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院門緊閉,不管是跟著薛家來的家仆,還是原來賈府所配的粗使婆子整日呆在院內,再不走動,就連外出去大廚房端飯的丫鬟婆子們也沒有多話,其實早在賈府流言莫名興旺的時候,薛姨媽就讓人緊閉了房門,連一向寵愛的薛蟠都狠下心來不叫他隨意出門,在事情發生前就狠狠發作了幾個嘴碎婆子,在外人面前裝作不知情的模樣,不管有沒有人相信,但至少做出個不知情的姿態來,沒個證據旁人也不好多說什么。
自黛玉發現說閑話的婆子,被隔房姑娘察覺,被賴嬤嬤所擒這一系列事后,更是連個響都沒有,都不從賈府大廚房領飯菜了,只自己通過小門買了些飯菜應付過去了。
這日,鶯兒在外間的小札子上做著荷包,薛姨媽閑著無事來看看女兒,見鶯兒不在屋里,站起來行禮,甩甩手,讓她起了身,問,
“你姑娘呢?”
“姑娘在里間,說是要歇歇餉,不用我伺候。”
“成了,你就在外面等著好了,不用跟進去了?!?
鶯兒俯身道是,輕手輕腳將簾子掀了起來,好讓薛姨媽過去。
薛姨媽初初進去,未聞聲響,只當寶釵睡了。
多走了幾步,卻覺不對,聽著悶悶的嗚咽聲,疾步上前,透過青綠色的帳子,見架子床上隆起一坨,不停地上下起伏著,越走近,嗚咽聲最響,坐到床邊將被子掀開,只見寶釵發髻松散,眼眶通紅,一向圓潤的臉蛋也瘦削了不少,頗有些牡丹遭風雨摧殘后楚楚可憐的味道。
薛姨媽心疼的不行,這楚楚可憐在旁人看來是另有一番美態,在薛姨媽眼里孩子還是圓圓胖胖的好。這幾日薛蟠鬧著要出門,在家里這也不好,那也不順心的,讓薛姨媽好一通哄,好不容易有了閑兒,來看看寶釵,不想寶釵竟哭成了淚人。
想想薛父在時,寶釵是何等的千嬌百寵,比之黛玉賈璐等人也是不差的,在金陵,依靠著她的娘家王家和姐姐夫家賈家,就是知府人家的姑娘心里再瞧不起自家是個商家,也得客客氣氣給個面子。
現在寶釵也不過是表現得比旁個好些,就被那些個黑心肝的給污蔑成這樣,自家姑娘教導不好,還怪別人家的姑娘教得太好,哪有這樣子的道理。
薛姨媽看得心酸,撇過頭,拿手絹快速抹過眼角,將薛寶釵摟在懷里,道,
“我的兒,你這是怎的了,哭成這樣,都瘦了多少,你這不是拿刀子挖你娘的心嗎?”
薛寶釵原先還能忍著些,此刻如何還能忍,回身抱著薛姨媽的腰哭了起來,
“娘??!”
此言委屈聞著傷心,更堂皇是薛母,哽咽道
“誒,娘在呢!”母女兩抱在一起哭了起來。薛寶釵哭自己委屈,薛姨媽哭丈夫去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屋外鸚哥被哭聲驚得撲棱了兩下翅膀,鶯兒悄悄起身,掀了簾子,透過隙縫瞧見兩個主子在一塊哭著呢,也不敢進去,拉下簾子,守在門外,側著一耳朵,聽著里頭的吩咐動靜。
好一陣,母女兩才緩過來,薛姨媽細細擦拭了薛寶釵的臉蛋,問道,
“我的兒,你是為什么哭的?跟娘說說?!闭f道還將寶釵往懷里摟了摟。
薛寶釵本就不是心思敏感、悲春傷秋的人物,父親去后,母親體弱,哥哥不懂事,磨礪得她更為堅韌,這次著實是委屈過了,才哭成這樣,現在恢復理智,極想知道事情是怎么發生的,好下次避免,父親生前就講過不怕生意虧,就怕在一個地方一虧再虧。
她也是極信服母親的,當年父親早亡,雖有賈府相助,薛姨媽能保下薛家不少財產自然也是有她的本事的,況這次要不是母親當機立斷封了院,又杖責了幾個婆子,只怕這屎盆子就要扣她們頭上了。
“媽媽,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女兒做的不好嗎?為什么女兒做得好了還,還......”
薛姨媽輕撫寶釵的背脊,讓她放松下來。薛姨媽在賈府沒甚根基,就是她姐姐都沒查出來,她又如何知曉事情經過,只將自己想法道出,
“寶丫頭,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你做的太好了,好到當了別人的道了。我問你,那林姑娘門第如何?賈家姑娘門第又如何?”
“林妹妹父親為蘭史臺大夫兼巡鹽御史,自家有事書香門第、列代世侯,自是極好的,賈家妹妹為國公府的姑娘,除了那些個公主郡主們,沒個比她們更尊貴的了?!?
“那比之咱家呢?”
“咱家為一代皇商,位列金陵四大家族,但......”薛寶釵原是頗為驕傲,然到最后竟也接不上去了。
薛姨媽摸著她的頭嘆了口氣,道“咱家是一代皇商,然自你父親去后,家里的產業一年不如一年,雖是金陵四大家族,但只是在金陵有幾分勢力,而這兒是京都。”
“我的兒,咱家有錢沒勢,猶如幼兒抱金磚于市,你舅舅出任邊疆,除了依靠你姨媽家,我們別無它法。如今,你優于他們家的姑娘自然會礙了某些人的眼了?!?
“可林妹妹比之賈家姐妹勝出太多,又為何沒有尋她的錯去?”
“因為你林妹妹有老太太照看,又有父親撐腰啊!咱家你那哥哥是個不成器的,我們能依靠那個?”
薛寶釵嘴唇顫顫,今日所聽到的顛覆了她的認知,她一直以為自家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雖沒有為官做宰的人,但那些個為官的人反而對自家客客氣氣,沒想來了京都,才知道自家原來什么都不是。
“這世間,人人追權逐利,為得不就是自己瀟灑些嗎?!毖σ虌屚蝗蛔е鴮氣O的手臂,道
“寶丫頭,咱們女人,除了出生外,只有嫁人這一個能讓自己松快,不用處處低人一等,所以,那些個才子佳人什么的,是不可信的,只有手里有權才是正理。在此之前,我們只有忍,忍到所有人都以為你是個好的,所有人都以為你是個無害的,愛護姐妹的。”
薛姨媽想到在娘家的時候,自己比之姐姐更受父親母親的喜歡,事事爭她一頭,一朝嫁人,如今姐姐前呼后擁,自己上門投靠,臉上悲戚一閃而過,她的姐姐不就是忍到所有人都以為她更能照顧自己,適應國公府的生活,才贏得這一切的嗎?
然,王夫人與趙姨娘等人勾心斗角,面對如鯁在喉的賈探春賈環還得端上慈母的臉。而自已與薛父恩恩愛愛幾十年早已忘卻了。
薛寶釵倒是懂得了忍,在心中也種下了一顆向往的權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