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午時未過, 宮裡突然來了人通傳御皇邀我入宮的消息。昨日才被那殘冷的御皇逼著吞下一條蠱蟲,今日再相見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否控制著不撒潑。幸而司徒東翎在我耳邊輕聲提醒:“別忘記,他硬逼著你服下素酒的用意?!蔽疫@纔想到……也許……在御皇的眼裡我還是有利用價值的……不然, 他何苦用蠱蟲來控制我……既是要對付不信任的人……一刀殺了豈不是比留在身邊更穩妥麼……
乘上宮裡派來的御輦, 含著一絲對目前處境的瞭解, 我泰然的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 心中雖有了報復的念想卻不能貿然定計劃。畢竟, 敵我狀況未明,而且我對司徒東翎所籌劃的謀算也一無所知。目前,最該做的就是滿足御皇對我的控制慾。只有降低了他對我的防備, 才能消除我在雲國的安全隱憂。
御輦行至宮門便停了下來,有一列著青紗素裙的宮女守侯在旁。待我下了那御車, 便有宮女上前扶著我前往御皇的中宮。突然想到慕容梓虞也是被邀了來的, 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有他在, 我總不會吃太多苦頭的……腳下行程被宮女牽引著加快了些,我估摸著走了一刻鐘的時間, 眼前已出現了中宮的輪廓。
低了頭看著垂地的紫紗裙襬隨著我邁開的步伐而向後漾開,努力避免去想昨日在這裡經歷的一切。沉澱好複雜的心緒,我平靜的踏進了殿內。
隨後的宮女紛紛撤離開,沒有跟進來。我不甚在意的擡腳往殿裡走去。心中正覺得這空無一人的宮殿有些奇怪,身後便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迅速旋身, 我緩緩彎起脣角, 微帶謹慎的打量著來人。
藍底金絲繡邊的朝服, 異於雲國人的高大身型, 小麥色的肌膚, 略嫌粗曠的五官……此人並沒有十分出色的外表,卻擁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 且眼神犀利冷冽……是很容易讓人記住的面孔呵……
我靜靜的站在原地,臉上掛著自如的淡笑,並沒有開口問話的打算。反倒是他頓住了步伐,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微微張了脣吐出一個字:“你?”聽著這略有些耳熟的聲音,我微微一愣,既而低呼道:“是你?”忍不住邁開步子靠近他,待一股淡淡的龍涎香悄然竄入鼻息,我纔敢肯定的開口:“那天救我的人是你!”
眼前的男子慢慢柔和了五官,朝我露出笑來,“是我。”移開視線環顧四周,我沒有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心,微微一冷,我仰了頭問他:“當日爲何要遮了容貌?”男子微凝了神色,遲疑了一下才開口道:“當時的狀況並不允許我露面。”緩緩的點了點頭,我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那些馬不會無故發瘋的,該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腳吧。”而以這男子的立場恐怕是不能插手皇族內部鬥爭的吧……
“御皇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受迫害的,”男子低下頭輕聲安慰我,“別對那事太在意了。”我擡眸看見他泛著暖意的眼眸,心裡知道他已是對我沒有了防備,正想開口再問些話,門口卻走來了身著銀袍的御皇。
“呵呵,你們兩人已是相談甚歡了啊!”笑意未達眼底的陰險帝王不太在意的瞄了我一眼,緩步走進了大殿。身前的男子已經轉了身下跪行禮,我卻還在考慮要不要喊他一聲“父皇”。
“東琴,還在爲昨日的事和父皇鬧彆扭麼?”御皇走至我身邊的時候牽起了我的左手,臉上雖有陰冷的警告神情,語氣卻十分柔和。我暗自咬了咬牙,端出了順從的表情道:“昨日是兒臣失了禮數,父皇教訓得及是?!庇首屑毚蛄恐业纳裆腽A才笑道:“你竟是如此懂得進退,不愧爲我的好女兒!”我藉機反手握住了他的掌,軟聲道:“父皇向來行事英明,兒臣已是十分受教了呢!”御皇似乎對我的乖順十分滿意,轉了身指著跪在地上的男子道:“這是我朝的將軍——莫尚塵,他家三代都是保家衛國的良將,十分得孤的信任?!?
我點了點頭,看著御皇淡然的吩咐莫尚塵起身,心底對這樣的場面有些摸不著邊際。御皇拉著我朝殿內深處走去,莫尚塵跟隨在後。直至我們三人走進殿內的閣間坐下,御皇纔再次開了口:“尚塵,水國那邊的情況如何了?”我暗自在心底一驚,面上神色依舊如常。
坐在一旁的莫尚塵搖了搖頭,道:“水國明延帝病危,卻在病牀上下詔廢除太子之位,另立他最小的兒子爲繼承人。太子不滿,推說父親病重導致神志不清,已經帶兵包圍了陵王的寢宮,軟禁了小皇子和他的生母?!陛p皺了一下眉頭,我沒料到水國已是如此混亂的局面。
御皇轉首看向我道:“你可知那明延帝最小的兒子是何人所生?”我搖了搖頭,等著他的答案。一旁的莫尚塵卻輕聲道:“三皇子未必肯告訴她?!奔{悶的瞄了莫尚塵一眼,我轉而看向御皇。只見他的臉上閃過一抹嘲諷之色,輕蔑的說道:“是炎國嫁出去的公主——東方涪雲。那狐媚子極會勾人,哪怕是大她三十歲的明延帝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竟要爲她廢了太子去立一個四歲大的娃兒爲王!”
我的心在一瞬間清明無比……原來……東方涪羽一開始就是爲著救自己的姐姐才向梓虞借兵的……想必炎國的在位者是不會願意爲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公主,而毀掉與水國之間的互利聯盟的……逼不得已的東方涪羽也只能找外援來救他的姐姐了……
“所以,我們不能與水國聯盟?!甭牭侥袎m冷靜的總結,我當場僵住了表情!
“東琴,無須太驚訝。當你剛剛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白翳便已飛鴿傳書給孤。而他也在孤的授意下,著手幫你逃離金國。”御皇面帶悠然的笑容,語音低沉,“孤卻沒想到,你居然有本事光明正大的由慕容梓虞護送著回來?!蔽颐蛄嗣蛎嫞諗苛松裆e的驚訝,淡笑開來……難怪他在初見面的時候就急於控制我……難怪白翳總是一路相隨毫無怨言……原來……我早已身陷在雲帝的棋局之中……
我的手還被御皇握在掌心,卻已經指尖冰涼,掌心微有汗意。耳邊再傳來御皇的低沉聲調時,我已經麻木了神情。“雲國得如此慧黠的公主,怎能流放在外呵!”御皇捏了捏我的手,在我的耳邊低語,“即使你手握鳳紋又如何?孤只要能將你收爲己用,便可顛覆他人的天下!”
坐在對面的莫尚塵看了我一眼,輕聲道:“陛下,是否該先讓公主看看那些摺子?”我微凝了神,朝他看去,竟是從他的臉上看見一抹凜然的神色。旁邊的御皇倒是興奮了起來,起身將我拉至一邊的案幾旁指著一打奏本道:“你先看看這個吧?!?
我信步上前,隨意的抽了一本捧在手裡翻開。淺淺看過幾行,心裡已有了些眉目。再伸手抽出幾本來翻看後,我終於明瞭御皇要我做的事情。轉了身,故作不知的擡眸看向身後的中年男子道:“父皇朝中的大臣可真是齊心呢!”本本都請求嚴辦兵部尚書的奏摺,很明顯這些個大臣都想要拉這位尚書大人下臺……偏偏在我看來,兵部所犯的那些事,都很像是被人蓄意栽贓的……難道……
“有人想要在孤的兵部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好掌握這日漸強大的兵權!”御皇微瞇了眼,神色陰沉了下來。我翻看著手裡的奏本,尋著其中的字眼,喃聲念道:“齊王?”
一旁的莫尚塵低聲解說,“齊王是陛下的弟弟,在朝中有自己的勢力,手中也握有部分兵權。目前雖無叛變之心,卻也有可能在羽翼豐滿後生出事端?!蔽椅櫫嗣嫁D頭看向御皇,心頭十分不快……當初爲著讓白翳送我回上海,曾千方百計的想要脫離金國來保護雲國……卻沒想到真正的雲國之君卻惘顧大局,只知抓權排除異己……甚至……連自己的親弟弟都要列爲政敵……
“東琴,你該明白自國師說你命格有變的那一刻開始,你便失去了生機?!庇蕯E手按在了我的肩上,眼眸裡帶著微微的冷意,“如若你不能給孤一個容你存活於世的理由,孤便只能放你自生自滅了。”我眨了眨眼睛,心,逐漸涼透……御皇話裡的意思太明顯了……如若我不能幫他除去齊王,就得不到剋制素酒的藥……在他眼裡沒有價值的人等同於死人麼……
“父皇,請放心?!蔽揖従彽南蜥嵬碎_一步,看著御皇的手自肩上滑落下來,語音清淡,“兒臣自是會盡力的?!币慌缘哪袎m起身,緩步走到我身邊,略帶深意的看了我一眼便轉身朝御皇跪了下去。
“請御皇陛下允許臣從旁協助東琴公主?!辩H鏘有力的聲音砸進我的耳朵裡,讓我有些不敢置信……他,不是忠於雲國忠於御皇的麼……站在身前的中年男子低頭看著莫尚塵,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我正想出聲拒絕,卻聽得御皇緩聲道:“難得見你熱心腸,孤成全你便是了?!蹦袎m立即恭敬的磕頭謝恩,我抿了脣站在一邊像是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心內波瀾不興。
待到傍晚,我出宮的時候,莫尚塵竟策馬尾隨我所乘的御輦默然相送。閉了眼睛仰靠在輦內的軟榻之上,我的心情並沒有被御皇扔來的難題所破壞,相反的,我竟是覺著有些輕鬆的……東方涪羽借鐵甲兵是爲了救自己的姐姐呢……也許,自一開始他便是計劃好要向金國借兵的。畢竟,金國已和他簽定了聯盟合約……東方涪羽……根本無需利用我的生死來威脅梓虞呵……帶藥爲我解去蜘蛛草之毒的他……竟是尋著理由救我呢……
緩緩的睜開了眼睛,我無意識的輕笑了一聲。伸手支起下巴,透過層層紗??聪蚪诌叺男腥?。忽然,車前馬匹一驚,在揚蹄嘶鳴後便頓住了腳步不肯前行。我穩坐在車內,看著牽馬的侍從手忙腳亂,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忍不住傾身伸手撩開紗幔,朗聲問道:“可是不能行了?”後面的莫尚塵騎了馬跟上來,皺了皺眉便朝我伸出手來:“上馬,我送你回去!”我仰了頭正欲拒絕,卻看見在他的身側不遠處,有一個黑髮男子正牽著一匹馬靜靜的仁立在路邊。
站起身,我走出御輦繞開莫尚塵的馬朝那男子走去。在漸漸靠近對方的同時,藏在心底的迷惑也逐漸加深。待到走至此男子身前,我纔看清他有一雙美麗得過火的水晶藍眸!可是,我心底的驚訝卻還不如無奈來得多。低低嘆了口氣,我轉身朝莫尚塵揮了揮手道:“三皇哥已派了人來接我回府,還請將軍先回吧!”語畢也懶得看他有何反應,我走到牽馬的黑髮男子身邊,低嘆道:“先扶我上馬離開這裡再說吧?!?
俊美的藍眸青年面無表情的擡臂抱我上馬,轉過身牽起馬繮繩快步離開了莫尚塵的視野。擡手揉了揉糾結的眉心,我看向天邊半落的殘陽……紅霞漫天的燦爛之後,該是無邊的墨藍夜空了吧……
……不過是常見的夕陽景緻呵……爲什麼竟讓看的人覺得如此無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