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月到中天,我們剩下的十四個人圍坐在那五口大箱子邊,一刻也不敢眨眼,只聽的湖水拍著船舷,后艄船工的呼嚕聲附和著秋蟲唧唧。秋寒漸起,一彎清冷的弦月撒著微弱的死光。便在這時,忽聽得岸上傳來了呼喝之聲,只聽的一聲弦響,一道亮光劃過,落在我們的船邊岸上,忽地一下大亮了起來。我吃了一驚,起身看時,只見船邊岸上著起一堆火來,把整艘船都照的亮如白晝。我心下駭然,敵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岸邊堆了一叢篝火,此時以火箭引燃,登時把船身照的大亮。”
“李三哥拿起刀便沖了出去,他剛一出艙,便聽得破空聲疾響,三支箭‘篤篤篤’地并排插在他腳下,只剩寸許長的箭翎露在外面。且不說箭術如何,單就是這膂力,也非常人所能,幸而對頭這三箭并不想傷人命,否則,剛才這三箭若射在李三哥身上,只怕他已遭不測,我趕緊把李三哥拉了回來。對方若不想傷人,那便是可以商量了,我走到艙門邊說道:‘不知貴處是哪里的朋友,佑安鏢……’我一句話沒說完,對方又是一箭射在艙門柱上,唉,那人的功夫好生厲害,那艙門柱少說也有半尺來厚,他一箭便射穿了。篝火只照的船邊幾丈之地,再往那邊便看不清了,黑暗中也不知來了多少人。我看著那兀自抖動不休的箭翎,知道今晚已然無可幸免。”
“過來一會兒,也不見那些人的動靜,除了一堆篝火燒得‘辟辟啪啪’之外,岸上再無聲音,那些人似乎又消失了,再過了一會兒,我忽然聽得哪里隱隱傳來‘篤篤篤、篤篤篤’的聲音。”風吹云聽得糊涂了,怎么敵人既已占了上風,卻反而沒了動靜,他不由有些不解。忽然心中靈光一閃:“不好,對方要鑿船!是了,這伙人看中并且要搶的是箱子,他們既在鄱陽湖邊,自然深諳水性,只須把船鑿沉,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嗯,對方是南方人,卻又對這箱子感興趣,想必他們定然早就知道箱中的物事是什么了,他們到底是誰?難道真是……。”
風吹云心中這么想上一想,速度便慢了下來,林啟禮等三人就走出去很遠了,他趕緊追上,只聽的林啟禮說道:“……這時岸上箭如雨下,我們要想沖出去,那是絕無可能,只聽得船身上‘啵啵啵’的不斷中箭,那些人想是不想取人性命,否則,以先前那發箭之人的膂力,定是箭箭洞穿,我們豈有命在。他們只是要把我們逼在船艙之內罷了。這時,船身一震,跟著一斜……”“糟了,敵人鑿船!”陳彪驚道。林啟禮苦笑道:“我們只道待在船上會安然無事,卻沒想到船上比岸上更加兇險,說話間那船便要沉了,岸上的箭還是不斷射來,看情勢我們是要在這鄱陽湖中做了龍王的女婿了。我倒沒什么,李三哥兒子才幾個月大,他起身便要沖出去,但沖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只怕只會死的更難看些。”
風吹云在樹上也在想,那該怎么辦?這伙人既然深諳水性,落水之后,自然更加不是他們的對手,只是看來他們要的是箱子,倒不想多傷人命,唉,他們的鏢要保不住了。
“那后來呢?”李梅雖然明知林啟禮便在眼前,卻還是忍不住擔心問道。
“便在此時,忽然岸上又傳來一陣呵斥打斗之聲,那箭便慢慢射的少了,我們又驚又喜,莫非來了什么強援,果然岸上打斗之聲漸歇,射向船的箭也沒了,我們趕緊提了箱子上岸,此時,我們的褲腿已然全濕了,再遲的半刻,只怕就已遭不幸。眼望著那船慢慢沉了下去,回想剛才的驚心動魄,大家不禁都有重生為人的感慨。一時倒忘了去看是誰把我們救了。這時身后有人脆聲道:‘林大哥、李大哥你們沒事吧?’我回頭一看,居然是小師妹和禇靈、莫有之等六人,只見他們神情甚喜,身后還站著一圈舉著火把的青衣人,我們趕緊走上前去,大家相見之下,都是十分的歡喜。”
“我向那些青衣人致謝道:‘多謝諸位英雄援手,救了我等一干人的性命。’搖曳的火光下,只見那些人青衣道袍,背插長劍,竟是武當門人……”風吹云有些奇怪:是嗎,九江離武當山也不算近,他們在那干什么?忽然又釋然,如今這位掌門師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自己從武當山上下來的時候,武當山不也正在大興土木嗎,單就這一件,便是武當派幾百年未有的大事。
“這時候莫有之道:‘林大哥,救咱們的是武當派的聶少俠和諸位道長,’說著向后一指,那些青衣人側身讓過,只見他們身后丈余處一個小道童提著一個燈籠,另一個人仰望夜空,負手而立,背對著我們。我趕緊走上前去,俯身拜倒道:‘多謝聶少俠救命之恩,佑安鏢局上下……’那人回過身來,雙手輕輕一托,我便拜不下去了,他微笑道:‘舉手之勞,林鏢頭何必多禮,再者說,咱們原本就是一家人,如此便是見外了。’我起身看時,只見這位近來名滿天下的聶奕中二十出頭,果然豐神俊朗,一表人才,他微微一笑,對那些青衣人道:‘留下幾個火把,你們先去了吧。’那些青衣人一齊向他躬身行禮應道:‘是,師叔。’我們幾個趟子手接過火把,這時見那些青衣人有的頗為年輕,有的已然有三四十歲了。道袍上血跡斑斑,有的已有破損,由此可見剛才那場打斗的激烈了,但他們都是神色淡然。又向聶奕中躬身行禮,才一個個飄然而去,聶奕中只微微點點頭,小小年紀竟然頗有威嚴。”
“此時夜已深沉,秋寒頗重,大家有弄濕了衣衫的,都不禁有些瑟瑟。聶奕中對我拱手道:‘林鏢頭受驚了,在下在鎮子上替諸位準備了幾間客房,鄉野陋村,怠慢之處,請勿見怪。’我忙道:‘哪里,哪里,聶少俠相救之恩尚未言報,又勞煩聶少俠替我等安排。這……實在是愧不敢當。’他微笑道:‘林鏢頭客氣了,你叫我夷中吧,什么少俠,少俠的,太也見外,’說著他看了小師妹一眼低聲道:‘我與風師兄向來交好,他的不幸離世,我也頗為自責,這個,你們就當是他做的吧。’言語間頗見真誠,唉,風吹云有他這樣一位師弟,也算不枉了”林啟禮笑了笑道“我那時可不知道風吹云原來沒死,呵呵。”風吹云在樹上聽了也是笑了笑,心中疑惑,不由嘆了口氣。李梅點點頭問道:“那后來呢?”
林啟禮道:“后來,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早就被鄱陽湖中新近冒起的金蟹門給盯上了,那船上的艄公便是他們的探子,我們不知深淺,剛好把船停在他們的一個分舵門口,所以,小師妹、禇靈,莫有之等都是自投羅網,唉,長江后浪推前浪,江湖代有才人出,要不是聶少俠他們恰好從龍虎山歸來路過,伸手援救,我們這一干人只怕就算在鄱陽湖中喂了魚蝦,也是無人知曉了。”
“當晚我們便在那小鎮子上過了一夜,第二天聶少俠怕我們再遇險,便提出護送我們一程,我們見他甚是真誠,推辭不了,便同意了,嘿,有這樣一個高手護送,我們自是求之不得。再以后便一路太平,半個月后,我們就已到了袁州城外。我們一路來擔驚受怕,眼見終于到了地頭,不由的人人欣喜,禇靈倒與聶奕中有點依依不舍了,哈,他們年輕孩兒就是談得來。”李梅和陳彪對望了一眼,心道:“依依不舍的怕是師妹吧。”
“這時已是臘月了,南方也已開始下雪。這天紛紛揚揚下了一整天的雪,我們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家,大家興高采烈,冒雪走了一天。傍晚雪倒是停了,但離袁州尚有四十多里,看來當天要趕到是不行的了。剛好官道旁就有一個小旅店,于是便在那投宿。這小旅店倒是不小,除了十來間客房外,還有兩個獨立的小院子,我們便要了一個小院子,另外一個似乎也已有人了。”
“小師妹和……禇靈……嗯去了看雪,我和李三哥商議著要帶點什么東西回去送給家里的一干老小,這時,忽然有人敲門叫道:‘林鏢頭,林鏢頭。’我一怔,這是誰,我在南方可沒什么相熟之人。不由心下有些惴惴:這一路來都還算平安,別在這最后關頭出點什么事。于是給李三哥使了個眼色,去開門看時,竟然是老相識,飛鷹鏢局的路總鏢頭。這可大出預料之外。他笑了笑,叫了聲:‘林鏢頭。’便不說話了。
“我見他神情猶豫,似乎有重大難決之事,我笑了笑,他出門在外,想是囊中羞澀。出門在外,少不得有這種時候。我笑道:‘你有什么事便說吧,干嘛像個姑娘家扭扭捏捏的。’結果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就走,嘴里說道:‘林鏢頭,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我有些意外,但給他拿住了,也不好掙脫。當下給李大哥使了個眼色,叫他小心些,便跟陸風雷去了。”
“沒想到他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小院里,院子里還有幾個趟子手,他們都神色緊張的看著我,當下也來不及細想,就被他徑直拉進了堂屋。但令我沒想到的是,在那堂屋之中居然也放著五口箱子,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五口箱子。”
“啊,怎么會這樣?這可當真奇怪之至了。”馬上的陳李二人,樹上的風吹云心里都是這般念頭。
“我當時便呆了,第一個念頭便是回去看看我們的箱子在不在,但我還沒抬腳,就知道這是另外的五口箱子。陸風雷看著我苦笑了笑道:‘意外吧,我剛剛見你們進來的時候的驚異不下于你現在。’我扭頭看他,卻見他眼中閃過一絲絕望。這時,又走過來一個人,我認得他是陸風雷的小舅子仲歡,也是飛鷹鏢局的一個鏢頭,甚是年輕,只三十多歲,仲歡苦笑道:‘林鏢頭,我再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火折子,晃亮了,登時便發出碧油油的光芒,我認得這時他們仲家有名的神火筒,雖然是個火折子,卻能遇水不滅,十分神奇。但,這火折子早已天下聞名,并不是什么沒聽聞過的稀罕物事,他回身關上了門,走到那箱子旁邊對我道:‘林鏢頭,請你過來看。’我隱隱覺得不妙,當下依言過去一看,卻沒看到有什么異常……”
陳彪忍不住問道:“怎么會又有五口箱子,難道那老頭兒不止托了一家鏢局,仲歡叫你看什么。”,林啟禮苦笑了笑道:“我正感奇怪,仲歡指著箱子說道:‘難道林鏢頭沒看到這條小裂縫嗎?’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箱子上果然有一條小裂縫,我兀自不明所以。仲歡神色慘然道:‘箱子被人開過了’。這話聽在我的耳中也是如晴天霹靂一般,箱子被人開過,那,那……。”
“這時陸風雷道:‘林鏢頭能不能跟我們說說你們接這趟鏢的事啊。’我還沒開口,仲歡道:‘我先給你講講我們接鏢的事吧。’原來他們也在兩個月前接了一趟鏢算日子,是十月初七,有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要他們保三十萬兩銀子去南方袁州府……”
“啊!”林啟禮一句話沒說完,李梅驚叫出聲,林啟禮看著她苦笑道:“我當時聽了也是叫了出來,仲歡繼續道:‘那老頭當時說道,定金是十萬兩,等到了地頭交了貨后再給余下的二十萬兩,我當時以為那老頭要保的是紅貨,便問他是什么貨物,該如何藏帶,但那老頭說,沒有其他貨物,只是三十萬兩銀子,我料得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問了,你知道我們是個小字號,便是等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有這樣的大生意上門,當下便答應不迭。我們為了保險起見,不走尋常陸路水路,從天津衛入海,南下進入長江,然后溯江而上,進入鄱陽湖,再溯贛江而上。如此一來,便可避開許多麻煩了……’”林啟禮這句話一出口,李梅和陳彪又忍不住低呼了一句。風吹云心中疑惑:“他們的對頭到底是誰?唉,這件事又能全怪青龍教么?”不禁心中感慨。
林啟禮接著說道:“仲歡道:‘我們這一路來果然平安無事,看來我們倒是多慮了,但便在昨天,我們發現了一件事。’他頓了頓對陸風雷道:‘姐夫,還是你來說吧。’陸風雷慘然一笑道:‘我們昨天就已到了這小店了,想到再過得一天便可大功告成,眾人都是歡喜,看來我們是平白的擔了兩個月的心了。我高興之余又用神火筒照了一下這五口寶貝箱子,結果,卻發現這箱子不知什么時候讓人給打開了……’”李梅奇道:“神火筒?神火筒能照知箱子被打開過嗎?”不禁十分不解。
林啟禮道:“我當時也是這么問他,仲歡對我說道,這神火筒是他們家的獨門絕技,別家是絕造不來的,神火筒除了天下皆知的遇水不滅之外,還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奇妙用處,那便是能照出許多平素看不見的細微物事來,當日仲歡見那箱子周身上漆,渾然一體,也是好奇,便用神火筒去照,果然是周身無一點裂痕,便似鏡子一般平滑。后來他們一路南下,不時便去照照,一直無事,哪知……”
這時陳彪道:“那漆自行開裂,也是有的。”林啟禮搖了搖頭道:“不是的,箱子的確讓人給打開過。”陳李二人對望了一眼,林啟禮繼續說道:“他們發覺箱子被人打開過,當時便愣了,回想這一路來,卻又的確平安無事,連一點小小的不順也沒有。他們十幾個人天天圍在箱子周圍,連眼都不曾瞬過,真是大白天見了鬼了,所以他們便在這小店中住了下來,要好好想想清楚。沒想到,第二天便看到了我們。”林啟禮頓了頓,嘆了口氣道:“我當時聽了他的話,心里不由涌起了一個念頭……”
陳李二人對望了一眼,李梅道:“你也想去照照那五口箱子嗎?”
樹上的風吹云雖然早知道結果,卻也忍不住好奇,只見李梅問出后,林啟禮點了點頭。
“結果呢?”李梅急問道。
林啟禮道:“我們的箱子也被打開了。”“啊!”李梅雖然心中已隱隱猜到是這個結果,但親耳聽到,還是忍不住驚呼。
陳彪沉吟半晌道:“你們上當了。”
林啟禮一怔,道:“怎么,哪里上當了?”
陳彪道:“林大哥你想啊,天下哪有這般巧事,偏生他的什么神火筒能照見有裂痕……”
林啟禮不等他說完便搖了搖頭道:“不是的,箱子的確被打開過,只不過手法太過巧妙,照我看來,就算是那老頭兒自己,也不見得能不傷那些漆層而打開箱子。”頓了頓又道:“更何況,他們也已經死了。”李梅吃了一驚問:“誰死了?”
林啟禮搖了搖頭并不答話。他默然半晌說道:“當時我們見那箱子的確被打開過,都是大驚,我們沒有仲家的神火筒,也就不知道那箱子是在交給我們之前就被打開過呢,還是在交給我們之后被打開的。我們也跟飛鷹鏢局一樣,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但想到我們已經答應那老頭兒‘只要出了岔子就燒鏢旗的’的條件,我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聶奕中呢,你沒有問問他么?”陳彪問,雖然這是鏢局自家的事,但此刻火燒眉毛,也只好問問他了。
林啟禮搖了搖頭道:“他和小師妹出去說了一會兒話之后就來向我告辭走了。”
“那后來呢,你們怎么辦?”李梅問道。
林啟禮道:“后來我們兩家在一起商量,有人說這顯然是一個騙局,我們把箱子一丟了事,有人說事已至此,不如把箱子打開來看看,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但最后說來說去的結果,還是把箱子送到為止。唉,那老頭兒算準了,給我們提的條件是燒鏢旗,給飛鷹鏢局提的條件卻是三倍的賠償金。我們佑安把鏢旗一燒便算是完了。而飛鷹鏢局規模甚小,燒不燒鏢旗,那是無關痛癢,正因如此,又叫他們上哪里去弄九十萬兩的銀子呢。所以,兩家都是沒有退路的。”
林啟禮嘆了口氣,沉默不語。陳彪和李梅也覺事已至此,那是毫無辦法可想了,但這件事實在是太過古怪,也不知后來如何收場。所以兩人都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