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無聲而黑暗。

微微皺了眉，我的全身被一股凍人的寒意籠罩。緩緩睜開了眼睛，才發覺自己橫臥在地。伸臂撐起上半身，我的視線掃向周圍。有橙色的燭光在不遠處的桌臺上搖拽著，端坐在椅子上的黑發少年，側臉在燭光中忽明忽暗，看不出表情。

身體上的酸軟似乎好了些，我站起身的時候并不覺得十分費力。腦子里滑過昏迷前看見的景象，我急切的環顧四周想要找一面鏡子讓我看看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何模樣，無奈始終無果。

“醒了么，”身側傳來一道淡漠的聲音，“過來給我磨墨?！辈惶樵傅倪~開步子走到桌前，我的視線落在了鋪滿桌面的地形圖上，抬手拿起墨塊磨墨，不經意的問出口，“這是哪里？”

“云國的西堰城外，”他隨手在圖上指出一個位置，“我們剛剛駐扎下來。”我瞄了一眼他指的位置，看得并不明白，心中的疑惑卻還在，“你的名字是東方涪羽？”少年抬頭，右眉斜挑，眼帶深意的看著我，“你在意這個名字？”面對那雙燦亮的鳳眸，我竟然無法掩藏真實的想法，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你的名字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少年看著我的眸子里漸漸有了一絲深思，“真是個奇怪的孩子……”他喃喃著低語，“居然沉穩得像個大人……”我低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細瘦得不可思議的手腕，心里的無力感頓生，腦中突然滑過金發少年的臉龐。稍做思索，我再次開口問道：“你們是要攻城么？”他緊緊盯視著我的眼眸，聲音里透著一絲冷漠，“是的。”

果然不出意料！我低下頭避開他充滿探究的目光，腦中浮起東方涪羽曾對我說過的那些過往?？磥?，現在正是五年前金、炎兩國聯手侵襲云國的時候。那個金發少年應該就是慕容梓倫了吧……那么漂亮的五官，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他是在何時遇到了司徒東琴呢？我暗暗思慮著，如果能夠做些事情改變司徒東琴的人生軌跡，是否就可以免于我被招魂至古代的命運了呢？

“如果你是在想著怎樣逃跑，”東方涪羽淡然的開口，“不如先出去看看我們對軍營里的逃兵是怎樣處置的吧。”有些不悅的瞪了他一眼，我不馴的開口，“對于一個不清楚自身來處的人而言，待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覺得有什么差別。你不需要威脅我，因為我從未想過要逃離。”跟在他們的身邊，才能準確抓到慕容梓倫與司徒東琴相遇的時間，進而有所動作。這么一勞永逸的事怎會被我舍棄呢！

“你并非完全失去記憶?！彼难鄣赘‖F出對我的不信任，語音冷冽。我抬眸坦率的直視他的臉龐，“至少，我忘記了自己身在那輛馬車內的原因，忘記了自己原有的生活點滴?！睂嵲跊]必要假裝誠懇，我確實對現在這個身體的主人完全陌生，因為沒有鏡子，我甚至不了解現在的自己到底長什么樣子。

東方涪羽沉默的緊緊盯視著我，沒有表情的臉上很難讓人看出他心底的真實想法，但是自他眸中一閃而逝的冷意里我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說辭。緩緩移開視線，我專注的磨起墨來。其實內心并不在意是否能取得他的信任。

“不用磨了，”他終于肯出聲了，我抬眸疑惑的看著他，聽見他輕緩的說，“去鋪床吧，我要睡了?！庇行o奈的看了看眼前的硯臺，里面有我費心磨好的墨呢！轉身朝前走了兩步，我看著那張帳篷中唯一的床發愣……就只有一張床呢……“怎么了？”東方涪羽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帶著一絲壓迫感。咬了咬唇，我抬腳繼續向前走。站在床邊彎腰鋪好簡單的床被，剛剛轉身便撞到了站在身側的身影。

“到底是孩子……”他俯視著我的臉龐，眼眸里閃過一絲嘲弄，“不管有多沉穩的眼神，總會做出冒失的事來?！比嘀蛔餐吹念~角，我的聲音有些無力，“我睡哪里？”

下巴被一只手輕柔的托起，我的眼簾里印入他泛著嘲諷笑意的臉龐，“你以為你能睡哪里？”東方涪羽忽然收斂了唇邊的笑容，冷漠的推開我，“拿張毛毯裹著，睡地上?！彼麖呐允捌鹨粡埧床怀鲱伾奶鹤尤拥轿夷_邊，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坐在床邊脫了鞋，他緩緩的躺下了身，閉上眼，擺明了不管我。

低低嘆口氣，我彎腰拾起毯子走到桌子邊坐下。呼氣吹滅了蠟燭，將毯子披在肩上，我趴伏在桌上閉上了眼睛。

清晨，朝霧彌漫。

趴在桌上是很難有個好質量的睡眠的，更何況還有個睡飽了嫌我占著桌子礙眼的家伙。我只能落得一大早捧著臟衣服找地兒洗衣服的命運。

不甚雅觀的打了個呵欠，我半瞇著眼睛在晨霧中行走，尋找著東方涪羽所說的溪流。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就聽見了身后來人的說話聲：“你要逃跑么？”無語的朝天翻翻白眼，我轉身將手中的衣服舉高給來人看，“你見著有人抱一堆臟衣服逃跑的么？我是要去洗衣服啦！”隨著舉高的衣服，我的視線落進了一雙藍色的眼眸里，原來是他呵……“沒見著不代表不會發生。”金發少年挑了挑眉，神情間含有一絲趣味的笑意，“至少你現在走的方向不是通往小溪邊的。”眨了眨眼睛，我質疑的瞥了他一眼。轉而向身后看了看，再回過頭來面對他的時候臉上已經有了無奈的表情，“霧太大了，我根本看不清方向?！苯鸢l少年毫不意外的扯開了唇角笑了起來，“是嗎？”那雙藍眸中清楚的嘲笑意味讓我有些厭惡，低垂下了頭，我抿唇不語?！案⒂鸷孟髵酥挥衅獾囊柏埌。蔽业南掳捅凰靵淼氖州p易的勾起，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張笑得不懷好意的臉龐，“我可以指給你正確的方向，但是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不甚在意的開口，我向后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指。“把這些一并洗干凈了送到我的帳篷來?！彼斐隽硪恢皇謥G了幾件衣服在我懷里，仿佛沒有看見我臉上冷怒的神色，彎腰拍拍我的肩膀指了指我的左側說：“呶！一直往前就是了?！焙芟氲芍蠛饍陕暤模菦]睡好加上空著肚子的我實在沒有心力和他叫板，沉默的轉身朝他指引的方向慢步走去，懶得看他此刻笑得過于張狂的面孔。

當朝霧被陽光驅散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捧著洗好的衣物按著記憶中的方向回到了東方涪羽的帳篷內，發現這里早已空無一人。撇了撇嘴角，轉身走出帳篷將手中的衣物一件件晾曬在我夠得著的樹枝上……反正都是些黑灰色的布料，好伺候得很呢……“咕——”肚子里發出的響聲讓我有些無奈，真的是很餓呢……回過身走進了帳篷內，目光隨意的四掃，我這才注意到桌臺上放著一碗粥。雀躍的撲過去，來不及坐下便伸了手去撈碗。雙手捧著碗舉到嘴邊喝了一口，粥已有些涼了，但不妨礙它的好味道。我大口大口的吞咽著，很快便將粥喝完。伸手擦掉唇邊的粥湯，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地形圖上。

“還是看不懂啊……”低低的嘆了口氣，我拉了張凳子坐下，隨手揀起散落在桌上的一本書翻開來看。身后有微弱的響動，我轉了頭去看，金發少年正站在我身后的不遠處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是在懷疑么？我站起身，還沒有邁開腳步，他已經出聲：“你，識字？”

鎮定的看著他，我淡然道：“認識一些?！睆男【捅粻敔敱浦x那些字體繁復難認的家譜，到了古代才發現家譜里的字體與這里的字體大都相同。是巧合吧？金發少年緩緩走到我面前，目光深沉的打量著我，語音依然冰冷，“你是誰？”

“藍蘇?！焙芸隙ǖ幕卮鹚蚁嘈抛约貉垌械奶孤首銐蛘鎸?。在那雙藍眸里有一絲疑惑閃過，金發少年的臉上有著陰郁的情緒，“你真的忘記了一切嗎？”仰起面孔，讓他更清楚的看進我的眸子里去，“如果我還記得，”一字一頓，說得鏗鏘有力，“就不會甘心待在這里為奴為婢了。”我的傲氣自眼眸中流露出來，“所以，你該慶幸我的失憶。至少，你不用再洗自己的臟衣服了。”

金發少年微微瞇起了藍眸，收斂了臉上的陰郁表情，“涪羽還真是會挑人?！彼┮曋?，聲線變得低沉，“居然找這么驕傲的小野貓來伺候自己?！鄙陨韵蚝笸穗x了一步，我彎起唇角笑了笑，反問道：“只是伺候他一個人么？”如果眼前的人身邊是有人伺候的，又怎會將衣服丟給我洗呢？

“呵呵……”少年低笑出聲，眼眸里卻依然有陰沉的光，“真是只聰明的野貓，”他彎腰傾身逼近我的臉龐，“慕容梓倫是我的名字，記住！你的生死不僅僅握在東方涪羽的手心里?！彼藕騼蓚€主子，是吧？我朝后退了兩步，恭順的開口：“主子有什么吩咐盡管開口，奴婢定當盡全力做到?！?

少年緩緩挺直了腰，看著我的眼神里已消匿了冰冷的寒意，“收拾完這里，就去把我帳篷內收拾干凈?！彼竭叺男θ萦行┹p松，“我就住在涪羽的隔壁。”沉默的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在我的心底滑過一絲說不出的悵然。

傍晚時分，夕陽斜照。

我踮著腳伸手將樹枝上的衣服一件件收回。拂過臉頰的風忽然夾帶著血腥味自我的鼻息間穿過。心微微一驚，轉身去看，東方涪羽竟然穿著滿是血污的盔甲站在我身后！急急的后退了一步，我的背貼在了樹干上，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問：“你怎么了？”黑發的英俊少年不在意的撇了撇唇角，看著我的眼神里漸漸有了嘲諷，“害怕么？”我的視線再次落在他身上染滿鮮血的盔甲上……記憶中東方涪羽并不像是個善戰的人……猛的倒抽一口冷氣，我抬起左手抓住了他的臂膀，神情間有了一抹焦慮，“你受傷了！”看著眼前的少年，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載滿溫和笑意的臉。漸漸的，腦海中的影象與眼前的少年重疊，我的擔憂竟是無限擴大了數倍！

“你在意的是這個？”少年的眼眸里滑過一絲訝異，他的目光掃向我另一只手上拿的衣服，眉微微皺起，“早晨給你的衣服有這么多嗎？”我氣急的搖晃著他的臂膀，聲音變厲，“你傷在哪里！”目光胡亂的掃視他的全身上下，企圖尋找出這些血污的根源，心竟是不由自主的慌了。

“那些是敵人的血?！鄙倌贻p聲說道，我的左手被他拉起。抬眸不解的看著少年神情間的淡然，心漸漸鎮定下來，“都是敵人的血……”我低聲喃喃著，目光中有了迷惘，“你是去攻城了么？”東方涪羽甩開了我的手，表情冷漠。

“涪羽！”不遠處傳來慕容梓倫的呼喚聲，黑發少年轉身向他看去。我抿了抿唇，側身繞開他，朝帳篷內走去。

將手邊的衣服一件件折疊整齊堆放在床頭，剛剛直起身，帳篷的門簾便被人掀開了?！罢媸瞧恋囊徽?！”慕容梓倫摟著東方涪羽的肩膀走了進來，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東方涪羽淡淡的掃了我一眼，揮開梓倫動手解開身上的盔甲。默默的走上前去，幫著他把厚重的盔甲解開來，濃郁的血腥味讓我作嘔。

“云國人本身就不善戰，要勝他們也不是什么難事?！睎|方涪羽轉身走到桌邊坐下，毫不掩藏神情間的輕蔑。慕容梓倫跟著也坐到了他對面，“那些貪生怕死的將士早就過慣了平穩日子，哪還記得戰刀怎么用啊！”他抬手揀起桌上的地形圖，語音里帶著滿滿的自信，“明日再出征，定教他們喪城！”東方涪羽搖了搖頭，眼眸精光四射，“不！你今晚就得去把西堰城攻下來?！焙诎l少年伸手指著圖上的某一點，語意森然，“不能留給他們喘息的時間?！辫鱾慄c了點頭，站起身來的時候目光掃到了我，臉上的肅穆頃刻間消失?？粗鸢l少年朝我緩緩走來，轉身拿了他的衣服遞過去，“已經洗干凈了。”我望著他的眸子里沒有卑微。

“你倒是會揀便宜！”黑發少年在梓倫身后冷哼。他聳聳肩膀，接過我的手里的衣服，轉身面對涪羽道：“我會從自己的口糧里抽一些出來給她的?！睎|方涪羽挑了挑眉，看向慕容梓倫的眸光里多了一分溫和的笑意，“我該謝謝你嗎？”梓倫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我，“只要她能用就好。”話音落下，他便抬腳走出了帳篷。我有些困惑的看著端坐于桌前的背影，心里有了隱隱的猜測。

“去把盔甲洗干凈吧。”東方涪羽漠然的瞄了我一眼，“回來了再吃晚飯?！睙o聲的嘆了口氣，我轉身吃力的拎起那身盔甲，腳步蹣跚的朝帳篷外走去。

唉……看來我的奴役生涯是沒有盡頭了……

第三日，凌晨。

趴伏在桌上睡覺并不是個健康的睡姿，所以我總是處于半夢半醒之間。當帳篷內響起腳步聲的時候，我毫無睡意的張開了眼眸。

“涪羽！”急匆匆走來的金發少年面色里有著一絲不尋常的蒼白，明明該是睡熟的黑發少年在他的一聲呼喊后竟然立即起身下了床！“他們還是做了！”慕容梓倫有些挫敗的低吼著，“糧倉被燒，所有的水源被投了毒，我們依然什么也得不到！”我有些震驚的聽著他怒吼，“他們早就做好淪陷的準備，我們的軍隊剛剛撞開城門，城里的糧倉便全被點燃了！”

東方涪羽面無表情的看著梓倫，語氣森冷：“有沒有士兵中毒？”梓倫搖了搖頭，“大家都有了前車之鑒，沒有冒然的飲用城內的水源?！蔽铱粗诎l少年緩緩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忽而轉身面對梓倫說，“休整一日，明日出發至下一個城！”梓倫的面色變得凝重，“傷兵該如何處置？”涪羽轉了身，目光掃過我落在桌上的地形圖上，“留下?！蔽仪宄淖阅请p黑色的眼眸里看見一閃而逝的沉痛，心微微一凜，眉不自覺的皺起。

“也只能這樣了……”梓倫輕聲嘆了口氣，邁步走到他的身邊，“我們的糧食越來越少了，如果到了下一個城仍是遇到如此景況，恐怕這場仗就再也打不下去了?！睎|方涪羽抿緊了削薄的唇線，手已在身側握成了拳。梓倫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竟是帶著一絲疲憊的落寞！

“小野貓，”他朝我微笑，“你今天可有得忙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