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云怔住,想不到自己居然被她發現了。自己每次都被人發現,這也實在是倒霉之至了。
風吹云眼見這和婆婆武功高強,心下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緊逃,但他腳步剛動,便即醒悟,這和婆婆輕功遠在自己之上,只怕不容易逃。風吹云心念急轉,此前還想和她打上一架,但現在面對這高手,風吹云心里又是緊張又是害怕,之外還有些興奮,忽然想到,這和婆婆平地的輕功勝于我,林間騰挪的輕功未必便勝得了我。心下稍定,但這墻邊離山林還有兩三丈遠,只怕自己還沒逃到山林中,便已被這冷冰冰的和婆婆抓了。想到冷冰冰,風吹云心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唉,此刻火燒眉毛,自己居然有閑心胡思亂想,風吹云嘆了口氣。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有了計較。
他心中轉了這許多念頭,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那和婆婆見他呆立不動,便欺身上前,伸手去抓他。風吹云哈哈一笑道:“見便見,主人有請,客人可不能推辭?!闭f著長身而起,越過墻頭。那和婆婆先前見他抬腿想逃,因此一直留心。此時見他往院內而去,倒是一呆,隨即飛身跟入。
她人在半空,忽然風吹云又從院內縱身而起,堪堪擦著腳底而過,她心下一驚:“這小賊,當真狡猾,居然著了他的道兒?!彼坏里L吹云躲在墻內趁她上躍力道已盡,突施暗算,不禁心下冷笑道:“小賊想暗算我,只怕沒這么容易?!碑斚聝认⒘鬓D,氣運全身,暗暗戒備。
哪知風吹云貼著院墻翻身而過,去得遠了。
那和婆婆一怔,隨即醒悟風吹云原是要逃,不禁越發生氣,一跺腳,追了上去。但此刻風吹云已進了山林,她要追上卻不那么容易了。風吹云見那和婆婆兀自在身后提氣直追,不敢怠慢,圍著那些樹只是繞圈子。果然不出風吹云所料,那和婆婆雖然輕功卓絕,但在這林中繞得幾繞,已離風吹云越來越遠了。
風吹云暗道了聲慚愧:若不是自己學那紅袍人的聲東擊西之法,只怕此刻已束手就擒了。忽然一怔:若是那和婆婆當時并不跟著自己躍進院中,那該怎么辦?隨即一笑:那還不好,自己不會從另一邊跑么?
這時眼見那和婆婆在身后越追越遠,心下輕松,頭腦也靈光起來,忽然想到:自己這幾個月來原本的心意就是要尋找素水門,此刻找到了,卻為何要走呢?越想越對,越覺自己不必要逃走。見那和婆婆還在后面追,于是回身向她而去。
那和婆婆見風吹云輕功了得,自己居然追他不上,已然心下起疑,遠遠見他身法,不由心念一動。見他朝自己走來,于是退了幾步,到了林邊。其實他們一前一后追了這許久,不過是在方圓幾丈之內繞圈子而已。和婆婆也知自己在林中萬萬不是風吹云的對手,于是退到林邊,那是可進可退了。
風吹云既然打定主意不逃,那也不必怕了,徑自走到那和婆婆跟前道:“我要見你們小姐?!蹦呛推牌爬湫Φ溃骸盁o恥小賊,我們小姐豈是你能見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閣下自己的尊容?!憋L吹云臉上一紅:一來此時深更半夜,確實沒有深夜要見人家小姐的道理,二來剛才聽那小姐吹奏、說話,便覺直似是位仙子一般,不免暗暗自慚形穢。但聽她如此說話,卻心中有氣,也冷冷的道:“是我失禮了,我要見你們的掌門水欣君水前輩。”
那和婆婆一呆,道:“什么?”風吹云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丟給和婆婆道:“你去對你們掌門說:‘有故人來訪,請賜一見。’”那和婆婆接過東西看了看,半晌沒說話。風吹云有些奇怪,他剛才給和婆婆的東西是一塊玉佩,當時華玉峰前輩給他的玉佩的時候曾對他說道:“你見了水欣君便把這個玉佩給她,她自然就明白了。”風吹云當時不敢多問,這時見那和婆婆久不出聲,心下更加奇怪,這到底是件什么玉佩,如此緊要。
風吹云忽然心中有些懊悔,華前輩原是叫自己替他向水欣君前輩道歉的,但此刻自己居然深更半夜而來,又與她的門下弄得如此之僵,只怕……。忽然,風吹云心中一驚:眼前這個人不會就是水前輩吧,一想又似乎不是。凝神向她看去,此時斜月稀星,院中的火光雖然很亮,但她背對著院子,面容看不真切,只見搖曳的火光映得她佝僂的身形忽明忽暗,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兩人就這么站了一會兒,忽然那和婆婆厲聲道:“你就是風吹云是不是?”風吹云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是風吹云,但他這幾天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風吹云’,當下也不知道和婆婆說的是自己呢,還是另一個自己未曾謀面的‘風吹云’,怔了怔,沒回答。那和婆婆接著又道:“好,就讓你去見水欣君。”說完‘呼’地一掌,直逼風吹云面門而來。風吹云一驚,開始他見那和婆婆語氣不對,已暗暗戒備。但他還是沒想到這和婆婆出其不意,居然說打便打,風吹云趕緊側身,堪堪躲過這一掌,和婆婆一掌落空,劈在一株碗口粗的樹上,喀喇一聲,那樹應聲而斷,斷處十分齊整。
風吹云暗暗心驚,想不到她一個女流之輩,外家功夫居然如此了得。只聽得‘呼呼’聲連響,風吹云一一躲過,幸而那和婆婆似乎只為泄憤,掌力雖然猛烈,卻沒什么準頭,只聽得樹木喀拉拉連響,卻一掌也沒打到風吹云身上。
這時,一個女子翻墻而出,站在墻邊道:“和婆婆,小姐叫你讓他進去。”和婆婆一呆,收了掌,默然半晌道:“好吧。”向風吹云一瞪眼道:“進去吧?!闭f著當先而行,再也不理會他。風吹云見了那些被和婆婆打折的樹,心中暗暗咂舌,心想一個和婆婆就已如此厲害,不知這素水門藏龍臥虎還有多少高手。只是想到他們剛才裝神弄鬼,心中還是不免有些芥蒂,但轉念一想,華前輩不也被人稱作是大魔頭嗎,想來不僅世人的看法未可盡信,就算自己親見也未必便是真相,風吹云只覺僅憑那位姑娘的曲聲,便知素水門非妖邪之類。
風吹云心作此想,和婆婆已當先回到了院中,那女子卻等風吹云躍上墻頭,才跟在后面進來。和婆婆拿著那塊玉佩直接進去了,想是拿去了給那位小姐看。風吹云到了門前便即止步,那女子道:“公子請進吧?!闭f著側立在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風吹云猶豫半晌便進去了。經過那女子身邊的時候,他側眼相睨,只見這女子約莫二十多歲,臉上白里透紅,模樣甚是俊俏,比自己還矮了一個半頭,但見她剛才飛躍墻頭的身形,顯然武功不弱,只是不知她是不是便是那個削了藥鋤門幾個人的耳朵的那位。
風吹云走進了堂屋,只見這屋中甚是簡潔,只有四把椅子,兩張小幾。廳上頭一張長桌上擺了一個青銅香爐,青煙裊裊,如蘭如麝,甚是清雅。風吹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剛才那個女子奉上茶來,風吹云見她神色木然,毫無表情,奉上茶后自行退開了,也不去理會她。他四處一望,見這屋中干凈整齊,也不知剛才那藥鋤門的六個人是押在哪里,風吹云只覺這屋中除了那個吹曲的姑娘,處處都透著古怪。
只見這堂屋左右各有兩扇門,風吹云知道剛才那個吹曲的姑娘就在這右側的門后,眼見這門上垂了一張厚厚的毛氈,也不知和婆婆與那姑娘在門后說些什么。
忽然,風吹云心中大叫不妙:那藥鋤門的幾個人只是因為說了一句‘華玉峰是好人’便即遭割耳,現下自己這個正主到了,不知他們要如何對付。自己來了一個多時辰,從頭到尾也只見了她們三個人,其中一個姑娘還只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勺约涸谠簤ι系臅r候看得清清楚楚,這大屋前后有三進之多,更何況他們擒人,點燈,又豈是兩三個人能做的?
風吹云這么一想,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唉,自己怎么老是受騙上當,但隨即又想到,這次可不是人家騙自己來的。風吹云心中怔忡不安,眼光一掃,只見剛才那女子垂手站在一旁,低頭垂目,向自己一眼也不瞧。這倘大的一個廳中,就好像只有自己這個人,想起華前輩曾說過的那些瀟灑往事,不禁心中暗道:風吹云啊,風吹云,你可別丟了華前輩的臉,既來之,則安之,管他們埋伏了十個人也罷,一百個人也罷,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想到這里,豪情頓生,見對面壁上掛了一張畫,便起身觀看。
只見這張畫上畫了一座山,風吹云細看這山,只覺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川中見過的,但山前是一馬平川,萬里覆雪,卻又不像。山腳下一個涼亭,涼亭邊站著一個女子,那女子身著貂裘,甚是清雅,畫角寫著‘西山觀雪圖’五個字,此外更無任何落款。風吹云雖然是官宦人家出身,但從小就沒怎么讀過書,也看不出這畫有何妙處,只覺這畫寥寥數筆,潑灑點滴,就把這山河畫的甚是雄偉,不禁嘆服,又覺得那畫中女子于一大片山河中只她一人,未免顯得煢煢孑立,我見猶憐。正看間,忽然背后一個聲音道:“賤妾涂鴉,讓風公子見笑了?!甭犅曇粽悄俏恍〗?。
風吹云回頭一看,只見和婆婆與那女子站在自己身后,那右側門上的毛氈已卷起,但依然掛著一簾薄紗,原來這話是那姑娘在右屋中說的。
風吹云先前只覺那姑娘聲音嬌柔嫵媚,聽在耳中說不出的受用,卻沒想到她會對自己說話,問的偏偏又是自己完全不懂的畫,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嘿嘿笑了兩聲,一張臉漲得通紅。這時聽那姑娘道:“你們都下去吧?!边@話是對那和婆婆和那女子說的,她們一齊躬身說了聲“是”,退了出去。
風吹云見他們出去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又坐到椅子上。過了半晌,那姑娘也沒再說話,風吹云道:“姑娘剛才吹的曲兒可真好聽,不知是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那首曲兒么,叫大風曲,是大漢朝的劉邦作的。”
風吹云道:“是嗎,我可不知道。”那姑娘又說道:“曲兒是好曲兒,但意思可不怎么好?!?
風吹云道:“是嗎,那是什么意思?。俊?
那姑娘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人家說的?!?
風吹云道:“是嗎,我可一點也不知道,從來也沒有人和我說過?!?
WWW ●Tтkд n ●CO 那姑娘奇道:“是嗎,那……那個人沒跟你說過嗎?”
風吹云一怔,隨即明白她說得是華玉峰,搖搖頭道:“沒有,他的心情時常不好,常常一天也難得說上一句話?!?
那姑娘幽幽嘆了一口氣,沒說話。兩人沉默了半晌,風吹云又問道:“姑娘,你先前吹的那首曲兒又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那首么,”說著停了停,似乎是笑了笑道“叫做‘易水歌’”
風吹云道:“易水歌,是這附近那條河么?”
那姑娘道:“對,便是那條河了?!?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風吹云是聽過的,但他沒想倒那條著名的河就在這左近,想著故事里的荊軻,再回想那首曲兒,風吹云不禁悠然出神。
那姑娘見他沒說話,問道:“那首曲兒好聽么?”
風吹云道:“好聽,只是后來不知為什么曲調忽然變了?!?
那姑娘忽然一笑,她笑的聲音很輕,要不是風吹云耳力好,幾不可聞。風吹云臉上一紅,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
那姑娘道:“風公子認得那些藥鋤門的人么?”
風吹云道:“不認得?!?
那姑娘道:“那你見到他們進來之后便不再出聲了嗎?”
風吹云道:“那倒是見到了?!毕氲阶约荷罡胍古艿饺思疫@里偷聽,不禁臉上一紅。忽然又想問問她那些人到底是怎么被她們抓住的,但想了想終于忍住。
那姑娘道:“你想知道他們是怎么被我們抓住的,對不對?”
風吹云道:“對,你們可真厲害?!?
那姑娘道:“對不住,這可不能告訴你?!?
風吹云道:“是嗎?!辈唤行擂巍?
那姑娘道:“你想知道我為什么要吹那首曲兒嗎?”
風吹云不知道是該答‘想’還是該答‘不想’,想了想,沒敢答。
那姑娘見風吹云沒說話,問道:“你生氣了么?”風吹云忙道:“沒有,沒有,我只是不知該答‘想’,還是該答‘不想’?!?
那姑娘又是輕輕一笑,道:“那抓人的法兒,我以后再跟你說吧,好不好?”
風吹云聽她竟似乎是在跟自己商量,忙道:“好,好,好,姑娘愛什么時候說,便什么似乎說,這本是姑娘本門內的事,在下有些唐突了。”
那姑娘似乎是微微一笑道:“你聽過荊軻的故事么?”
風吹云道:“好像有些聽過?!?
那姑娘又是輕輕一笑道:“聽過便是聽過,又怎么好像、有些啦?!鳖D了頓道:“歌詞里有句話叫做‘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你還記得嗎?”
風吹云道:“記得。”
那姑娘道:“那些藥鋤門的兄弟,過了易水,來到這里,忽然就‘不復還’了,你說這首曲兒貼不貼切???”她這幾句話前面那“藥鋤門的兄弟”幾個字說得粗聲粗氣,風吹云聽了一怔,想了想才知道她是學那‘常兄弟’說話。后來聽到她說‘藥鋤門的兄弟過了易水就不復還了’,想著那幾個人忽然被抓的樣子,也是忍不住好笑,笑道:“果然很是貼切,那后面的曲兒,想必就不是易水歌了吧。”
那姑娘正色道:“對,那后面的歌兒叫做是‘甕中之鱉歌’,他們一過易水,忽然就變成甕中之鱉啦,”那姑娘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
風吹云聽到‘他們一過易水,忽然就變成了甕中之鱉’,想了想忍不住哈哈大笑。風吹云雖與藥鋤門并不相識,但在背后笑話人家總是不該,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這位根本連面都沒見過的姑娘面前只覺特別快意,便忍不住要笑幾聲。
風吹云哈哈大笑,笑聲在這深夜的大屋中傳開,久久回蕩,顯得很是突兀。風吹云不由臉上一紅,住了口,耳聽自己剛才的笑聲兀自還在回響,那姑娘也在輕輕的笑,不知她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藥鋤門的人,臉上越發紅了,只覺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
忽然,那姑娘輕輕咳了兩聲,風吹云問道:“你不舒服嗎?”
那姑娘嘆了一口氣道:“我受傷啦?!?
風吹云一驚,站了起來問道:“怎么……怎么受的傷?”他本來想問‘是誰傷了你?’又覺這么問似乎不妥,于是問怎么受的傷。
那姑娘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話,風吹云緩緩的坐了回去。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大聲道:“姑娘,我……我其實不是風吹云……但,但,我又是風吹云?!?
那姑娘撲哧一笑道:“你總愛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怎么又是、又不是啦?”
風吹云心中激動,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要告訴這位姑娘自己才是真正的風吹云,他這時可忘了,自己幾個月來就是要別人認不出自己。風吹云站起來道:“我本來是風吹云,可是幾年前……嗯,我去了一個地方,這幾個月才回來,可等我回來,江湖中忽然已有了一個風吹云,我還是幾天前才知道的。我到現在也沒見著他,也不知他是誰,為什么要冒我的名字,還是‘人中龍鳳,少年俊杰’呢,嘿嘿,我可不是。”
那姑娘‘嗯’了一聲,幽幽的道:“我也覺得你不像?!?
風吹云聽了一怔:“你也覺得我不像‘人中龍鳳。少年俊杰’么?!辈挥尚南潞鋈挥行╇y過。
那姑娘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我可不是說你不是‘人中龍鳳,少年俊杰’,我是說,如果你是那個‘風吹云’,早就不會坐在這里和我說話了?!?
風吹云一怔:“那他會做什么?”這句話可沒問。
那姑娘道:“那‘風吹云’出現在江湖已經好幾個月了,你為什么現在才知道?”
風吹云心道:“我在川中找你們啊?!钡@句話也沒說,只道:“我有些事耽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