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沈氏宗族如何血脈漸遠(yuǎn),族長太爺畢竟做了大半輩子族長,慈愛仁和,多有照拂幫扶族親之時。不說旁人,就是沈瑞本生所在的四房,還有五房,都受過族長太爺恩惠。
只是沈瑞在四房日短,加上過來時族長太爺已經(jīng)年邁,不怎么打理族務(wù),對此認(rèn)識不深。對于五房來說,族長太爺雖不過是出了五服的族叔,卻也是曾庇護五房一門的恩人。
五房鴻大老爺病弱,當(dāng)年上面也有不安分的嫡叔,下邊有別有心腸的異母兄弟。雖說后來娶了一房賢妻,總算將里里外外都當(dāng)當(dāng)起來,可婦人主事豈是那么容易的?要是沒有族長太爺暗地庇護,五房早就亂成一團,哪里有如今這夫妻齊心、父慈子孝的太平日子。
“我要回松江,無論如何,我也要送叔父一程”鴻大老爺自得了喪報,傷心難過的同時,也就拿定了主意。
沈瑛與沈琦兄弟兩個都不放心,齊齊相勸,不約而同地想要代父南下。
沈瑛道:“兒雖為官身,可東宮差事清閑,請假并不難,還是兒子隨械大哥南下吧……路上趕路也便宜些……”
沈琦則道:“我還閑著,哪里就要勞煩大哥?大哥入東宮當(dāng)值雖有些日子,可寸功為立,如今咱們家與叔祖父家雖是親近,可在外人眼中畢竟是出了服的族親。兄長為了這個請假,也顯得托大了?!?
鴻大老爺點頭道:“二哥說的有道理,大哥如今是官身,正是當(dāng)謹(jǐn)言慎行……還是二哥隨械哥去吧……”
聽他松口,沈瑛、沈琦兄弟齊齊松了口氣。
如今還是六月末,盛夏時節(jié),實不是趕路的時候。況且為了趕時間,連水路都走不得,需順著官道走陸路。
鴻大老爺即便經(jīng)過這些年的調(diào)養(yǎng),看著精神了不少,可到底上了年歲。身為人子,即便感念族長太爺昔日情分,可也不敢讓老父夏日奔波。
不想,就聽到鴻大老爺接著道:“械哥既丁憂,家眷也要隨之歸鄉(xiāng)守孝,我同太太兩個,隨著械哥家眷一起啟程……”
一錘定音,五房這里就敲定了南下奔喪的人選,鴻大老爺夫婦與沈琦。
沈瑛與沈琦兩個孝子還要再勸,卻都是不頂用,只能求到郭氏跟前。
知夫莫若妻,況且就是郭氏這里,對于族長太爺也多有感激。
雖說族長太爺晚年對族里的事情不怎么搭理,族中糾紛日多,可也難掩昔日恩情。
“勿要再啰嗦,有我跟著老爺,自然會精心看顧。你們與其在這里亂著急,還不若去尋一個妥當(dāng)?shù)拇蠓騺?。這一路上,老弱婦孺,還是周全仔細(xì)些為上。”郭氏道。
沈瑛與沈琦沒法,只好匆匆忙忙出去尋大夫。
此次不是出診一日兩日,既要隨著南下,往返就要幾個月個功夫,既要對方本領(lǐng)好,還需對方答應(yīng)離京,可不是只掏銀子就能請來的。
沈理那里,也得了喪信,有了定奪。
說起來,他在松江那十幾年還有守孝那幾年,同族長太爺打得交道并不多
不過年輕氣盛時,尚且不覺得宗族算什么,對于族親之流也沒有放在心上,系出同源的叔祖父都是欺凌孤兒寡母、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的冤家,其他人血脈更遠(yuǎn),情分就更淡了;要不是父祖福地在松江,族親中又曾有個恩親孫氏在,沈理對于松江族人的情分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
如今人到中年,看著宦海沉浮,沈理倒是生出幾分疲憊,開始有了思鄉(xiāng)之情。
松江是根,在外游子,總要落葉歸根。
族親血脈再遠(yuǎn),也帶了個“親”字。
“林哥代我南下,正好也回去看看,等過兩年他童子試還是要回松江……”沈理對妻子交代道。
謝氏雖心疼兒子這個時候趕路,可對于同沈氏族人的往來,已經(jīng)不再像之前那樣排斥。
娘家雖是女子的靠山,可女子下半輩子的依靠卻是丈夫、兒子。沈氏宗族越是齊心,越是氣勢盛,以后自己兒女也就多了一份依靠。
娘家再顯赫,受惠的也是謝家子孫,自己兒女雖是謝氏外孫,也有謝家血脈,可同謝家兒孫相比到底多了個“外”字。
只是沈林今年才十三歲,因打小讀書勤勉用功緣故,加上身子正抽條,看著單薄的緊,倒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生。
就是沈理夫婦舍得,沈械也不放心帶著他馳驛南下。
沈林不只是狀元長子,還是閣老嫡親外孫,真要因奔喪趕路之事有個好歹,那頭一個被遷怒的就是沈械。
等到最后敲定時,南下奔喪的人就分了兩撥,沈械、沈琦、沈瑞、沈玨、沈械長子沈棟等人,先一步馳驛還鄉(xiāng);械大奶奶并其他妾室兒女與五房鴻大老爺夫婦、還有沈林則乘坐馬車隨后。
京城距離松江相隔兩千里,消息到了京城時,距離族長太爺過身的日子已經(jīng)有大半月。
以族長太爺?shù)纳矸菖c年紀(jì),定是要停靈“七七”方出殯,饒是如此,大家在路上也不敢耽擱,畢竟如今是雨季,也不能保證這一路上都是方便趕路的晴天。
自從出了京城,一行人順著官道,早出晚宿,一天都是百二十里上。
沈琦、沈瑞還罷,這兩人一個是青壯,一個是每日練拳強身的,盡管面上帶了乏色,不過體力還能跟得上,即便白日里趕路累了,晚上在客棧休息一日也緩的差不多。
沈械父子與沈玨三人,沒幾日功夫,卻露出疲憊不堪出來。每日趕路的路程,也從百二十里,變成了八十里,饒是如此,每次下馬時,這幾個人都是一臉菜色。
尤其是沈玨,眼底都是殷紅色血絲,臉色青灰,雙頰陷了進(jìn)去,走路已經(jīng)開始打晃。
正好趕上這日清晨下起瓢潑大雨,雨勢太盛,無法趕路,大家就在客棧多停了一日。
沈家并不缺銀錢,除了仆從下人之外,一行族兄弟五人這路上都是各自一間客房休息。
沈瑞就去看了沈玨,見他依舊是不死不活的模樣,便也不羅嗦,直接打發(fā)長福去請了大夫過來,挨著個的給沈械等人診看。
沈械是憂心上火,沈棟則是有些中暑的征兆,到了沈玨這里,大夫也說了一大堆出來,不外乎哀思凝結(jié)、寢食不安,需好生調(diào)理之類的話。
路上不是調(diào)理的時候,沈械那里開了下火藥,沈棟則是解暑散熱的,沈玨這里,則是沈瑞做主,直接叫大夫開了助眠的藥。
待沈玨的藥熬好,沈瑞親自送了過去。
“好生吃藥,好生睡覺已經(jīng)沒有看族長太爺最后一面,難道最后的相送,你也不露面么?”沈瑞正色道:“枉費族長太爺那么疼你,你就是這樣做孫子的?”
沈玨悶聲道:“我怎么會不露面?按照計劃的日子,不是在‘六七,前就能趕回松江么?”
沈瑞冷哼一聲:“你都成了什么樣子?眼看都要在馬上坐不穩(wěn)了,還想要如期趕回松江?明日真要從馬背上栽下來,這一耽擱,別說‘六七,,就是‘七七,大日子也趕不上”
幾晝夜沒有正經(jīng)合眼,沈玨又不是鐵人,哪里能不累呢?
可是他真的睡不著,整晚整晚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這一路上,沈瑞勸解的話早已說了幾車,道理沈玨都明白,可就是心里難受的不行。
想到輕重緩急,沈玨就不分辨,從沈瑞手中接了藥晚,一口飲盡。
藥效十足,沒一會兒,沈玨的眼皮就開始打架,沈瑞眼見他在床上躺了,鼾聲漸起,才端著空碗從他房里出來。
用藥物助眠,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該勸的沈瑞都勸了,可都是不頂用,又不能眼睜睜看著沈玨悲傷損身。
在門口,正好與沈械碰了個正著。
沈械看著沈瑞手中的空碗,皺了皺眉,道:“玨哥如何了?”
“已經(jīng)睡下了,瞧著應(yīng)不會耽擱明日行程?!鄙蛉鸬?。
沈械點點頭,有意無意地打量沈瑞。
他已經(jīng)看出來,這次沈瑞“自作主張”地請大夫上門,為的就是沈玨,他與兒子不過是附帶。
這兩人關(guān)系真的好?沈械一時也拿不準(zhǔn)了。
按理來說,沈瑞與沈玨兩個名分上雖成了堂兄弟,可因牽扯到了利益,也該有了嫌隙。
沈瑞察覺出沈械的打量,道:“大族兄還請多節(jié)哀,多多保重,這路程才過了一小半,還要一大半的路程要趕?!?
要說沈玨散發(fā)的是從里到外的哀傷,那沈械無意流出的則是一種焦躁。
不用細(xì)問,沈瑞也能明白其中緣故。大明以京官為貴,沈械雖是孫輩只丁憂一年,可朝廷也不會留著缺給他。等他丁憂期滿,想要起復(fù)時,到底能不能撈到京缺,撈到什么樣的京缺還不好說。對于年紀(jì)將不惑之年的男人來說,執(zhí)著于權(quán)利并不是可恥的事,然而在剛得了族長太爺去世的消息,尚不及悲切時,就擔(dān)心這個未免太薄情。
加上沈械對沈玨的冷淡,也讓沈瑞覺得不滿。
沈玨正為本生祖父故去難過,要是沈械這個本生兄長能勸慰一二,多少也會有些效果;可沈械只顧埋頭趕路,對于沈玨的悲傷憔悴視而不見。
沈瑞的話,雖是好話,可沈械卻不樂意聽。這是嗔怪他將路程安排的緊了?還是怎地?
他皺眉道:“為人子孫,回鄉(xiāng)奔喪本是應(yīng)有之義,路上是趕了些,可也是沒法子的事。玨哥那邊要是不適,就讓他留在這里休整幾日,等鴻大叔他們到了隨鴻大叔他們一路走。他如今是二房嗣子,太爺大事也未必需要他到場……
沈瑞輕聲道:“這世上有生恩還有養(yǎng)恩,論生恩,族長太爺是玨哥本生祖父;論養(yǎng)恩,族長太爺教導(dǎo)了玨哥十幾年。名分上玨哥如今雖不是族長太爺之孫,可這祖孫十幾年的情分卻是改不了的?!?
為本生親服喪按照規(guī)制是需“降服”不假,可五服之外還有個“義服”。以沈玨與族長太爺?shù)那榉?“義服”期年也不算什么。早在沈瑞、沈玨出京前,沈滄與徐氏就交代過此事。出殯這樣的大事,沈玨更是應(yīng)該趕上。
沈械對沈瑞印象并不深,只覺得他是個沉默寡言、略有些陰郁的少年,如今見他說話不見服順,口氣中隱隱帶了執(zhí)拗,心中越發(fā)不喜。
他徹底撂下臉,冷哼道:“沒想到,瑞哥倒是個好兄長。我們玨哥,還真的賴你多看顧了……只是他恁地不爭氣,明明幼年也是個聰敏的,在讀書上有幾分天分,不想如今卻是現(xiàn)了下行,一個院試都過不了?”
沈瑞聞言,詫異地看了沈械一眼。
這般陰陽怪氣的,是將沈玨院試失利的原因歸咎與他?
可是科舉考試,考場變幻莫測,靠的除了是運氣之外,就是考生自己本生的實力,其他的影響甚微。沈械這樣說,就有些無理取鬧,這同他平素里端正肅穆的形象不符。
沈械隨口說完,心中也后悔。
他是太焦躁了,才見不得沈瑞一派從容的模樣。加上沈瑞與沈玨、沈棟兩叔侄同庚,那兩個因哀傷與疲憊,日漸憔悴,獨有沈瑞還是一副精神模樣,也讓沈械看著不順眼。
在他看來,沈瑞這樣沒心沒肺的,是對族長太爺沒情分;他卻是忘了,沈瑞又不是族長太爺?shù)膬簩O,不過是一族親晚輩,真要為了族長太爺身故要死要活才是怪異。
不管沈瑞怎么裝大人,不過是十五歲少年,自己與之計較就顯得難看。加上沈瑞是代表二房沈滄夫婦南下奔喪,真要關(guān)系鬧僵了,以后回京城也不好與二房往來。
想到這里,沈械就強笑道:“是我心情不好,,失言了,還請瑞哥勿怪……”說罷,轉(zhuǎn)身匆匆走了,進(jìn)了走廊深處一間客房。
沈瑞依舊站在那里,看著沈械的背影若有所思,就聽有人道:“這是想什么呢?”
是沈琦。
沈琦的房間就在沈玨房間的對門,即便他無心偷聽,可方才沈械與沈瑞在門口的應(yīng)答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瞧出來沈械的失態(tài),對于沈瑞的穩(wěn)重也覺頗為欣慰。
他開門將沈瑞讓進(jìn)屋子,拍了拍沈瑞的肩膀,道:“瑞哥不僅瞧著像大人一般高,也會照顧人,當(dāng)年不過一個小毛頭,真是時光如水、歲月如梭……”
瞧著他老氣橫秋模樣,沈瑞失笑道:“等琦二哥七老八十再感慨這些吧…
沈琦搖頭道:“同你們這些青春少年相比,二哥都是老菜幫子了,哪里需等到七老八十?”
族兄弟兩人雖年紀(jì)相差的遠(yuǎn),可因?qū)O氏與郭氏的淵源,沈瑞與五房走的親近,沈琦待沈瑞也是真心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