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嬸,先進屋坐,有事慢慢說。”秦建設見有人來了,趕緊上前招呼。
春花嬸連忙擺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問道:“建設,你媽在家吧?趕緊叫她出來,余老四死了,咱們一塊兒過去幫幫忙。”
“余老四?哪個余老四?”秦建設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在清泉大隊,余也是大姓。余家基因強大,家家兒子都多,叫“余老四”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唉,是余有糧家的老四,喝了農藥,沒等送到醫院就咽氣了!”春花嬸嘆了口氣,又催促陸悠,“建國媳婦,趕緊回去一趟,要快!李桂芝瘋了,她拿著菜刀,小心鬧出人命!”
說完不等陸悠回應,她又急匆匆走了。
“這,啥意思啊?”秦建設整個人都懵了!
但他懵,秦建國和陸悠卻很清醒。
“走,媳婦兒,騎車去!”秦建國當機立斷,連秦建設家的門都不進了,直接回家騎自行車。
趁這個空隙,陸悠趕緊找到張鳳霞,三言兩語把事情一說,也轉身走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余老四的死可能跟董雪燕有關,要不然李桂芝也不可能拿著菜刀攆到清水大隊去。
聯想到之前在岔路口遇到董雪燕時的情景,陸悠的心猛地一沉,她怕這事跟董雪燕脫不了干系!
余老四為什么會喝農藥,他一個二十來歲連婚都沒結的年輕人,有啥想不開的?
為了錢?他家確實挺窮,但這年頭誰家不窮?只不過有的家庭窮得沒那么明顯罷了。
為了情?可余老四連女朋友都沒談。
那還能是為了什么?
再次踏上去清水大隊的路上,陸悠再也沒有之前的心情。
“建國,你說這是怎么回事?”陸悠實在不愿往哪方面想。
秦建國沉吟了一瞬,不太確定地說:“今天這事,恐怕不好解決。”
“咋了?你是不是聽到過什么?”陸悠心里一個咯噔,覺得秦建國話里有話。
想想秦建國的偵查能力,整個大隊還有啥是他不知道的呢?
秦建國用力蹬著自行車,騎得飛快,照這速度,肯定能在李桂芝之前趕到清水大隊。
他說:“余老四這人,你是見過的,比他老子長得還俊!”
“等等!余老四是不是長得瘦骨嶙峋,身無二兩肉,面白無須,細皮嫩肉?這也叫俊?”陸悠簡直不知道該說啥好,這種丑男,除了五官還算端正以外,哪個地方跟“俊”有關?
秦建國“哐當”一聲,把自行車鏈條給踩滑了!
他錯了,明知道自家媳婦愛的就是他這種型男,就不該在她面前說別的男人俊!
這簡直就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最重要的是——憑白惹得媳婦生氣!
下車將鏈條掛上去,秦建國立馬改正錯誤:“我也沒覺得他俊,還不是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就覺得這種人看著文雅,跟那城里的文化人似的。”
“媳婦兒,也就是你,有文化,有內涵,又有見識,這審美水平才是主流!咱隊里那幫小丫頭片子,哪能跟你比,對不對?”秦建國夸贊媳婦的同時,隱晦的把自己也夸了一遍。
這話說完了,他又接著說余老四:“這不是大家都沒什么見識么,就都覺得余老四長得好,他也覺得自己長得好,說媳婦的時候眼光就高了。余老四也就比我小兩歲,給他說過的姑娘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他哪個都看不上,就看上一個。”
秦建國說到這里,就沒繼續往下說了,但陸悠卻猜出了他的未盡之言。
“余老四看上的是……董雪燕?”那時候董雪燕還不是陸悠的大表嫂,陸悠就干脆叫她名字,“但余家條件太差了,就算余老四在董雪燕眼里是個俊小伙,可長得好又不能當飯吃,董家肯定不能同意。”
“董家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過,董雪燕確實嫁給了大表哥。”秦建國心想,蔣家大表哥人還是不錯的,但長得確實有點寒磣。
大表哥的長相,就是陸悠也說不出一個好來。人高大是高大,但并不強壯,一身的虛肉。那五官真是看不出好賴,被滿臉的絡腮胡子給遮完了。
而董雪燕呢,說句實在話,那確實是十里八村難得一見的標致人。白皮膚,圓臉蛋,烏黑的頭發紅潤的唇,身材豐滿,性格爽利,一看就是能當家做主生兒子的小媳婦。
要是沒有余老四這茬,董雪燕跟大表哥未嘗不能好好過日子。但董雪燕正好嫁到了清水大隊,離余老四所在的清泉大隊只有一小時腳程,這見面的機會太多了!
一邊是長得俊嘴巴甜的舊愛,一邊是長得丑家境好的丈夫,董雪燕能怎么辦呢?
“她跟余老四,應該沒什么來往吧?”知道這層關系,陸悠就問秦建國,“我跟董雪燕接觸不多,但也知道她不是個蠢人,不可能干那些不靠譜的事。”
董雪燕當然不可能干那種丟人的事!這種事,不僅不能干,連沾都不能沾。否則,隊里那些長舌婦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有志,怎么辦?我真的不知道他喝了農藥,我要走,他非拉著不讓走,還說我要是敢走,他就死在我面前!”蔣家睡房里,董雪燕捂著臉,哭得眼睛通紅,“我能怎么辦啊!我不敢走,卻不敢不走!”
蔣有志坐在床邊上,眉頭皺成了“川”字,“他真喝了農藥?”
董雪燕點頭如搗蒜,“他應該喝了,我看他臉色都不對,就趕緊走了。”
“你沒叫人?”蔣有志臉色一變,厲聲問道,“你發現他喝了農藥,沒喊人就走了?”
“我……”董雪燕的臉上頓時血色盡失,見蔣有志發怒,她突然崩潰大哭,“我怎么叫人?我把人叫來,別人看到我跟他在一起會怎么想?我還要不要臉,我還要不要活?”
蔣有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了好幾秒,他很想說:既然知道別人會亂想,為什么還要單獨跟他見面?是,現在是新社會了,男女之間也可以是正經的同志關系,他不該那么狹隘,把人想得那么齷齪。
但她也不想想,她跟余老四見面的意義在哪里?于公于私,她跟余老四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他媽見個毛的面!
蔣有志猛地站起身,直直往外走。
他現在必須趕緊去一趟清泉大隊,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來不及了!
當蔣有志不理董雪燕哭喊,走出門就看到他姑奶奶帶著表妹和表妹夫進來時,就意識到出事了。
陸悠已經把事情經歷說給陸奶奶聽了,陸奶奶也不拖泥帶水,直接開門見山,對蔣有志說:“有志,馬上帶你媳婦去我家里。”
“姑奶奶,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那才叫心虛!”蔣有志拒絕了陸奶奶的好意,“本來沒什么的,這一走,倒像是有點什么。”
不管余老四因為什么而喝了農藥,還真怪不到蔣家頭上來。
說他是愛而不得,用喝農藥威脅董雪燕?那也不是董雪燕的錯,認真說起來,董雪燕才是弱勢的一方。
蔣有志的想法沒有錯,但這一切,都得建立在沒死人的前提下。
見他不知輕重,陸悠立馬扔了個炸彈:“有志哥,余老四死了。”
“你說什么?”蔣有志不敢置信地看著陸悠,驚得連聲音都啞了,“他死了?”
“是啊,他死了。”陸悠面露悵然,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人活得好好的,偏偏要尋死呢?
在生存環境惡劣的末世,很少有人求死。即使活得再艱難,也要努力活下去。
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余老四一個大好青年,不想著努力干活改善生活,不想著多相看幾個姑娘,偏偏想死……陸悠真是不能理解!
他這一生才總共才見過幾個姑娘,就為了董雪燕要死要活。說白了,還是經的事少了,才會一不如意就尋死覓活。
陸悠還在兀自感嘆呢,蔣有志立馬進屋叫董雪燕。
陸奶奶就說:“有志,這事跟你媳婦沒關系,你不要沖她發脾氣。”
不管有沒有關系,在這當口,也必須穩住。有啥事,過后再說,先把眼下的麻煩解決了再說。
“余老四他媽,叫李桂芝,聽說拿著菜刀找過來了。等會人來了,千萬不要跟人發生沖突。哪怕被她罵幾句,也就算了。”陸奶奶又跟接到消息趕回家的蔣忠德說,“不管怎么說,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種事,是個人都難以接受。”
蔣忠德長得牛高馬大,但他跟陸奶奶不一樣,陸奶奶至少五官長得好。他那五官……能生出蔣有志這種兒子的老子,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看著一心為自己打算的親姐姐,難看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一點,“姐啊,放心吧,我都曉得。”
出了這樣的事,陸悠和秦建國暫時也不能離開,就留在蔣家。
蔣家人嚴正以待,連晚飯都不敢做,就等著李桂芝上門。
可當看到舉著菜刀找上門的李桂芝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老四,都怪媽沒本事,讓人家姑娘看不上你,媽錯了,你別生氣啊,好不好?”李桂芝站在蔣家門口,舉著一把菜刀,臉上的表情卻溫柔似水。
她對著蔣家的圍墻輕聲細語:“兒子啊,咱們再等等,再等等,媽就能帶你過上好日子!到時候,媽就上門提親去,給你把媳婦娶回家,你樂不樂意?”
“啥?你說媳婦沒啦,嫁到別人家去了?不擔心啊,乖兒子,媽去求求人家,媽給他們跪下,媽給他們做牛做馬……要是還不行,媽把刀架在脖子上,總歸讓你娶上媳婦兒。”
李桂芝怔怔地看著圍墻,笑得淚流滿面。
她跪在地上,把刀架在脖子上,眼淚滴在菜刀上,發出“嘀嗒”的聲音。
“兒子啊,你就是媽的命根子呀!媽大半截身子都埋進地里了,媽都活夠了!只要能讓你們兄弟幾個過得好,讓我干啥都行!”
“只要能讓你娶上媳婦,媽就是死了也能閉上眼。”
“張鳳霞那個老貨,你說她運氣咋就那么好呢?我兒子長得多俊啊,領導咋就看不上你,非得選她那丑兒子?”“余有糧你個窩囊廢!老婆孩子你都養不起,你他媽是個男人嗎?老娘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看上你這個龜孫子!離婚!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跟你過日子也行,你得給我兒子建房子……”
李桂芝在蔣家門口自言自語,說了一堆亂七八糟毫無邏輯的話,就滿足地笑了。好似在她眼里,所有的事都按照她所想的那樣,順利進行。
她瘋了,親眼目睹兒子死亡的李桂芝,瘋了。
蔣忠德不敢露面,也不讓其他人跟李桂芝接觸,就怕刺激到她。
他趕緊給清泉大隊書記陸忠打了個電話,讓李桂芝的兒子過來接人。
直到夜幕降臨,李桂芝才被她的大兒子半哄半騙帶回了家。
秦建國和陸悠在蔣家吃了晚飯,杜秀蘭拿了幾朵菌子過來做湯,清香的菌子吃在嘴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回去的時候,陸悠坐在后座上,雙手支著手電筒,給秦建國照明。
“建國,能看見路嗎?”陸悠問。
“能,亮得很!”秦建國低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媳婦兒,你別舉著電筒,手累!要不你關了吧,今晚大月亮,不需要照明。”
其實夏天的夜晚并不算黑,滿天星辰,皎白月光,就像一盞盞燈光。哪怕并不明亮,但也能看得清路。
黑暗對陸悠來說,并不妨礙什么,就算沒有月光,她也能正常視物。這不是一種天賦,而是長期鍛煉的結果。
換了個身體,對夜晚視物的能力并沒有影響。只要她想,換成高度近視眼,也不影響行動。
秦建國當然沒有陸悠這種能力,但他眼力也不錯,有月光和星光的加持,在大路上騎車沒有問題。
“沒事,我不累。”陸悠拒絕了秦建國的提議,仍舊支著手電。
“這樣,你到前面來坐。”秦建國把車停下,讓陸悠坐到前面橫杠上,“反正大晚上的也沒人看見,坐前面更方便。”
為什么白天不能坐前面呢,也是當下風氣比較保守的原因。大白天就摟摟抱抱,不管是不是夫妻,別人都會覺得有傷風化。
當然,這都是表面現象,其實別人心里怎么想,沒人知道。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大家都說這就是傷風敗俗,誰敢說不是,那這個人就是異類。
陸悠遵循這個規則,是因為這個規則并未觸及她的底線,也因為打破規則不劃算,付出和收獲不成正比。
這會兒有機會光明正大地打破她不喜歡的規則,她還挺興奮。
“建國,你冷不?”陸悠坐在橫杠上,一手支著手電筒,另一只手摟著秦建國的腰,身體依靠著他的胸膛。
山區地帶,晝夜溫差大,白天氣溫接近四十度,晚上只有二十度,冷颼颼的。
秦建國說“不冷”,陸悠又問他“累不累”。
問一個立志要扛三個魚雷的海軍漢子累不累,這跟在床上問一個男人行不行,是一個命題。
必須不累,必須行啊!
“建國,你真厲害!”陸悠開始花式夸贊秦建國。
秦建國:……長夜漫漫,無心睡眠。這大晚上的,媳婦兒在他懷里,用崇拜的語氣夸他“厲害”……
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啊?
“媳婦兒,我覺得我很有必要向你坦白一件事。”秦建國一本正經地說。
陸悠愣了愣,下意識地問:“啥事?”
說好的彼此之間再無秘密呢?
“寧愿相信世界上有鬼,也別相信男人那張嘴”,這句話才是真理啊!
秦建國壓根就不知道陸悠的思維已經發散到大西洋去了,他語氣認真地說:“我必須承認,其實我最厲害的那一面,你還沒見過。”
陸悠:……這個不要臉的男人是誰?絕對不是她的丈夫秦建國!
氣氛瞬間有點尷尬,兩人誰都不開口,一時間,只能聽見自行車輪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嘎吱……嘎吱……”
秦建國有點糾結,不是說女同志都喜歡幽默點的男人嗎?他覺得自己剛才說的笑話挺好笑的啊,陸悠不說捧腹大笑,怎么連話也不說了?
八十年代初期的秦建國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笑話,叫冷笑話……
“嘶,好冷啊!”陸悠想了想,還是決定給秦建國捧個場,表示他剛才說的笑話很冷。
秦建國一聽,立馬停車,將身上穿的那件汗衫脫下來,包在陸悠身上。
陸悠:……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在南極你卻在北極。
陸悠花了十分鐘的時間,給秦建國講了不下五十個冷笑話,讓他深切體會到她剛才的心情。
秦建國:……媳婦兒真有文化,就連笑話也能分出冷熱。
有個這么博學多才的媳婦,秦建國與有榮焉。
冷笑話也是一種浪漫。
小兩口你一句我一句,一路上好不熱鬧。等到了家門口時,因李桂芝發瘋而低落的心情已經恢復正常。
家里沒人,應該是去李桂芝家里幫忙了。
想起今天發生的事,陸悠的心里不免有些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