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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三)

和婆婆一聲尖叫如厲梟夜啼,穿過青龍教衆人的鬨笑叫好聲在山間迴盪,衆人聽她大叫‘風吹雲’,聞言都是一怔,登時便靜了下來,只見一個鄉下少年從屋中跑出來扶起她。

其時和婆婆已知今日不可倖免,故此一聲大叫,一是爲了提醒屋中的玉蝶,二來也是希望借風吹雲的名頭,能將青龍教的人阻得一阻,但她心中知道玉蝶受傷頗重,行動不便,阻得了一時阻不了一世,這時倒在地上,心下的絕望與憤恨,實在是無以復加。

韓杜所懼者,僅水欣君一人,這時院中鬧得天翻地覆,那水欣君也不見出來,不由心中暗喜。又見那和婆婆死命護住了堂屋,心下猜測,水欣君一定是受傷了。但這時和婆婆大喝‘風吹雲’,又果見屋中突然出現一個少年,不由驚疑不定,但眼見那個少年腳步虛浮,似乎內力不濟,加之土裡土氣,一點也不像是傳說中的風吹雲,又放心不少。見那個少年把和婆婆扶起來了,當下也不去理會,他高聲道:“水師叔小侄前來拜訪,一片赤誠,師叔爲何一直不出來呀,師叔手下的人都失禮得緊,我都替師叔打發了,哈哈。”

風吹雲扶起和婆婆,見她雙肩的衣服上各有一個小孔,隱隱滲出血來,瞧位置正是肩井穴上,不禁心下駭然,這齊恕使著一對尺來長的峨嵋刺與和婆婆的大刀相敵,雖然和婆婆久戰未歇,齊恕難免佔了些便宜,但他能穿過和婆婆的刀網,齊點和婆婆雙肩要穴,武功之高,認穴之準,都甚是了得。風吹雲不由向他看去。只見他此時垂手站在韓杜身後,與其他四人一起,臉上神情漠然。

和婆婆見風吹雲出來了,忙問:“怎樣?”風吹雲點點頭道:“已經妥了,和婆婆不必擔心。”和婆婆面露喜色,掙扎著往屋裡走去。

這時韓杜又高聲叫道:“水師叔,你再不出來,我們可要進去了。”

風吹雲站在堂前,心中打定了主意,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讓青龍教的人從自己身前過去。他雖與玉蝶剛識得片刻,但心中卻覺她楚楚可憐,自己非護得她周全不可,便因此而把命搭上,那也說不得了。風吹雲微一提氣,卻不由暗暗叫了聲‘糟糕’。適才用力過巨,現在能恢復的內力,還不足一成。眼見對方人多勢衆,那站在韓杜身後的,想必個個是高手。別說是他們,就是院中站著的那些青龍教幫衆,此時只要有一個稍懂拳腳的人出力打過來而自己又閃避不及的話,只怕會當場被打倒。雖然如此,但心中既有了事在必爲的念頭,那就不如何害怕,自己學過的武功在心中流水般閃過,雖然紛繁複雜,但卻異常清晰。

風吹雲昂然站在堂前臺階下,那韓杜見他如此,倒也不敢託大,問道:“尊駕何人?”心想:“莫非他真是風吹雲,哼,風吹雲這小子詭計多端,幾次三番的來與我們做對,那塊逍遙玉佩就差點讓他搶去,奈何總是連他人影也見不到。難道這次上天助我,風吹雲也正好受了傷?”又想:“素水門和風吹雲輪番來搶青龍教手中的逍遙玉佩。風吹雲神龍見首不見尾那也罷了,素水門雖然行蹤詭秘,但畢竟人數衆多,也不難尋,只是自己幾次找到他們都因素水門詭異的陣法和暗器而不能成功。此番帶了青龍教五大護教長老,一干得力教衆,連破了她們的陣法和暗器,將她們團團圍住,還怕她們逃到天上去。”

風吹雲哪裡管韓杜心中轉了什麼念頭,見他問起,也不答話,只是微微一笑,暗暗運氣,只盼能多恢復一成的功力也是好的。

韓杜向他凝視半晌,收起摺扇舉過肩膀揮了揮,他身後走出一個大漢,這大漢四十來歲,正是青龍教五大護法長老之一,排行第五的烈火長老孔二時。他自幼天賦異稟,神力無窮,因此練就一身橫練功夫。風吹雲見他全身肌肉盤根虯節,撐得衣衫緊鼓,直欲脹裂。他身形巨大,一步一步向風吹雲走去時,只踏的‘咚咚’直響,腳下方磚碎裂,仿地動山搖一般,聲勢甚壯,旁邊教衆又是一通叫好聲。

風吹雲暗暗心驚,眼見對方功夫如此了得,自己如何是他的對手,暗中運氣,功力還是沒有恢復,說不得,只好先用輕功與他周旋了,只盼他們單打獨鬥,若是一擁而上,自己就算功力恢復了十成十,那也是雙拳難敵四手。當下暗暗凝神,只待那大漢一出招,自己便施展出輕身功夫,避其鋒芒。

風吹雲當日被困的懸崖絕地雖小,但卻有許多大松樹,風吹雲在其中穿插縱躍,輕功日漸高明,他給自己所練的這門輕功取了個名字叫‘謫仙步法’,意即他們二人被困在這懸崖就好像謫仙一樣。當時也只是好玩打發時間而已,但這次下山風吹雲卻仗著它幾番反敗爲勝,心下對它倒是頗有信心。

風吹雲心中計議已定,力注雙腿,只等那大漢到來。其實孔二時心中對風吹雲也頗有忌憚,‘風吹雲’曾幾次闖入青龍教總舵,青龍教雖然倚多爲勝,‘風吹雲’也沒討了好去,但次次被他施施然而來,又翩翩然而去,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青龍教上下,無不以爲奇恥大辱。但心中對‘風吹雲’這三個字,也著實有幾分懼意。見和婆婆一聲厲呼,眼前這少年就奔了出來,雖然他步法輕浮,不像是風吹雲,但說不定‘風吹雲’此時正躲在某個角落或某棵樹後,那也不無可能可。所以他十分精神中倒有七分不在眼前的風吹雲身上。

院中諸教衆也吃過風吹雲的苦頭,因此他們雖然嘴上叫的響亮,心中卻存了一般的想法:風吹雲便在附近。孔二時見眼前這個少年雖然武功泛泛,但卻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越發覺得自己心中所想分毫不差,只怕‘風吹雲’會對自己突施暗算。

孔二時全神防備,走到風吹雲面前,突然一聲大喝,直起一拳擊向風吹雲,隨後飛速退開,只聽‘砰’的一聲,一個身影飛起丈餘,重重摔在地上。有人忍不住輕聲‘哎呦’一聲,這一下兔起鶻落,院中諸人固覺是意料之中,但又人人大吃一驚。

風吹雲摔在地上,只覺胸口痛得幾欲暈去。他先前只是提防那孔二時動手,卻沒想到他突然大喝一聲,登時便呆了,一拳來時,避無可避,只覺胸前一股大力撞來,緊接著,自己的身子便飛了起來。

這一聲大喝,原也是門功夫,就如少林的獅子吼,武當的紫龍吟一般,但施這門功夫時,須得對手的內力比自己低方纔奏效。孔二時根本沒把風吹雲看在眼裡,他一心所慮者,只是那個不知所在的‘風吹雲’,他這一聲大喝,倒也不爲傷敵,只爲壯膽,他哪裡知道風吹雲打定了使謫仙步法的主意。但風吹雲人在空中,也不知孔二時心中所想,只是覺得,這‘謫仙步法’的名字,只怕是有些不吉利。

其實風吹雲一開始便錯了,他內力不濟,即使輕功再高明,也使不出威力來;再者,高手出招,往往一招之後,留有幾手,甚至十數手的後招,定然是將對手的前後左右都封死了,風吹雲倘若凝神拆招,或許還能仗著招式精妙而求自保,但他一開始便打定了要溜的主意,又怎會去看對手如何出拳,因此,就算沒有那一聲大喝,這一拳風吹雲也難躲過。

風吹雲向後摔入堂屋,只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滾不止,直欲暈厥。他在空中時,便聽得一聲驚呼,此時向右側看去,氈毯依然低垂,看不清屋裡和婆婆和玉蝶的情狀,剛纔那一聲驚呼想是玉蝶所發。風吹雲心裡打定了主意,只教還有一口氣在,便絕不能讓青龍教的人進屋。

院中諸人聽到這一聲驚呼,卻都呆了,因此這一次孔二時甫一出拳就把風吹雲打入堂屋也沒人叫好。因爲他們都聽出了這輕呼既不在院中,也不在屋中,而在院外的樹上。

右側院外有一棵百年老樟,本來這院牆周圍幾丈之地的樹木都被砍掉了,但那樟樹卻兀自挺立,一半樹冠已伸入院中。想是當年建屋之人憐其年歲已古,又喜其樹冠如蓋,故此並未砍去。這一聲輕呼甚是響亮,因此不僅韓杜與五大護法聽到了,連院中的青龍教衆也都聽見了。不由面面相覷,人人心中轉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風吹雲便在這樹上。眼見那樹冠枝葉茂密,黑沉沉的,別說是一個人,便是十個人也躲得住。

韓杜朗聲道:“閣下既已駕臨,何不現身相見。”連說了兩遍,卻再無聲息,韓杜手一揮,教衆中便有十個人奔出,他們人人揹負強弓勁矢,原是青龍教用來攻打素水門的暗器陣法的,後來素水門的暗器陣法輕易攻破,這強弓倒沒用上。只聽得‘嗖嗖’聲響,數十支箭射向那黑沉沉的樹冠,但聽‘篤篤’幾聲響,有的箭射在樹枝上,有的箭卻穿葉而過,只驚得幾隻烏鴉撲棱撲棱飛起來。夜空中驚鴉的‘呱呱’聲聽得衆人心中都是一凜。

韓杜見這次本已勝券在操,卻忽然半路殺出個‘風吹雲’,眼見屬下衆人都有驚懼之意,士氣銳減,心下不禁又驚又怒,咬咬牙,決定不去理會他,對他身後的五大護教道:“我們進去。”五大護教面面相覷,卻又不敢不從。當下提氣戒備,緩緩走向堂屋。

風吹雲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只覺胸口劇痛,腹中滾涌翻騰,也不知肋骨斷了沒有。微一運氣,忽覺喉頭一甜,抑壓不住,一口血吐了出來。風吹雲知道自己這次受傷不輕,心道:“日間受的傷還沒好全,晚間又受了傷,唉,自己初入江湖便如此不堪,華前輩要知道了,只怕也要吐血。”他慢慢爬起來,暗暗運氣,卻覺自己的內力居然恢復了三成,不禁又是詫異,又是欣喜,於是很快站起身來。

韓杜等正往屋中走,卻發現風吹雲又站了起來,不禁一怔。風吹雲哈哈一笑,跳了出來道:“兀那呆漢,你當是給老子撓癢癢呢,出拳一點力道都沒有,你師父是誰呀,別在這裡丟人現眼,趕緊回家去多練幾年吧,哈哈。”他受傷之後,一來心中多少有些害怕,二來內力忽然有增,心下高興,不知不覺中,便學起了華玉峰不羈的神氣,只是華玉峰儒雅風流,絕不會自稱老子,風吹雲沒讀過什麼書,一時想不起什麼趁口字句,就用上了‘常兄弟’的‘切口’,倒也頗顯灑脫。最後那幾句,是向紅袍人學的。

韓杜等人都是一驚,見風吹雲這一跳,哪裡像受傷吐血的樣子,倒比沒受傷前還輕捷幾分,不由都停下了腳步。韓杜心道:“這人被孔長老一拳打出丈許,受傷吐血,那是人人都瞧見的,怎的頃刻之間又像沒事一樣,端的古怪。”他向孔二時看去,目帶詢問,孔二時摸摸腦袋,也覺茫然不可索解。韓杜道:“孔長老,你再去領教領教這位小兄弟的功夫,可得出力點,別讓人家小瞧了你們朱焰門的武功。”他特意說出孔二時的武功來歷,自然不是爲了提醒風吹雲,好讓他有所防備。這朱焰門是湘南一個大大有名的門派,湘贛等地流傳一句話:“寧可不爲人,不惹朱焰門。”由此可知朱焰門的厲害,據說朱焰門原本也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門派,只以外家功夫見長。但二十年前這門中出了一個奇人,他不知從哪裡學得一門吐火絕技。這吐火功夫,賣藝雜耍都是會的。但他吐出來的火卻很是不同,敵人若是沾上他吐出來的哪怕是一丁點火星,立即麻癢難當,有如蟲蟻攢齧。用手抓撓,則是劇痛徹骨,又如千刀萬剮。當真是生不如死,卻偏偏又不得死,除了舉手投降受他擺佈之外,別無它路可走。因此江湖上人人聞朱焰門而變色,若是對手不是使長槍,長鞭等長兵器的話,遇上朱焰門的口中朱焰實在是毫無辦法。正因如此,朱焰門的名聲也不怎麼好聽,好在朱焰門除了會朱焰之外,外家功夫也甚是不凡,所以朱焰門的弟子在江湖上行走,外人既不知他的根底,也少有朱焰門的弟子自報家門的。

韓杜此番點破,一來是不願節外生枝,希望就此嚇退風吹雲,二來如果風吹雲實在不知進退,而武功又太過詭異的話,那也不妨燒燒他。孔二時自然會意,他見風吹雲吃了自己一拳居然悠然無事,便有意用上這朱焰門的朱焰。

風吹雲哪裡知道什麼朱焰門哪,當下聽了也毫不在意。心裡只是想,爲什麼我剛纔被他重重打了一拳,明明受了傷,卻似乎沒事,內力還有些恢復了呢,他知道這其中的道理甚是關鍵,如果自己想透了,不僅自己武功上的見識又會進一步,說不定今天這困局也可迎刃而解。他冥思苦想,見孔二時已來到身前,登時全神應對。風吹雲雖然隱隱覺得是剛纔孔二時的那一拳幫自己的內力有了些恢復,但此時說什麼也不敢讓他再這麼來上一拳。

那孔二時又走到風吹雲身前,他略一凝神,心想:不知這少年有什麼怪異功夫,故老相傳,武林中原有一門詭異功夫專吸人內力,但與這少年的功夫似乎又不像,是了,我不打他的身體,卻用重手震折他的四肢,那便成了。心下計議已定,左手呼的一拳,擊向風吹雲的左肩。風吹雲不敢怠慢,也不打算施展輕功了,他知道自己就算用謫仙步法也未必能避開。見孔二時一拳擊來,忙側身避過。但看孔二時早已料到風吹雲有這一避,左手變拳爲爪,回扣風吹雲咽喉,右手從自己胸腹間穿出,擒拿風吹雲右臂。

風吹雲見他來勢凌厲,呼呼帶風,知道他已用上了十成的內力,不敢硬格,身子一轉,已在孔二時的身後。他這兩招凌厲的殺手登時落空。孔二時‘咦’了一聲,徑不回頭,右腿掃出,直攻風吹雲下盤。風吹雲也是暗吃了一驚:這人看起來像頭蠻牛,沒想到身手卻甚是靈活。風吹雲又輕鬆避過。孔二時迅速回身,雙拳直擊風吹雲胸口,但甫到中途,雙拳變掌一招雙風貫耳,又擊向了風吹雲的太陽穴。他這一下身法詭異,變招迅速,衆人都是轟然一聲‘好’。風吹雲也是暗暗佩服,想不到他外表威猛,居然以小巧輕身功夫見長,並非一味的蠻力。風吹雲雙腳一錯,身形翩然,頭一側,堪堪從他的掌底而過。這一招雙風貫耳,原是孔二時的得意之作,一招之後,埋下了十三手的厲害後招,但沒想到風吹雲輕輕鬆鬆便即躲過。

孔二時其實已是朱焰門的一流高手了,一身外家橫練功夫,縱橫江南無人能敵,加上有朱焰門的獨門絕技,二十多年來,從未輸過。但在三十五歲那一年,他在韶州府遇上了一個敵人,敵人使一根長鞭,自然不怕他的朱焰,又身手靈巧,婉轉騰挪,孔二時近身不得。孔二時雖然一身外家功夫,那長鞭也不能傷他,但他始終不能進那人身前五尺之地。因此只能捱打,不能還手。那人恨他朱焰門的朱焰歹毒,直打得他渾身鞭痕,方纔罷手而去。這一事被他引爲畢生奇恥大辱。他把旁觀知道這件事的三個人殺了之後。苦練燕青十三式、悠然掌等以奇巧見長的功夫,居然頗有所成。因此他雖然排名最末,卻實是青龍教五大護教長老中首屈一指的高手,只是由於年輕纔不得不屈居第五。

風吹雲與孔二時又拆了五十多招,旁觀衆人只看得矯舌難下。先前只見這個少年一招便被孔二時打出幾丈遠,但此時他卻與孔二時拳來腿往,打了一盞茶的功夫,絲毫不露敗相。這少年的武功只怕也不是如何高明,眼見他攻招甚少而守招甚多。但他的身法卻實在是精妙,翩翩然飄飄乎就好像跳舞一般,明明是孔二時追著他打,但他倉皇而逃間卻好像是他在戲耍孔二時一般。人羣中有見識不高的教衆不免爲孔二時擔心:雖然他有朱焰,足以自保,但這個少年的武功看起來似乎比他要高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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