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叮當一陣響,本經高人指點布置得又合風水又顯雅致的書房已是亂得看不出本來樣子。
一干心腹管事幕僚戰戰兢兢跪在屋子當間,任是什么東西砸在身上也不敢躲。
沒人顧得上心疼那滿地千八百兩才置辦得下來名貴筆墨紙硯,都提心吊膽的心疼著自己的項上人頭。
自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禮監以來,千歲劉祖宗還是頭次發這么大的脾氣。
眾人時不時拿眼角余光掃著大管家劉多福,卻不是讓他拿主意的眼神,而是充滿了忿恨和怨怒。
都是劉多福攛掇著祖宗,非要把李經弄北鎮撫司去審,那北鎮撫司是個什么地方?十八層地獄也比那兒強些吧!
果不其然人死了,好嘛,外頭又傳各種不堪的閑話,說祖宗逼婚不成打殺了做媒的云云,瞧把祖宗氣的……
劉多福雖面上斜著眼睛將所有瞧他的人都瞪了回去,可心下要說一點兒不后悔那也是假的。
那日就是他接待了押著李經來的楊狀元一行,聽了那沈瑞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這李經背后有人指使,且劉仁也是確認過了的,他心里光想著這李經是給二管家劉多喜塞銀子才到了祖宗跟前的,正好能借此機會把一直盯著自己大管家位置的劉多喜給踩死,也讓外頭人明白明白,想攀高枝兒得往他這兒遞銀子才有通天梯,這才向祖宗進言。
誰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只盼,祖宗砸完了東西,不再砸人罷,佛祖保佑啊,一會兒他認錯得先自己給自己訂個懲罰,免得祖宗上來就弄死了他。
直到案臺、桌幾上再沒有能摔的東西,劉瑾才像徹底宣泄完了一般,往寬大的太師椅上一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瞪著眼前幾人,好像要噬人一般。
這陣子,他本是順風順水,人才、錢財,都嘩啦啦往他口袋里流,聲望也因查糧草事兒日益高漲,沒成想,就這個月,竟一股腦的遇上這許多的糟心事。
以他劉祖宗劉千歲如今的身份地位,要說一聲招婿,不知要有多少人打破腦袋湊上來。偏這個探花郎不識抬舉!
焦芳說的沒錯兒南人就沒個好東西,嗯,那該死的李經也是個南人!
是的,李經該死,并且,他已經死了。只是死的不是時候!
劉瑾自然是恨李經辦事不利的,更覺李經絕非蠢人,這般到人府上尋釁發難,必是有人指使。因此他吩咐了錦衣衛指揮使楊玉好好審,必須撬開這廝的嘴巴。
沒想到,這廝進了北鎮撫司剛挨了一鞭子人就死了。
書生也沒體弱到這個地步,楊玉也不會蠢到這個地步!劉瑾也是在宮里血雨腥風走過來的,幾起幾落,各種算計見得多了,立時就意識到只怕是掉到坑里了。
果然,再怎么遮掩這件事,很快街面兒上還是有了流言,直指他劉瑾欺辱讀書人,又有一群酸儒趁機鼓噪。
劉瑾原也沒指望錦衣衛盡數在他掌握之中,畢竟楊玉比起牟斌來,完全就是個廢物,這點他心知肚明,但沒想到楊玉的心腹里也能叫人插了釘子,這背后之人手可夠長的!
劉瑾咬牙切齒,暗中派心腹將北鎮撫司過一遍篩,卻也更恨戴大賓——李經提親時你若一口應下,哪里還有后面這許多事!給臉不要臉,咱們就走著瞧。
而這樁事兒還沒完,更讓他驚怒的事兒就來了。
先前,他攛掇著皇上復立了西廠,挑挑撿撿讓谷大用領西廠事。
雖有錦衣衛掌侍衛、緝捕、刑獄之事,東廠負責緝訪謀逆大奸大惡,但這外地查案,除非重大事由京中派遣人員,其他基本是由當地錦衣衛協助調查,并無專門出外差的衙門。
復立的西廠偵查空間非常之廣,“自京師及天下,旁午偵事,雖王府不免。”
糧草一事,便是谷大用的西廠去查的,順便,也是去監視了各地王府動態。后者,也是小皇帝答應立西廠的原因之一。
至于劉瑾的想法,無非是丘聚這東廠不聽使喚,那就再立一廠唄,不扳倒丘聚,也架空了他!
先前各地糧倉等情況,乃至王府陰私,谷大用都是恭恭敬敬遞到劉瑾這邊,由著劉瑾去上奏天聽。
如此劉瑾賺足了圣眷和聲望,也沒少拿孝敬,對谷大用是非常滿意的。甚至盤算著想把丘聚踢走,讓谷大用掌了東廠。
卻是萬萬沒想到,一向跟在他屁股后面轉悠、事事捧著他的谷大用也有不聽使喚的一天。
今日谷大用竟繞過了他,直接向小皇帝稟報,經查江西南康縣民吳登顯等三家擅造龍舟,有謀反之嫌,遂籍沒三家,解銀九十三萬兩入京。
就這四五月間,山東河南鬧旱災蝗災,江南鬧水災,山陜又查出糧草虧折浥爛若干,到處都缺銀子的當口,谷大用送了銀子來,小皇帝自然眉開眼笑,大大的夸贊賞賜了谷大用一番。
谷大用一躍成為深得天子信任的治國能臣,小皇帝也表示了要賦予西廠更多權力。
至于那造龍舟是不是江南端午舊俗,那三家人冤枉不冤枉,根本沒人去管。
此番劉瑾半點兒功勞沒撈著,更是半點兒銀子也沒撈到。
抄了三戶人家,押解上京的銀子才小百萬兩,不知道谷大用這廝吞下去多少!能造龍舟作端午之戲的人家,會是家里銀子少的人家嗎?
而且,江西還有那一位宗藩!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手面闊,四處撒銀子的主兒,谷大用這一手,怕也是做給那一位看的,那一位豈能不雙手捧銀子上來。
想到少得了那許多銀子,劉瑾這心啊,就想被針扎著似的疼。再想到谷大用跑去皇上那邊賣好爭寵,他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這種種事攪合在一起,才讓他怒砸了書房。
這會兒劉瑾宣泄夠了,緩過氣來,一瞪著大管家劉多福,那劉多福連忙跪下,膝行兩步,磕頭下去,顫聲道:“小的該死,這就去領二十板子,再去查外頭鬧事兒的是哪些不開眼的,定讓他們知道敢污蔑祖宗的下場……”
劉瑾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擺了擺手,見劉多福只顧著磕頭,并不敢抬頭看他那手勢,便又是一陣惱火,喝道:“滾滾滾!”
劉多福忙不迭連滾帶爬的出去了,兩個跟著他辦事的管事也趁機跟著“滾”了出去。
劉瑾的眼睛掃向管事劉多壽。
此人原是錦衣校尉,有些武藝在身上,又懂錦衣衛偵緝那一套,是劉瑾將牟斌弄下臺后從錦衣衛中招攬的人,改了家奴的名姓,如今負責聯系錦衣衛和東西兩廠。
劉多壽到底行伍出身,可沒有劉多福那樣軟蛋,他向前一步,躬身道:“經指揮使楊大人與小的排查,已經揪出三個形跡可疑之人,悄沒聲關起來了,并沒打草驚蛇。小的是想著單一兩個人做不成這么大的事兒,是否要繼續篩下去,還請祖宗示下?!?
劉瑾冷著臉道:“那邊的事兒讓楊玉去做。從今兒起,你去盯著西廠,谷大用,還有他手下留在京里的兩個檔頭,見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兒,我都要知道!”
劉多壽有些驚訝,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后頭的幾個管事幕僚,雖說都算是祖宗的心腹,但這事兒也不是哪個都該知道的,果然見不少人都瞪圓了眼睛。
“祖宗……這……”他欲言又止。
劉瑾闔目喊了個身邊干孫子的名字,那小內侍就口齒伶俐的將西廠在江西的所作所為和谷大用的表現說了一遍。
眾人這才知道劉祖宗發火的真正原因,不少人心下一哂,不知道劉多福曉得自己給自己加的二十板子是白挨了,會不會氣個七竅生煙。不過他到底有錯,這板子也算不得冤枉。
劉多壽聽那小太監說罷,心下已有了計較,低頭尋思了片刻,方向劉瑾道:“畢竟是西廠的人,小的只怕還要向楊大人那邊借些人手?!?
劉瑾面色不虞,冷聲道:“你也再去招募些得用的。楊玉那邊的,想過來的,查清楚了便都收下。”
劉多壽有些詫異,卻不敢多問,只應聲下來,后退了兩步,帶著自己的兩個手下退出去了。
劉瑾又點了兩個幕僚,讓寫個平息外頭逼婚的流言對策來,又讓陜西籍的幕僚去北榜各省會館,了解一下新科進士里未婚者家庭狀況。
當初他是完全沒把戴大賓的拒婚當回事兒的,想著把李經身后的人揪出來后,他照樣能滿足侄女的愿望。
但現在,外頭鬧成這樣,就算戴大賓回來跪求,他也不會應了,如此便要好好再給侄女兒覓個良人。
領了任務的人陸陸續續走出了書房。
剩下幾個就顯得格外“沒用”。在劉祖宗身邊做事,不會阿諛奉承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只會阿諛奉承旁的都不會,那也是吃不開的。劉祖宗很是求賢若渴愛惜人才吶。
有機靈的幕僚想著方才劉瑾的話,便往前一步,躬身道:“勿論西廠東廠,當初都是受過千歲恩惠的,如今大權在握,便只想著怎樣向上,全然不思回報恩人,這既是他二人的涼薄,也是他二人的淺薄,然則,也是人之常情?!?
見劉瑾慢慢喝著盅參湯,聽了這番耍嘴皮子的話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那幕僚便更往前一步,聲音卻壓得低了些:“這東西二廠在誰手中,都免不了要為自己謀劃,學生以為,莫不如將這廠抓在千歲您手中,還怕他們誰翻了天去。”
劉瑾將蓋盅往旁邊一撂,沒好氣道:“你倒是想得好,這是要把丘聚谷大用統統踢了,讓你祖宗我去兼這兩處督主?”
那幕僚忙道:“千歲日理萬機,哪里還兼得過來那許多活計,學生是想,東廠有監督錦衣衛之責,那東廠又由誰來監督?更勿論西廠。沒了監督,不免失控,不若另立一衙門,千歲親領,不僅能行東西兩廠之事,更有監督東西兩廠之責……”
劉瑾斜睨了那幕僚一眼,“這衙門口,也是說立就立的?”
那幕僚揣度著劉瑾話音兒,便陪笑道:“太祖時只有錦衣衛,成祖時便添了東廠,到了憲廟時,又添西廠。這立與不立,哪里有什么祖宗法度,還不都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西廠,不也是千歲您一道折子,皇上就許了復立么?!?
劉瑾微微闔上眼,從鼻子里哼笑一聲,并未言語。
那幕僚心里更有底了,便又低聲道:“您不是還讓劉多壽那邊多招攬人手么,人手總要有安置的地方,都放在府上,怕也不太妥當,容易落人口實,放在新衙門里,不是正好。也恰借這機會,查一查東西二廠?!?
劉瑾這才滿意一笑,道:“這也是個道理。”
那幕僚不由大喜,忙道:“那學生便下去寫個條陳來,千歲再斟酌?”
劉瑾抬了抬眼皮,道了聲“去吧”。
正這時外面有個管事畢恭畢敬報:“御馬監張永張公公來訪?!?
劉瑾眼睛立時立了起來,沒什么好聲氣道:“這老小子怎的來了?”后半句“他娘的來看祖宗笑話”生生咽了下去。
外面的管事戰戰兢兢的將帖子遞了進來,手都哆嗦得幾乎捧不住那薄箋。大管事二管事都被賞了板子,也由不得他們不怕。
劉瑾一把拿過,卻見帖子中又附禮單,不由“咦”了一聲,兩根手指頭彈了彈那單子,臉上慢慢扯出個笑來。
他揮揮手,呵斥道:“傻愣著什么?你張爺爺來了,還不趕緊前頭花廳奉好茶去?!”
*
張永這二年有些發福,臉上一笑竟有點兒彌勒佛的樣子,全然看不出這是曾是個領過兵剿過匪自己也能提刀砍賊的悍勇之輩。
“延德,作甚么這么客氣吶!”劉瑾也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話里透著親近。
張永笑道:“這不是有事相求老哥?!彪m然知道左右并無旁人,他還是假意看了兩眼,然后往前傾了傾身子,低聲說了李旻的事兒。
劉瑾聽罷,似笑非笑道:“這襲爵也好,府軍前衛也好,你這御馬監就能辦了,怎的還來我這兒?!?
張永一拍大腿,“這不是不托底,還是得請老哥給句準話兒。這些事兒,哪件敢不來老哥你這兒報備?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劉瑾哈哈一笑,指著張永道:“你可別來捧我!”
聽了兩句奉承話,他叩著桌面,瞇縫起眼睛,似是想了又想,終是一笑道:“這李旻是哪一個,我是半分也想不起來了。不過豐城侯家……”他咂咂嘴,道:“看不出,倒是有些家底兒的?!?
便是他不提這茬,張永也是要說的,今兒就是奔著這事兒來的。
張永笑道:“李旻是個老實頭子,也就是廣東剿匪時候落點兒積蓄吧,豐城侯家那點兒破事兒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嘿,不提也罷,李旻這庶長子這次也是拿了全副身家出來,求個前程。”
“他想著燒香,卻夠不著老哥你這佛堂的門檻兒不是,便繞了幾道彎子,到我這邊了。老哥,你可別嫌兄弟雁過拔毛,哈哈,兄弟可是撿著頂尖兒的抬你這邊兒來了,就求你一句準話,旁的都是兄弟我跑腿兒去辦,余下的,總要給下面辦事的小子們點兒甜頭不是?!?
劉瑾哈哈兩聲,道:“你瞧你,客氣了不是。這點子小事兒,何必破費。哪兒能讓你落不著呢?!?
張永見他端了茶盞,便知道這事兒是允下了,方也端起茶盞來,撇了兩下,嘿笑一聲,狀似無意打趣道:“我這不是怕叫丘猴子搶在頭里么。老哥,這可有個先來后到,老哥既應了我,回頭丘猴子那邊給的銀子再多,您只管同我說,可別反悔了,叫兄弟難做?!?
丘猴子說的便是丘聚。丘聚少時瘦猴兒一樣,就得了這綽號,如今早已不是昔日樣子,卻是猴精猴精的,宮里老人還是背地里叫聲丘猴子。
劉瑾一聽丘聚,眉頭便皺了起來,道:“這里頭還有他的事兒?”語氣是淡淡的,卻也不難聽出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
張永像是才發覺說錯了話似的,胖胖的腮幫子顫了顫,才干笑一聲,道:“聽說會昌侯孫銘走了丘猴子門路。我這不是……合計著那孫銘素來能斂財,為了幾畝地叔伯、兄弟坑了個遍,這一遭不知道砸了多少銀子過去,怕李旻這老實的窮鬼敵不過人家?!?
劉瑾心里已是又狠狠記了丘聚一筆,發狠盡早收拾了丘聚谷大用兩個不聽話的東西,面上卻不顯,嗤笑一聲道:“延德你幾時這般膽小過?得了,老弟,把你那心擱肚子里吧,你既開了口,老哥我還能撇開你再應別人去?多少也就是這樣了,還能讓你貼補?笑話?!?
張永便也哈哈一笑,說了幾句湊趣的話,似是把這事兒圓了過去。
兩人又扯東扯西說了些扯閑篇的話,劉瑾突然話鋒一轉,道:“萬歲的意思,是派人往山陜邊關仔細查一查糧倉草場,先頭西廠去查過了,這次自然不能再去,便是我也要避嫌,司禮監內官監的人也不好去了。想來,當你們御馬監出人去才妥當?!?
張永原也想到這一處了,劉瑾的人雖查了天下糧草,捅出許多舞弊事,但這里頭也絕對黑下不少銀子。尤其是山西,兵部侍郎文貴口口聲聲修墩堡,那銀子哪里是送去了邊關,不少都流進劉瑾私囊,這事兒經不經得起查可不好說。
劉瑾既說想找個御馬監的,便是想讓他遮掩一二了。他既想借劉瑾的手收拾了丘聚,就預備著劉瑾給他找事兒了。
張永當下打了個哈哈,道:“若真從御馬監出人,兄弟我自是要尋個謹慎穩妥的,好生給皇上、給老哥你辦差,也不辜負了皇上與老哥對咱們御馬監的信任。只是這事兒,是不是落在御馬監卻也不好說吶,一般派的外差,除卻錦衣衛,便是東廠了……”
劉瑾斜了張永一眼,卻不接這話,而是道:“我瞧著,羅祥這些年做事倒也踏踏實實的,這次差事若是他去了,都是老兄弟,回來也好給他安排哪個營的好去處,免得總說咱們得勢便忘了舊人?!?
張永愣了一愣,隨即慢慢的笑了起來,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越發像彌勒佛了。
羅祥是丘聚插進御馬監的,劉瑾這是要幫他拔出去。兩人算是就對付丘聚達成了同盟。
“羅老弟委實有才干,怕只怕,他為人忒也直了些,不會轉彎兒。到了邊關,再叫那群武夫吃癟,回頭武將上折子哭訴,咱們面子上也不好看么。”張永笑瞇瞇道。
劉瑾撣了撣衣角,渾不在意道:“直有直的好處,精細?!?
他不怕羅祥是丘聚的人便來查他的不是,他有的是手段讓羅祥就范,沒準兒,能借著羅祥這藥引子收拾了丘聚呢。
張永點到為止,便也不再多說,拱了拱手笑道:“既老哥這樣說了,這差事,御馬監義不容辭。”
*
五月十五,李旻過繼嗣子,設宴款待親朋。
這席面自然不會是在豐城侯府擺的,不過是他的小小宅子。
來賓也不過寥寥幾余桌,除了李旻夫人娘家親戚,便是他錦衣衛中朋友下屬,甚至豐城侯府他的親兄弟都沒到齊,太夫人更是稱病未來。
不知道多少有爵人家看他家笑話。
沈瑞夫婦雖出現在儀式上,但是他們衣著行事低調,又請李家不要宣揚他們的身份,來賓又多是低階武官,對于新科進士并不關注,便沒人知道這對年輕夫婦來歷。
這樣的局面李旻頗為從容,李熙卻不免有些憤憤然,本還想借沈瑞身份做點文章,卻被李旻喝止。
李熙在遇到沈瑞時忍不住若有若無的抱怨一句。
沈瑞卻只笑道:“有句俗話,叫好飯不怕晚,不知道李兄聽過沒有?!?
李熙愣了一愣,強擠出個笑來,到底是聰明人,便也不多說,只剩滿口道謝。
沈瑞原還想留下來捧捧場吃個席,見這情形還是作罷了,與楊恬兩個觀禮之后,便告辭出來。
正好時辰尚早,小兩口便又手拉手開開心心逛西苑去了。
五月十六,忽有圣旨到了豐城侯府,昨日還對外聲稱病重起出不了院子的太夫人這會兒比誰腿腳都利索,很快穿戴整齊到了前堂。
然而,聽傳旨內侍口中稱,要老豐城侯庶長子李旻接旨時,太夫人便如五雷轟頂,軟軟攤在了守寡的兒媳身上。
此后,她就真的病了,直至病逝,足有二十年再沒邁出過自己院門一步。
而李璽那守寡的夫人因著一直侍奉“病重”的婆母榻前,足足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也被市井傳為至孝佳話。
至于李旻,在這一日里,先后接了兩道圣旨。
前一道是承襲豐城侯,后一道是掌了府軍前衛。
這次豐城侯府再擺宴,內外院子席開百桌,京中有爵之家多半到場相賀。
當然,這日沈瑞夫婦并沒有去。
李熙被那些他熟的、不熟的兄弟,認識的、不認識的朋友灌了個爛醉,直到散席才被架著抬回房里,催吐一番,將胃里吐了個干凈,通房大丫鬟端了一碗粳米粥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胃里空空的關系,這米粥的香味竟是無比誘人,李熙也顧不得燙,三口兩口就下肚大半碗。
那丫鬟在他身邊不無得意的邀功道:“婢子料著爺一準兒得多喝幾杯,前頭席上油膩,只怕也是吃不好的,還是粥最養人,這是一等好的珍珠香蜜,婢子親自盯著火……”
珍珠香蜜。李熙停下動作,仔細看向碗中粥。
這米因形似珍珠、蒸煮時異香撲鼻、食之清甜無比而得名,成化年間成了貢米,富貴人家多以能食此米來彰顯身份。
他,年幼時,府里只有每逢除夕闔家一處吃團圓飯,才會從祖父老豐城侯的份例里撥這金貴的貢米出來給所有兒孫吃,每人也就一碗,盛得都是有定數的。
他父親是個不得寵的庶子,平日能吃上飯就不錯了,哪里還會挑揀是什么米。自從祖父去世,他再沒吃過這樣香的米飯。
珍珠香蜜,太夫人恨不得一粒粒數著來吃的貢米,如今他身邊一個丫鬟,就能隨便要來煮粥。
李熙端著飯碗,忽然就呵呵笑了起來。
那丫鬟只道他耍酒瘋,蹭到他身邊,依舊撩撥著哄他。卻聽他問,“你聽沒聽過那句,好飯不怕晚。”
那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茫然道:“爺不愛吃粥,想吃飯?爺這肚子里還空著,還是先喝粥的好,干飯忒硬,別傷了脾胃……”
李熙不再理會她,笑聲越來越大,最終幾近癲狂。
翌日府上收到邀請豐城侯和世子(并沒請封卻也都這么叫上了)赴宴的帖子堆得一尺高。
李熙卻翻也沒翻,請示了李旻,便往庫房里翻箱倒柜尋了些珍稀物件來,命人悄沒聲的分送到張永私宅和英國公府,李熙自己帶了一份親自去了沈府。
“并不是想求請封,我也知父親這爵位剛得,還得穩當穩當才行,但我也總不好這么游手好閑的,想謀個差事,也不求什么前程,就是辦點兒實事兒,學學本事,哪怕長長見識也好。可惜我從前就沒認識個明白人,什么都不懂,所以厚著臉皮來求二哥指點迷津。”
李熙比沈瑞大了整整六歲,卻是一口一個二哥叫得親熱。
沈瑞也不給他糾錯,李熙若是得寸進尺跑來活動封世子的事,那沈瑞會敷衍兩句送客出門,此后只跟李旻打交道,不會再理會李熙。
但李熙跑來說想謀個能學本事的差事,倒是讓沈瑞高看他一眼。
沈瑞淡笑道:“李兄……”
李熙連忙道:“昨日父親已與我取字,耀庭,二哥喚我表字就好?!?
光耀門庭么,沈瑞一笑,從善如流,“按照本朝法度,耀庭兄很快就能有個錦衣衛百戶的職銜罷,西苑是不好進的,府軍前衛又是令尊所掌,為避嫌也是不能去的。旁處還不是耀庭兄想去哪里都行?!?
李熙忙道:“我嘴拙,二哥莫怪,我實是不知道哪里好?!?
沈瑞忍不住心下腹誹,你若嘴拙,那天下的鸚鵡八哥怕都是啞巴了。
聽得他頗為坦白道:“掏心窩子說一句,若是張二哥這會兒還在京衛武學,那我自然是跟著張二哥走的。可如今張二哥丁憂,旁人,嘿,不怕二哥笑話,沒誰真瞧得起我,想來也不過覺得我是運氣罷了,我是真想學些東西,不想空領一份俸銀,叫他們閑撂著?!?
這卻是句實話,沈瑞瞧了李熙半晌,忽然問道:“你可認得武靖伯府四公子趙弘沛?”
李熙忙道:“我是認得的,只怕……四公子不認得我。二哥是要將我引薦給趙四公子?”
沈瑞卻不答,又問道:“想來,你也是沒出過遠門的,可敢往外走走?”
李熙呆了一呆,忽然狂喜起來,“二哥是說,趙四公子要派外差?”
沈瑞擺手道:“你別高興得太早,外差也不是大家傳得那樣都是好事。這趟卻是個苦差事,興許,也沒甚油水可撈?!?
李熙連忙道:“二哥可是看扁了我,我豈是那逐利之人?!我是真心敬佩趙四公子,愿追隨他鞍前馬后……”
“得?!鄙蛉鹂蓱械寐犨@根三寸不爛之舌說奉承話,“你若有心,我倒可以引薦,只是趙四公子選是不選,卻不是我能管的了?!?
李熙忙起身長揖,又是滿感恩戴德,銜草結環報恩的話都出來了。
沈瑞也懶得說他了,本身,想把他送到趙弘沛身邊,也是瞧中了他這根舌頭,人又能屈能伸,出去跑腿辦事兒打個前站想來沒什么問題。
“出去也是要吃苦的,我瞧著,耀庭兄的騎術不錯?”沈瑞問道。
李熙苦笑一聲,道:“先頭,家里,也就剩下匹馬,算是侯府子弟出來的最后一點的體面了,因而不曾丟了?!?
沈瑞卻正色道:“耀庭兄,令尊當年在廣東剿滅蠻寇,屢立戰功,這才得以一步步升遷到今日高位,耀庭兄如今為侯爺的獨子,豈可不知兵,不懂武?耀庭兄既有錦衣衛職銜,還是要早日將武藝撿起來,日后勿論是京中供職,還是得派外差,便都無懼了?!?
李熙立時正容一揖到地,誠懇道:“二哥說的句句金玉良言,熙謝過二哥提點?!?
*
沈瑞在為即將出發去山陜的趙弘沛劃拉人手,此時宮中也在論派往山陜“欽差”的人選。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自西苑修整建成,小皇帝三不五時的便要過來游玩小住,后來一度干脆移駕住下不愿回宮,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相勸,他反要將她們也一并接入西苑,還是太皇太后與他好生談了一番,這才讓小皇帝重回乾清宮。
如今已是暑熱,小皇帝又耐不住性子,跑來西苑小住,美其名曰避暑。
當初興建西苑時,將太素殿及天鵝房宮殿連成一片,又別構院御,筑宮殿數層,造密室于兩廂,勾連櫛列。小皇帝歡天喜帝的稱此處為“新宅”,起居坐臥、批答奏章都在此處,而因臨近豹房虎城,外面則稱“豹房公廨”。
此時,偏殿暖閣中,劉瑾、谷大用、丘聚三人垂手而立。
小皇帝清涼薄紗衣,翹著腳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一旁幾上白瓷盆里冰山寒氣裊裊如煙,又有明顯湃過猶掛著水珠兒的紅綠果子,讓人望之口舌生津,全然是消暑做派。
壽哥手里拆著九連環,似是無心理會他們一般,眼皮都不愛抬一下,懶洋洋道了聲“說吧”。
卻是內閣選了都察院御史秦寬為山陜巡按御史,這是李東陽、王華和楊廷和好不容易選出來與焦黨、與劉瑾沒有半分關系的,雖然這人算是王華的人,李東陽并不十分滿意,卻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小皇帝那邊也沒有異議,只是提出還要內廷出一人為欽差。
對此內閣也是心里有數,當下也表示內廷人選由皇上圣裁。
因而小皇帝才將劉瑾這三個負責廠衛的人叫了過來,要聽聽他們舉薦的人選。
劉瑾當仁不讓,頭一個站出來道:“萬歲爺,奴婢以為,此次可遣御馬監中官出此外差?!?
壽哥鼻子里出氣兒嗯了一聲,眼皮一撩,側頭斜眼去看丘聚。
丘聚板著一張臉,見皇上目光掃來,他便躬身道:“奴婢附議?!?
壽哥收回視線,又向劉瑾頷首示意繼續,自己又鼓搗起九連環來,那銀環相撞,聲音格外清脆悅耳。
劉瑾便清了清喉嚨,道:“奴婢以為,羅祥是東宮舊人,在萬歲身邊伺候多年,深知萬歲心意,為人又忠厚耿直,若派他去山陜,必能替萬歲將事情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丘聚壓低了頭,竭力擋下臉上掩蓋不住的猙獰神情。
他謀遼東,他們來搶;他謀府軍前衛,他們不知道從哪里挖出個李旻了來搶!現在,他們還想把他費盡苦心插進御馬監的羅祥給剔出去。
一次兩次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當老子是死的?!
“奴婢以為,羅祥不合適?!鼻鹁垲^也不抬,聲音幾乎平得沒有半分起伏,“羅祥雖穩重,卻并不知兵。此番要查糧草大事,又要與邊關諸將打交道,若不知兵事,只怕,去了也是白去。”
劉瑾冷冷插口道:“既羅祥不知兵,便不該在御馬監。調回御用監罷?!?
丘聚卻不理會,霍然抬頭,朗聲向小皇帝稟道:“此番要查糧倉草場營私舞弊,總要尋得知兵事,懂糧草調度之人,方能查出是否有人動了手***婢以為,御馬監中,唯張永曾領兵在外,最是懂此間種種,當能為萬歲爺厘清此事?!?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是一怔。
谷大用下意識側頭去看丘聚,滿臉驚詫不及遮掩。
劉瑾臉上也現怒色,厲聲道:“糊涂,張永為御馬監掌印,豈可輕離!”
壽哥則是停下了手上拆九連環的動作,側著頭,似是好奇的一般,用十分夸張的動作上上下下打量起丘聚來。
丘聚像是沒注意到小皇帝的注視,他狹長的眼睛斜睨著劉瑾,顯出十分的傲慢與蔑視,語帶譏誚:“你是怕張永太懂行,會查出什么于你不利的地方?”
劉瑾怒極反笑,森然道:“我一心為萬歲爺,為大明,何懼人查?倒是你將張永推去邊關,御馬監偌大一攤事務誰來掌?羅祥,他行嗎?還是你丘聚要去御馬監掌???”
谷大用則撩衣襟跪倒,叩拜在地,只撇清自己道:“西廠忠心為萬歲爺辦差,不敢有絲毫私心,所查盡皆屬實,不敢有半分作偽?!?
丘聚滿臉嘲諷,重重哼了一聲,反問道:“東廠西廠哪個不是忠心為萬歲爺辦差?查出來什么都是直、達、天、聽。”
“直達天聽”四字他一字一頓說出,咬音極重,眼睛卻是又瞟向劉瑾。
西廠查出來的事兒都是先報給劉瑾,再由劉瑾跑來皇上面前討好賣乖,皇上怎會不知?而若說劉瑾從中扣下了對自己不利的信息,皇上自然也不會不信。
劉瑾臉色鐵青,袖中雙拳緊捏,青筋暴起,怒目瞪向丘聚,“祖宗規矩,司禮監批紅,亦是為皇上分憂。”
丘聚嗤笑一聲,卻不看他,似是自言自語道:“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方是祖宗規矩。”言下之意廠衛所查不在其列。
咚的一聲,小皇帝將九連環丟在了案幾之上,三人都是駭了一跳,先前張牙舞爪的樣子立時消失不見,都規矩了起來。
壽哥看了一眼猶趴伏在地上的谷大用,道:“谷大用起來吧?!庇智葡騽㈣鹁?,淡淡道:“你們的忠心,朕自然知道。往山西的人選,你們的意思,朕也曉得了,朕會斟酌。去罷。”
卻在三人未退出殿外之時,他已揚聲招呼門外,傳張永、羅祥過來。
劉瑾丘聚彼此相瞪,目光中火花四濺,終是互相一甩袖子,憤憤而去。
三人雖是被小皇帝打發了出來,卻誰也不曾離開西苑,各自尋了一處值房坐著,都等著里頭的消息。
小半個時辰,張永羅祥才匆匆趕來。
小皇帝先喊了羅祥進去,卻是提筆出了幾道術算題目,叫小內侍帶了羅祥下去做。
羅祥不明所以,滿腦門子是汗,他并不擅長此道,心下直念叨這下完了,苦著臉下去做題了。
待張永被喚進去覲見,小皇帝卻賞了一碗冰鎮酸梅湯。
張永感動莫名,連連謝恩,一碗酸酸甜甜冰冰爽爽的酸梅湯下肚,真是又解渴又解熱。
這時聽得壽哥道:“大伴,朕想你走一趟山西?!?
那一碗酸梅湯就驟然變得又酸又冰,張永只覺得整個人都僵硬起來,一時轉不過彎來這差事怎的落在他頭上。
“奴婢……”張永張了半天嘴,就好像忽然舌頭也被凍住了,那聲“遵旨”怎的也說不出來。
壽哥神色鄭重,緩聲道:“大伴可曾記得,先前朕與你說的,朕想用你在九邊,而不是南邊?!?
張永立時就醒過神來,身子也不僵了,腦子也靈光了,當即跪倒在地,道:“奴婢愿為萬歲爺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壽哥便笑了起來,像個得了心愛糖果的孩童一般,笑得燦爛無邪,口中卻是說著冰寒的帝王之語:“大伴,朕只信你,你去與朕好好查查,每年大把的銀子扔在了九邊哪里;邊軍,爛到了什么程度,若韃靼叩邊,可堪一擊?!?
頓了頓,他又緩緩道:“也去看看,晉王府到底怎么回事。他家的事兒出的也未免太多了。你去給朕看看,到底什么人在后頭興風作浪?!?
帶著冰渣子的酸梅湯肚腹里散著寒意,張永卻覺得周身熱血沸騰,重重磕頭下去,堅定道:“奴婢定不辱命!”
壽哥親自伸出手去扶了張永起來,看著他激動的臉,微笑著,輕聲重復道:“大伴,朕只信你?!?
張永幾乎熱淚盈眶,此去山西什么艱難險阻、什么陰謀算計,統統變得無關緊要,唯少年帝王這一個“信”字,重于泰山。
然而小皇帝卻又忽說:“這次,是丘聚薦你去的,劉大伴倒是擔心御馬監這攤子沒人操持。”
張永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低聲道:“萬歲放心,奴婢理會得,會行事謹慎,不會叫這事兒露出去半分?!?
壽哥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仔細叮囑了一番,又賞賜了一塊貼身白玉龍佩給張永,如戲文里寫的一般,賜他臨機專斷之權。
至于羅祥的考題,他答完后還特地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才敢讓小內侍遞到皇帝身邊,壽哥卻根本沒看就丟在一旁。
在側殿內滿臉喜氣的張永出了殿門就擺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來,一路自豹房公廨回到紫禁城,任誰都以為他吃了皇上的訓斥。
很快便有圣旨下來,張永再度作了欽差,與巡按御史秦寬一道,督查邊關糧倉草場。
眾內侍自以為知道了張永那苦瓜臉的緣由,不少人或明或暗的來勸,連劉瑾都把張永叫了過去吃酒,席間話里話外都是自己如何維護他,而丘聚如何害他。
張永只將自己灌醉,耍著酒瘋大罵了丘聚一回,借著酒勁兒緊攥住劉瑾的手,滿是恨意道:“老哥,丘猴子賊心不死,拱走了我,他占了御馬監,就要和老哥你叫板了。老哥,養虎成患,養虎成患吶?!?
到底是武人,那手力道之大,疼得劉瑾一呲牙。
劉瑾心下也是發狠,咬牙切齒道:“延德放心,回頭便敲了這猴子天靈蓋,拿他猴腦與你下酒。”
而丘聚這邊自然因著扳回一局而興高采烈,同樣是設宴與心腹們飲酒,同樣是盤算著,下一步,如何對付劉瑾。
*
沈瑞也沒料到最終會是張永去山陜,張永私下找了他過去,問他要了四個沈家鋪子里成手賬房。
“我的人只怕他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帶著太扎眼,只得問你借人?!睆堄赖馈?
沈瑞便知道張永這是要動真格的要查九邊舞弊了,故而需在面上麻痹劉瑾。想到前世歷史上劉瑾最終也是栽在張永手里,他便多了不少信心。
他想了想道:“您也知道武靖伯府四公子趙弘沛接了張會那差事,也要往山陜去。還有豐城侯李旻那個嗣子李熙也與同趙四哥同去,加上陸家二十七郎,都是您熟識的,咱們自己人,您看,不若將這四個賬房放到他們隊伍里,等出了北直隸,您再帶走,免得過早被人盯上。”
張永指沈瑞笑罵道:“你小子倒是好算計,才給豐城侯幫了個忙,就拐了人家嗣子去。他可就這一個‘兒子’?!?
沈瑞笑道:“真不是算計他,是他自己想找個能學本事的差事,我見他接人待物都是不錯,又口舌伶俐,才想著給趙四哥找個打下手的。這一趟過去,他能學到的東西,還不比窩在哪個營里吃閑飯能學到的多得多啊。這是互惠互利?!?
張永雖笑著,臉上已露出些滄桑感來,感慨道:“你們這些小家伙也長起來了。將來,皇上身邊就指著你們了?!?
沈瑞調侃道:“您可才四十!莫不是這就要告老還鄉了?!?
張永哈哈一笑,輕捶他一記,卻忽然嘆道:“皇上也長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沈瑞心下一凜,登時也收斂了神色,低聲道:“瑞省得。瑞從不敢僭越半分?!?
“這樣是好的。”張永微微闔目,長長嘆了口氣,道:“皇上,一直聰明得緊,老劉老丘都想著拿他當小孩子哄著。嘿,還知道是誰哄了誰?!?
兩人一時都陷入沉默。
沈瑞也知,眼前的小皇帝絕非前世史書上描述的只知道貪玩、被八虎哄得團團轉的孩子。
如張永所說,現今,還不知道是誰哄誰。
劉瑾眼下瞧著如此猖狂,處處立威,卻未嘗不是皇上用來對付那些老臣的快刀。等皇上借著這把刀把該砍的人砍了,把話語權確立了,再將劉瑾一殺,平了民間朝堂怨怒,這也是自古以來帝王的一貫套路。
他只是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掌握好這個度——劉瑾已經害了不少了人,距離歷史上這位權閹的倒臺,還有兩年時間。而且,馬上就要又有一個大事件發生,還要有人命填進去……
張永見沈瑞陷入了沉思,便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皇上是最重情義之人,與你,與張會,這都是自小的情分,你們都是有分寸的好孩子,皇上自然會護著你們?!?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你現在,你師公那邊,你岳父那邊,于朝政上,總有些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你夾在中間怕是要為難了。但你要記著,你對皇上的忠心不變,皇上對你的情分就不會變。”
沈瑞只得一聲苦笑,這件事卻是無法可解了,他總歸,是文臣。
*
西苑,天鵝房。
天鵝房如今名副其實,圈起一處島中湖來,養了二三十只天鵝,碧水白羽,美景如畫。
然壽哥卻坐在湖邊亭中,翹著二郎腿,百無聊賴的有一把沒一把的投著魚食,瞧也不瞧湖中爭食的錦鯉,兀自同沈瑞說著大煞風景的話:“遼東說貢海東青來,嚷嚷有二年了吧,卻還沒送來,朕可還等著看那海東青拿天鵝呢。陸二十七郎也是,遼東弄馬倒是多,怎的就不弄幾只鷹來?!?
沈瑞強忍著翻白眼的沖動,勉強給出個笑容來,“海東青兇悍,聽聞本身就不好捕獲,熬鷹更是費時,他們就算逮著,也總要訓好了才敢拿到御前?!?
壽哥哼哼兩聲,又拋了一把魚食下去,忽又興高采烈道:“對了,你還沒聽過臧賢的琵琶,那也是一絕,一會兒朕傳他來,你聽聽他的《海青拿天鵝》,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說著就叫劉忠吩咐遠遠伺候著的小內侍去傳人來。
沈瑞無可奈何,也只好道謝。
壽哥也不喂魚了,隨手把一袋子魚食丟下,拍拍手,似是隨口問道:“張永、秦寬前兒走了,昨兒趙弘沛和李熙也走了。這兩撥怎的還沒一起走?”
身側無人,他便毫無顧忌的直言道,“張永不是問你借人了么,還分兩路走?”
“真是什么也瞞不了皇上?!鄙蛉鹦Φ?,“這不是,秦大人張公公都是欽差身份出的京,趙弘沛兩人雖然也遵皇上口諭,卻到底不算是公差,不好與欽差同路。趙弘沛他們腳程略快,等進了山西,大約就能趕上了。”
壽哥點了點頭,笑瞇瞇道:“你們辦事還是周詳的?!?
沈瑞笑著謝過,緩了一緩,方提起:“先前與皇上提過的,臣的叔父在城郊立了處學堂,如今已有些學生就讀。因著張永張大人這事,臣想著,左右那片農莊還有地方,不如將臣先前札子里提的農事學堂、商事學堂、匠人學堂都開起來。旁的不論,就是培養些賬房出來也是用處極多的,如遼東,如山東,還有將來的海貿、河運……”
他也是看中那片地方離京中不遠,山水不錯,民風淳樸,倒可以營造個“大學城”出來。
壽哥點了點頭,道:“你先前設想得甚好,只不知百姓認不認。”
沈瑞道:“松江那邊如今尚好。那邊幾所學堂如今都是臣族兄們打理著。農事學堂最佳。因著松江也要造船,匠人學堂如今也算紅火。
“除卻船工外,織工也頗多——南邊兒地少,尋常人家總要找些營生貼補家用,織布是重要一項,匠人學堂教人怎么織得又快又好,極受百姓歡迎。
“商事學堂目前主要還是教些賬房出來。因著在南邊兒取得了些許經驗,所以臣才想著,在北邊兒也試試?!?
壽哥無可無不可道:“那便試試吧。只北邊兒沒那許多經商的人家。教出賬房來,卻讓往遼東去,故土難離,怕也不愿去?!?
沈瑞笑道:“工錢給得高高的,便就樂意去了?!?
壽哥哈哈大笑道:“善哉?!?
聊起了西苑這邊造船養水師的進度,壽哥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來,皺眉問沈瑞道:“你說京郊的莊子,在哪里?”
沈瑞不明所以,回道:“在城東,差不多五六里地,郭家屯那邊。”
壽哥眉頭便舒展開了,點頭道:“如此甚好。”
沈瑞越發摸不著頭腦,道:“地方上,有什么不妥嗎?”
壽哥瞧了他一晌,終嘆了口氣,道:“有折子彈劾,英國公張懋子張銘、張欽縱奴行兇,強占順天府豐潤縣地畝,欺隱地稅。”
沈瑞大驚,忙站起身來,想替英國公府說兩句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旁人家的事兒,他也不知內情,憑什么替人家打包票。
到底,這不是張會的事兒。
英國公三子張銘雖對張會兄弟不錯,但先頭就被東廠抓住過曠工的事兒,這人人品究竟如何也不好說。
而張欽行四,在張會口中這就是張鋼的狗腿子。尤其他媳婦四太太,那日在游氏產子時的表現,楊恬都與沈瑞說了,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這兩個人犯事兒,沈瑞能說什么?
但是事涉英國公府……
壽哥看著沈瑞臉色變換,終是嗤笑一聲,道:“樹大難免有枯枝,你還不明白?朕知道你替張二擔心,你瞧著朕可是那不分青紅皂白就遷怒的昏君?”
沈瑞連忙連聲道“臣不敢”“臣惶恐”云云。
一時那邊傳了臧賢來,那一手琵琶果然驚艷,沈瑞卻是無心去賞了。
尤其看到與臧賢同來的錢寧,沈瑞更是打心眼里不待見,不若眼不見心不煩。
壽哥這邊與臧賢又說起樂理曲目種種,也無事與沈瑞商量了,便由著沈瑞告退。
出了西苑,沈瑞并沒有直接去英國公府,而是奔著岳家去了。
在楊廷和口中,他得知,就是今日,司禮監左監丞張淮、戶部左侍郎張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鸞、錦衣衛指揮使楊玉聯名上書彈劾。
這欺隱地稅的事兒,并不是最近發生的,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弘治十年。而自正德以來,侵占地畝的事兒變得越發猖獗起來。
豐潤縣當地一些民眾自發開荒,因與英國公府莊園相鄰,其管莊之仆趙文才造偽契,侵謀旁人所墾田畝,招聚流民佃之。
朝廷屢遣戶部、刑部乃至順天府官員去勘合,趙文才還敢聚眾擲石傷及官員。眾人皆懼趙文才兇惡,僅如前造冊繳報。
這次是撞到了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鸞手里,才被捅到皇上面前。
“這幾位……”沈瑞輕叩著手指數著,錦衣衛指揮使楊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鸞都是劉瑾的人,司禮監那位……大約也是。這事兒是劉瑾發難?
“可是因著,先前英國公說文貴所奏‘將古墩臺內造箭窗銃眼以伏兵制虜’之策無用?”沈瑞問道。
畢竟文貴是給劉瑾摟銀子的。
楊廷和撫須道:“面上瞧著都是劉瑾的人。卻也未必。司禮監張淮,是李榮的人。而楊玉,一愚人耳。”
沈瑞哂然一笑,楊玉確實是個棒槌,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有人想挑撥英國公府與劉瑾的關系?
他不免又想起戴大賓之事,也是有些蹊蹺的,像要挑起仕林對劉瑾的不滿。
這是有人想扳倒劉瑾,在這邊給劉瑾造些仇家么?
“岳父您看,英國公府那邊,我想去知會一聲……”沈瑞問道。
楊廷和淡然道:“無事。戚畹勛貴之家,這樣行事的多了,當初周家張家鬧的……。這次不過一個嫡幼子,一個庶子,老國公抬手就能料理。英國公府歷經幾朝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法門。”
沈瑞笑道:“是小婿瞎操心了?!?
雖是得了楊廷和這話,沈瑞仍是跑去了英國公府,與張會書房密談。
張會得了信兒卻格外平靜,冷笑道:“他們做的原也不止這一樁。這些個世仆,從前是連本家稍弱些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哪里會在乎些許小官。哼,這下張欽是完了。只是三叔,搞不好是叫張欽哄去掛了個名吶?!?
對于別人的家務事,沈瑞不想多插嘴,不過是來提醒兩句,當下便只道:“最近一樁樁事都是連環計,處處陷馬坑,你也多加小心?!?
張會笑道:“放心,我這在家守孝呢,我不出門,能惹出什么事兒來。”
然而,張會與沈瑞誰也沒想到,這件事竟如滾雪球一樣,牽扯進越來越多的人。
當初因畏懼趙文才兇惡而三緘其口的官員統統被問了罪。
英國公張懋請罪自劾,然隨后都察院審查時卻忽然曝出,張銘乃是替人掛名,真正侵占田莊的主人是世孫張侖與張會兩兄弟。
司禮監與戶部再查豐潤縣田土,竟是榮王、永康長公主、慶云侯周壽等等十數家宗室、外戚、勛貴皆有不同程度的侵占田畝欺隱地稅。
而錦衣衛又查出,趙文才之流招聚作佃戶的流民,竟有正德元年冬那批山西來的流民。
這些人本都安置在西苑做工,開春后朝廷朝廷就下旨遣返了,卻不知怎的,被趙文才聚到了莊上。
京郊之側,聚集流民,居心叵測,若問個謀反之罪,那是要株連九族的。
而當初,英國公府、駙馬蔡震等勛貴都曾上書表示,愿意將自家城郊的莊子作為流民在城外的暫時性安置點。
再往前推,最早遇到流民的,是當時的沈家莊,如今的祥安莊。
最早出了安撫流民札子的,是沈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