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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十五章 鳳凰于飛(十四)

時近仲春,然夜風猶寒。但在祥安莊主院內,卻是燈火璀璨,暖意融融。

下晌送走了張會、趙弘沛、趙彤一行,沈瑞便開始動手布置起花燈來。

楊恬白日里拖著病體接連待客,雖心情甚好,身體到底撐不住,吃了藥便沉沉睡去,待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帶了彩燈回來,但真正看到滿院繽紛時,還是驚喜異常。

“要不要出來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內招呼。

楊恬滿臉雀躍,重重點頭,卻又回頭去瞧養娘林媽媽。

林媽媽無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會兒便回來。”

楊恬再忍不住笑意,歡快的應了一聲,麥冬立刻過來手腳麻利的幫著楊恬套大衣裳,林媽媽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將楊恬裹了個嚴實,喊外面人準備滑竿軟椅。

沈瑞一早等在門口,見她出來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布置了,你先湊合著看看,等明兒個后兒個,還有訂的燈送來,咱們一起重新擺。”

楊恬看著滿院子火樹銀花,偏頭嗔笑道:“這還算得湊合?你這是要把花燈鋪子都搬來才罷休呀!”

嘴里是嗔怪著,卻仍是欣喜的東瞧西望,彎起的眉眼、翹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沈瑞跟著軟椅到院中,指著一處處彩燈向楊恬解釋,說著是哪家鋪子的手藝,傳統塔燈圖繪有什么講究,新式走馬燈哪里設下機關。

又有那一串寫著燈謎的小花燈,分別扎成蘭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樣,精致非常,楊恬極是喜歡,還饒有興致的猜了兩個,又嫌謎面簡單,不襯這花燈,便笑稱回去也作燈謎來,讓沈瑞猜去。

“還有十二生肖的燈,”沈瑞笑道,“缺了三個屬相,便訂下回頭扎齊了一并送來,那燈也是活靈活現的,你一準兒喜歡。到時候便你六個燈謎我六個燈謎,且看誰贏的多。”

楊恬拍手叫好,笑靨如花,在樹下抬起頭,仰望盞盞花燈,橘紅燈光灑下,映得她臉龐越發柔美,眼中光芒點點,璀璨如星。

牽著她的小手,看著她的笑顏,沈瑞心下一片安寧,唯覺歲月靜好。

在外面站了一刻鐘,楊恬咳了幾次,沈瑞也覺得自己有些魯莽了,到底夜里寒涼,但看楊恬興致極高,又不免越發憐惜她,想她從前便是再灑脫在那家中也是謹言慎行,不得這般自在歡愉,便也由著她了,只將她大氅裹得更嚴些。

林媽媽卻是一直擔心,終于在楊恬一陣急咳后忍不住出聲勸了一回。

楊恬雖未盡興,卻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應了。

沈瑞忙將她一路送回屋里,在外間等著里頭為她更了衣躺下了,這才進去同她敘話,說說今日的訪客。

既然有人將傳播時疫這臟水潑向楊家,楊家要避開這禍事,那送女兒出城養病的消息便要傳得人盡皆知才好。

送楊恬的當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今日登門的便除了徐氏、趙彤兩撥,另有一向與楊家交好的一戶詹事府人家、一戶翰林人家。

自然也有疑慮肺病過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補藥品過來,并沒有讓家中姑娘來探視。

楊恬簡單說了幾句旁人,才紅著臉說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親們都極和善,”又說“那陸家嫂子實在是個妙人。”便將張青柏那些話學給沈瑞聽。

沈瑞笑道:“上次我還與你說想找武靖伯府上借兩個會武的仆婦陪你練練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陸二十七嫂子倒是個練家子,那往后就請她得閑來住一陣子吧。”

楊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沒空教我,今兒來了還與我說布莊子這就要先開起一兩家來,正趕得上換季裁新衣的時候,又說下次來帶布樣子來與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經呀,我聽得直迷糊。二哥,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原就說的趙家管經營,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賬目便成了。張會這會兒也是一提做生意就兩眼冒光,這倆人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沈瑞說笑著,又去看楊恬,無聲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楊恬俏臉一紅,低聲啐了他一口。

沈瑞見她嬌羞,也不再逗她,又岔開話題笑道:“張會還同我說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莊子上跑馬呢,可好,他倆這忙起生意來,也甭跑馬踏春了,怕還不得要拖到重陽節踏秋去。”

楊恬想到趙彤說的縱馬之樂,也笑彎了眼:“我卻是不會騎馬的,你可說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道:“半點不難。咱們莊子大,回頭在后頭修個馬場也使得,等練熟了,咱們去張會家莊贏彩頭去。”

楊恬雖然應好,卻也道:“我怕我學不會,騎得不好再拖了你后腿,讓你輸了彩頭。”

沈瑞板起臉來,一本正經拍著胸脯道:“名師在這,”又一指楊恬,“高徒在這。”又笑瞇瞇道:“咱們雙劍合璧,豈會輸了?他英國公府可是有不少好東西,恬兒不要手軟,統統搬回咱家來,放心,咱莊子大,盡放得下!”

楊恬笑得花枝爛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一時麥冬又端了藥來,服侍楊恬吃下。

沈瑞又想起張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來,忍不住將他見人塞藥的趣事也同楊恬講了。

楊恬聽說也有給自己的丹藥,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陸二十七嫂子并沒有提這事。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楊恬笑了一回,又好奇問道:“我還不曾見過道家仙丹,是個什么樣子?是書上寫的那樣丹砂雄黃煉制而成的嗎?”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黃?再加點兒砒霜,毒鼠丹正好!”

見楊恬笑瞪他,便又正經道:“我約莫著,不一定是金石丹藥,許多人吃了金石丹藥都會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壞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給人丹藥了。既然還在給,想來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壞。”

楊恬本還聚精會神的聽著,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起玩笑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既提起陸家,沈瑞便將陸家來訪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邊的反應,以及下晌張會、趙弘沛與他的合作簡單同楊恬說了。

他原應過楊恬,所有的事情都會告訴她知道,如今說出這些,既是履行前諾,也是不希望楊恬空閑下來胡思亂想,再加重病情。

“不過,明兒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還得往老師那邊走一趟。”沈瑞有些歉然道。

王守仁與張永曾一起并肩作戰,關系要親近得多,他想聯系上張永說一說這遼東鎮守太監之事,自然還得從老師那邊尋路子最好。

且他也還得回家一趟,與母親、兩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兩位兄長說一說這海運海貿事情的新發展。

楊恬聞言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說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來。

沈瑞忙伸手幫她撫背,又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直咳得淚光點點方止住,轉而回握住他,低聲道:“二哥若為了我耽擱了正事,我如何還能住得安穩?我能在這里住上幾日與二哥相伴,已是……無憾了。”

原本清甜的聲音因久咳帶上了沙啞,低沉說出這樣不祥之語,更添哀婉,讓人心下難過。

沈瑞一陣揪心的疼,他也知楊恬雖是挪來了莊上,精神頭是有了,但病情并沒有因此好轉。

他曉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風水問題,換個地方就立刻好了,這病是要慢慢調理的,可眼睜睜看著心上人難受,自己也是萬分煎熬。

然他沒有軟語勸慰,倒是作出輕松姿態,點了點楊恬鼻尖,笑道:“你這傷春悲秋的,倒讓我越發愧疚了。你若喜歡莊子,咱們就多住些時日,夏日里后面池子還有荷花的。”

又道:“母親年歲也大了,我聽聞湯泉莊子對老人極好,京畿周遭也有幾處湯泉的,待我尋訪尋訪,咱們也置上一處,你樂意在莊子里,咱們就奉母親過來住。我也是覺得莊子里自在的。”

楊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聲應了個“好”。

兩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楊恬歇下。

因她雖倦卻睡不著,他便往書房取了筆墨書卷過來,在拔步床外桌上溫習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來活動筋骨時,聽到楊恬呼吸均勻,知她睡熟,這才囑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書房去了。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里練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楊恬吃了早飯。

楊恬雖是前后醒了三回,但每每醒來后,就讓人推開窗去看那彩燈,想著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覺得長夜難捱。

早上醒來,楊恬還特特往窗戶邊看了一會兒沈瑞打拳,待沈瑞進來,又親自絞了熱巾子遞給他。

沈瑞也并沒有說什么你歇著不要動的話,極自然的接過來,邊擦臉邊問楊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么。

一如那些相處多年的夫妻。

楊恬心里如浸蜜糖,只想,這日子若一直這般,該是怎樣和美!

用罷早飯,沈瑞又叮囑了丫鬟仆婦,讓楊恬不要一直躺著,個把時辰便起來活動上盞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暈眩、心悸、呼吸不暢等等問題云云,這才驅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王守仁對遼東亂象也是嘆氣連連,卻也道:“各地鎮守太監大抵如此。派出去鎮守,就如同派出去撈錢一般。如張永張公公這般懂用兵又肯做實事的,委實太少,這一場剿匪,能遇上張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也嘆了口氣,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將領信太監的,弄個鎮守太監,監軍太監,地方將領便是英雄蓋世,想有什么作為也不得不捧著這幫閹人,若遇上張永這樣的倒好了,遇上朱秀這般的,便是禍亂一方了。

雖然太湖剿匪歸京后,王守仁與張永面上沒再有過往來,其實也一直不曾斷了關系。

宮里有頭有臉的太監在宮外都有私宅,連劉忠都不例外,更何況張永。

“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離你們府上不遠。”王守仁道,“這件事我卻不好出面。”

沈瑞自然明白,連連稱是,讓長壽跟著王守仁身邊的長安去那邊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因遼東貿易也捆綁著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宮里他也請張會設法與張永打個招呼,請其這一兩日撥冗一見。

這次通倭案里,沈瑞在松江是見過張永的,然彼時,張永雖是欽差,品階卻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執晚輩禮,雙方交談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而如今,張永已是御馬監掌印太監。

御馬監與兵部及督撫共執兵柄,實為內廷“樞府”,且還管著草場皇莊皇店,與戶部分理財政等等,又等同于內廷管家一般,幾乎可以與有“內相”之稱的司禮監分庭抗禮。

一個人手握權力時會是什么樣子,沈瑞可沒什么把握。

王守仁將他所知張永脾氣秉性一一講給沈瑞聽,又與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說辭。

“這件事,張公公也當是樂見其成的。”王守仁道,“若是真能由張公公調教出的人鎮守遼東,是遼東邊軍之幸,恐也是遼東百姓之幸。”

辭別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爺沈潤以及沈理、沈瑾都應在當值,便遣人回去請了沈洲出來,準備在翰林院外產業浣溪沙茶樓一聚。

沈理沈瑾離著最近,最先到了。

只是兩人面色都不大好。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爭執故而面色欠佳,卻不知沈瑾為著什么。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進了雅間便是一臉苦相,幾度欲言又止,又是偶一低嘆。

沈瑞不由皺眉,然問了沈瑾,不免又要問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說,索性便都不問了,誰想說便說。

他親自張羅了一回茶水,只說是造船及遼東海貿之事,等兩位叔父來一起商量。

三人落座品茶,室內一片安靜,只聞窗外遙遙傳來幾聲叫賣。

沈瑾口中含著熱茶,心中卻似油煎,幾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卻見沈理只沉著臉,垂著眼,認真品茶,再看沈瑞,則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終于,他再忍不住,輕咳一聲,低聲道:“二弟,我……我有話想同你說。”

沈瑞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尋我?”說著又看沈理。

沈瑾訕訕道:“六哥……我已經同他說了。”

沈瑞更摸不到頭腦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錢,先問沈理開了口,沈理既與謝氏鬧翻,只怕這銀子不太好拿出來。

他一笑,道:“瑾大哥請講。”

沈瑾張了張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臉上倒漲紅一片,在沈瑞驚奇的眼神中,他終是艱難說道:“昨晚……座師張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與我……說了一門親事。”

這親事二字說得無比艱難,好似說的是喪事一般。

沈瑞越發詫異了,這是什么樣個親事讓他這一向頗有君子之風的兄長難為成這樣。

座師……沈瑞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能讓沈瑾叫座師了,也就是鄉試會試考官了,張大人……會試考官張元禎?!

張元禎不是要和沈理家結親嗎?!

沈瑞不自覺望向沈理,思量著先前謝家也曾有意尋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沒成,如今張元禎剛同沈理家結親,莫非是與沈瑾提了讓謝家不滿的親事,讓沈理難做,沈理才會面色不虞?

正思量間,只聽沈瑾道:“……提的是……壽寧侯府二姑娘。”

沈瑞甚至還反應了片刻,才想到壽寧侯府二姑娘是誰,他的臉色也驟然難看起來,他撂下手中的茶盞,不輕不重,直盯著沈瑾道:“大哥應允了?”

沈瑾垂頭喪氣,聲音里充滿了無奈,“二弟,我豈會不知……!可,張大人親自開口,又言宮中太后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應允。二弟……雖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他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闔上眼,一字一頓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賴嫡母教養,而……而嫡母早逝,家嚴失德,如今還關在祠堂中,繼母乃是罪臣賀家之女……如此門庭如此門風,實不堪配侯門高華……”

沈瑞眉梢微動,這,確實是沈瑾所能說出的極限了。

沈瑾看似從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實際上,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去在意罷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極為反感這身份,拼命苦讀未嘗沒有擺脫這層身份束縛的意思。

他的生母鄭氏當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從鄭氏弟弟中了同進士官也越做越大后,鄭氏腰桿子越來越直,沈瑾進京后甚至接了鄭氏同住,讓他說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將他逼上絕路。

至于自承家丑倒沒什么,沈源那行徑,早被有心人查個清楚了。

聽到這里的沈理,臉色也稍稍緩和下來,沈瑞仍盯著沈瑾,聽他下文。

沈瑾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張大人說,這些太后與侯府自然統統知道,既然提出親事,便是狀元郎配得上。”

狀元郎配得上。

說到底,要的,不過是狀元這個身份罷了。

“張大人問,是否還要先去松江問過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說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婚事能去問沈源?沈源只怕歡喜得要飛上天去,忙不迭答應下來不說,還指不上會借勢怎樣張狂作妖。

“張大人談起了歷朝狀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過寥寥。”沈瑾聲音中有又譏諷,“他說盼我像當朝謝閣老,不負狀元美名。”

這話的潛臺詞卻是,狀元也不稀罕,官場折戟的比比皆是。若沈瑾叢之,他日許有謝閣老這般造化,若是不從,那邊是折戟一員了。

“張大人說,太后等著回信。”沈瑾輕聲道,“讓我這一二日便去壽寧侯府提親。”

聲音越來越弱,好似化成一聲嘆息。

“張家。”沈瑞怒極反笑,冷冷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沈理也長嘆一口氣。

張家剛剛將沈家未過門的媳婦推進河里——至今仍纏綿病榻生死由未可知,卻又把閨女嫁與沈家子弟,且恰是沈瑞原家同父異母的兄弟,

牛不喝水強按頭,抬出太后皇上,撂下妨礙前程的狠話,如此,肆無忌憚,真是欺人太甚。

張家與沈家本就還有一筆舊賬,隔著兼祧三房獨子沈珞的一條人命。

早上沈理剛入翰林院,就遇到等他的沈瑾,已是得知了此事,他亦是憤怒不已,而且,對于張元禎也十分不滿。

張元禎與李閣老交好,又主動與謝閣老聯姻,現下又搖身一變成了外戚的傳話人,為了一個吏部尚書,倒是成了個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之人。

與這樣的人家結親,真的是好事?

沈理心下更埋怨謝氏乃至謝家幾分。

至于沈瑾的婚事,張家女子再是風評不好,張家外戚跋扈再是名聲極差,有這一句太后為大媒,沈家能怎樣?

沈理撣了撣衣襟,看了一眼怒目圓瞪的沈瑞,只道:“沈家已分宗了。”

歸根到底,這只是四房的事兒,只是,沈瑾一個人兒的事情。

沈瑾也只能是一個人,張家看中的是狀元這個身份,不是沈家,便是與沈瑾成婚,也不是與沈家聯姻。

也許,以后沈瑾站出去,代表的是外戚張家的意愿,就如現在沈理身上的謝閣老烙印一樣,但沈氏一族本身是中立的,不偏向謝家,更不會偏向張家。

沈瑞臉上緩緩綻出一個笑來,淡得幾乎看不見,他點頭道:“沈家已分宗了,四房的事原就當宗子瑾大哥自行做主,更何況,婚事原也只有長輩能做得主。”

說罷,沈瑞站起身來,向兩人行禮告罪,道:“兩位兄長正當值,不好出來太久,是弟弟魯莽了,還請兩位兄長見諒,弟弟這就告辭了。”

沈瑾怔怔的看著沈瑞,張了張口,卻最終苦笑一聲,什么都不再說了。

既然,與張家結親,事涉海運等機密之事,便也不會再入他之耳。

沈瑾嘴里發苦,心里更不是滋味,只垂下頭去。

沈理嘆了口氣,只擺擺手,也不想再說什么了。

沈瑞禮罷利落的轉身下樓,吩咐兩個長隨分別去路上攔下沈洲和沈潤,請他二位回府再敘。

他本是騎馬回程,帶車是為了再回莊上時好拉那些彩燈,這會兒卻是心緒不寧,怕自己一時氣悶縱馬傷人,索性坐車回府。

車簾撂下的瞬間,他再忍不住,將一個紫砂小壺狠狠摜出去,低聲咒罵幾句。

那小壺只拳頭大小,磨得光滑,異常結實,砸在車廂內壁上,竟然未破,反而彈跳一下,滾出車簾外,只跌在街面上,終是一聲脆響,摔個粉碎。

外面的車夫連忙勒住韁繩,跟在車旁的長壽也忙俯身問道:“二爺有什么吩咐?”

這一岔開,沈瑞倒是平息了些,他深吸口氣,道:“無事。回府吧。”

長壽低頭看了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紫砂壺,一言未發,向車夫比劃個手勢。

車夫也不敢問,韁繩一抖,馬車又行駛起來,比先前穩了幾分,更是快了幾分。

回到府上,沈瑞不及更衣便徑直去了主院。

何氏正在同徐氏商量著裁下一季衣裳的事,聽得小丫鬟匆匆來報,忙起身回避了去。

方才沈瑞遣人回府請沈洲時,并沒有驚動徐氏。此時徐氏聽聞沈瑞歸來,不免詫異,原還當沈瑞要陪著楊恬幾日的。

待見沈瑞進來面色難看,她不由鄭重起來,起身問道:“出了什么事兒?”

“母親,”沈瑞呼了口氣,道,“吏部侍郎張元禎張大人為壽寧侯張家二姑娘保媒,給沈瑾說親。”

徐氏一愣,轉念間便明白了張家用意,她卻不提此事,而是打量了沈瑞一眼,隨即開口喚外面丫鬟,擰熱巾子、端熱茶來。

沈瑞怔了一下,再看徐氏滿眼關切,因憤怒而繃緊的身體登時松弛下來,他垂下頭,低聲道:“兒子讓母親懸心了。”

徐氏笑著嘆氣道:“你素來穩重,幾時讓我懸心過。這次不過是你心急了。”

沈瑞被徐氏拉了在身邊坐下,擦了臉又喝了熱茶,果然心神穩定下來。

徐氏見他臉色轉緩,方慢聲細語道:“我知你惱張家無恥,但若心平氣和想一想,這不過是族親家的事罷了,與咱們,不相干。”

話語雖然輕柔,這“不相干”三字卻說得分外鏗鏘有力。

沈瑞也不禁笑了,搖了搖頭道:“六哥也說,沈家已分宗。是兒子迷障了。”

沈家族人這些姻親里有賀家,有喬家,害沈家如斯,如今多個張家,也算不得什么了。

無論對于沈理還是徐氏來說,沈瑾,也不過是個族人罷了。

只是,沈瑞心里暗嘆,雖則他和沈瑾并不親近,大約自己潛意識里還是將他當成血緣上的親兄,這才會格外的憤怒,覺得張家欺人太甚,剛剛將恬兒害成那樣,還敢將女兒塞過來,讓恬兒面對那樣的妯娌。

實際上,不過是,族人罷了。

“兒子回來本是想與叔父兄長商議遼東海貿的事,約在翰林院那邊浣溪沙茶樓,不想兩位叔父未到時,瑾大哥來了便說了此事。”沈瑞頓了頓,自嘲一笑,道:“兒子便什么也沒商議,徑直回來了。”

他當時是真的惱了,直接把沈瑾劃作張家一派,半點也不想讓其知道任何沈家的事。

徐氏輕拍了拍他的臂膀,道:“雖則如今京中族人只這幾家,理應抱團,但若是沈家合族之事,各房共議便罷了,只我二房事,也無需勞動各房。”

沈瑞望向徐氏,點了點頭,徐氏意思也已是將沈瑾畫在圈外了。

是的,細想便知,沈瑾天生性格中就有軟弱之處,張家又勢大,他日必被拿捏的,那么沈家的事情,確實不必告訴他了。

尤其在沈張兩家這梁子是無解的情況下。

沈瑞暗暗咬牙,張家,這一樁樁一件件,不能就這么算了,咱們走著瞧,總有一天,要把這一筆筆帳都算了。

在聽沈瑞簡單說了張會、趙弘沛那邊定計之后,徐氏不置可否,只道:“與你二叔三叔商量吧。”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只是,雖從田家那邊尋御史,卻也不必解釋,到底此事牽扯太多。”

沈瑞應聲道:“拿銀子辦事罷了,兒子也是并不想讓他們入伙,兒子會同三叔剖解明白,母親放心。”

母子倆商定妥當,外面也有小廝來報,二老爺三老爺已經歸家,沈瑞便起身辭了母親往書房去。

這邊徐氏靜坐了盞茶功夫,才叫人喊了何氏過來,吩咐她準備好給沈瑾定親成親的禮。

張家是仇人。但沈瑾是族人,總歸這個禮數是不能少了的。

何氏聽聞是同張家結親,驚訝的半天合不上嘴,半晌才道:“這張家……這張家到底怎么想的?已是傷了這邊的人了,還這樣強嫁過來,也不怕姑娘嫁過來不受婆家待見?”

徐氏淡淡道:“張家算得才精,賢才俊彥本就難得,瑾哥兒不過出身略差了些,人品相貌學識無不是上乘。而這出身,也不過是說出去不大好聽罷了,姑娘嫁過來,上頭嫡婆婆早就不在,繼婆婆遠在南邊,姨娘婆婆算得什么,且也不在身邊,進門便當家作主,沒有長輩牽制,又沒有繁瑣親戚,哪里不好了。”

何氏愣了愣,想起同為庶子的沈玲,被嫡母陷害最終斷送了性命,自己也沒少遭受嫡婆婆的磋磨,不由黯然神傷,果然,沈瑾這樣的家里倒是沒束縛。

徐氏轉頭望向窗外,已是仲春,草木生發,院內已綠意盎然,然迎面刮來的春風仍帶著絲絲寒意。

“張家,怕也是自負能拿捏得住瑾哥兒這個姑爺。松江沈家雖說有個名聲,可真正在朝堂上,卻沒人為瑾哥兒張目,他又得罪了李閣老……沒有旁的助力,這個姑爺也只能乖乖聽張家擺布。”

徐氏收回目光,垂眸撥了撥手中茶盞,低嘆道:“瑾哥兒這孩子呢……唉,不知道這婚事,是不是他的福氣。”

沈洲是半路上被攔回來的,先一步歸家。

三老爺沈潤卻是和迎他的人走岔了,先到了茶樓。彼時沈理兩人已回了翰林院,掌柜的告之了沈瑞留的話,三老爺這才打發人往衙門里請假,徑自回了家。

三人書房一落座,三老爺便順口問沈瑞道:“高掌柜說你們沒一會兒便散了?”

沈瑞直言道:“壽寧侯府提出要與狀元公沈瑾結親,就是張家二小姐。”

兩人都是吃了一驚。

被張家害了兒子性命的沈洲尚未及反應,倒是三老爺更激動幾分,怒道:“沈瑾答應了?!”

沈瑞垂目道:“吏部侍郎張大人保媒,說是,太后為女方大媒,皇上也是應允了的。”

此言一出,屋里便是一靜。

沈瑞早已是心平氣和了,此時抬眼再看沈洲冰冷的臉、三老爺憤怒的眼神,他嘆了口氣,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說無益,兩位叔父也不必放在心上,母親和理六哥也勸過侄子了,沈家,畢竟已經分宗。”

三老爺猶是憤憤然,厲聲道:“我原就知那小子藏奸……”卻又不再說了。

他幼時就與孫氏極為親近,后來又極為喜歡沈瑞,自然而然對鄭姨娘母子有著本能的厭惡,雖然后來沈瑾中了狀元留在京中,接觸多了,三老爺也承認這庶長子并非那等陰險小人,但也是好感有限得緊。

這次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不滿,雖知道錯不在沈瑾,但仍是不免遷怒。

沈洲則神色冰冷,一言不發。

種種往事涌上心頭,他的珞兒啊,長相一點兒不像喬家人,卻是極為肖似祖父,天賦亦隨了祖父,讀書極好,十六歲小小年紀便中了舉,相熟人家都來說,假以時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可,只一場重陽宴,歸來的,卻是珞兒冰冷的尸身。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獨苗,唯一的希望啊,他當時眼前一黑,喉頭發甜,幾乎一口血嘔出來。

他當時也是恨的,雖沒有像妻子表現出來那樣的癲狂,他也知道自己幾乎恨得發瘋,但經歷了起起落落許多事之后,他當初的那腔恨意也被無情的歲月消磨殆盡,便是在許多年后知道了害死珞兒的真兇,他也空剩下無力與無奈。

然而今天……

他看向沈瑞,這個孩子,長得一點兒不像珞兒,長得更像孫氏一些。

孫氏……那個記憶中已經模糊了面龐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他的背信棄義,讓她遠嫁松江,嫁給那樣不堪的沈源,被那樣的婆母磋磨。

饒是她從爛泥里一步步走出蓮花來,在族里有了美名,為自己賺下誥命,資助出一個族侄狀元,養育出一個庶子狀元,她已是賢婦典范,然則,到底操勞過度,早早就去了。

她去后,她的親生兒子幾乎被人磋磨死,最終出繼,雖則現在好了,卻到底,名義上已不是她的兒子了。

她名下唯一的那個兒子,那個鳩占鵲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狀元。

而今,那個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兒為妻,為四房宗婦。

他沒覺得憤怒,一點都沒有,他甚至也驚詫于自己竟然不憤怒。

然從手指尖到心頭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涌動起,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他耳朵里分明還聽得到沈瑞叔侄倆的說話,他們已說到了海運,說與英國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說與御馬監張公公聯絡,說想法子從田家那邊弄一個遼東籍或去與遼東有些瓜葛的御史……

可是那些都像風聲吹過,沒有在他腦子里留下一丁點。

末了,當他們叔侄商量完,開口問他意見時,他開口沉聲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見田老太爺,想在書院講學。”

三老爺訝然睜圓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么想去書院教書?”又有些躊躇,道:“二哥若是想教書,環哥兒幾個便不叫他們去書院了,在家里開個書堂也是一樣的,也免去你奔波勞累,且那邊學生也是良莠不齊……”

雖說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八九會請了沈洲來講學,且畢竟沈洲是翰林學士,又曾任國子監祭酒,這履歷金光閃閃,穩穩壓了書院其他先生一頭。

然沈洲罷官的由頭委實不雅,三老爺怕沈洲去了書院,萬一碰上不開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辯還惹一肚子氣。

間或若被人說上一句德行有虧如何能為人師表,書院也跟著難堪。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閉門寫書嗎?”

沈洲擺了擺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輩子。”

一時沈瑞叔侄都沉默了。

沈洲瞧著兄弟和侄兒,認真道:“我也曾有些想頭,只,著書,太慢了。”

自兄長去后,沈家倒成了軟柿子,也是他無能,丟了官。

他從前安逸慣了,大抵隨波逐流,兄長也說他這官做得糊涂。倒是丟了官之后,沈家種種變故,賀家步步緊逼,倒是讓他生出了上進的心來。

他雖五十歲了,但朝中七八十歲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復的機會。

著書也是出于這個考慮。

原本,他可以慢慢來,十年八年,等人們忘了舊事,他憑借一二本書也在士林中有了聲望,就可以運作重返朝堂。

但是現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兩年,沈家這軟柿子就能被人捏個稀爛;三年兩年,他的侄兒也當進士及第邁上仕途,需要一個人替他護航。

他還得,……給珞兒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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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學吧,講學最快,只要他帶出來的學生中舉、中了進士,他就有了聲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學生代他在朝中發聲。

沈洲肅然向弟弟和侄兒道:“我想,帶幾個學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闈,尚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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