哲元的抗日武裝;同時用政治手段誘降山東的韓復渠和山西的閻錫山,把從天津到南京的廣袤日本占領區真正地連成一片。
否則的話,日軍就是在江南取得了再多的戰果,根基也是不穩的。一旦歐美列強翻臉,來個多國聯合干涉,日本人就只能在委委屈屈地放棄勝利果實,和賭上國運單挑全世界之間,作出一個艱難的選擇了。
但問題是,日軍在此期間完全不打上海也是不行的,這樣就無法向已經犧牲了部分在華利益、縱容日寇侵華的歐美列強交待。而完全打垮了紅軍也不是好事,因為這代表著日軍馬上就要被‘狡兔死、走狗烹’!
所以,為了防止自己被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爭取日本帝國的利益最大化,同時又要把歐美列強擺上一道,按照石原莞爾的戰略計劃,南線日軍應該設法逼迫紅軍主動退出上海,給歐美列強一個交待。但同時又不應該主動追求殺敵,反倒要養寇自重,盡量保存紅軍的有生力量,甚至坐視‘赤禍’在南方各省蔓延——這家伙希望我們向西進軍,占據江西、湖南和福建西部等地,在避開沿海大城市的同時,又要保持足夠的軍事壓力——以便于給侵華日軍制造出一個長期戀棧不去的理由,給華北地區的擴張爭取時間。
具體來說,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日軍在南方的戰事只不過是打給美英帝國主義看的,不必太認真,只消裝裝樣子即可。而在北方的擴張才是一步一個腳印,奪取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唯一的麻煩在于,日軍就是想要在江南戰場上演戲,也得要我們配合才行,否則萬一弄假成真,戰事一開便不可收拾,任憑什么妙計也要化為空談。所以,就有了川島芳子的這一次出使和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