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紅衣少年高聲呵斥,沈瑞心中詫異不已。
這少年十四、五歲年紀,長著一雙丹鳳眼,倒是極好的容貌,可眉眼間過于尖刻,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竟然這般有底氣?是三房的?沈瑞尋思了一下,又覺得不像。聽說三房幾位叔伯都是早娶,玉字輩的嫡子多是早就成家立業,嫡孫差不多都到啟蒙的年紀;有個被三房當成寶貝疙瘩對待的沈珠,已經到了秀才功名,如今應該不在這班上。
要知道不管沈氏族學的名氣多大,沈氏族學的學子幾何,這這族學畢竟是沈家所有,沈玨是宗房嫡孫,沈全是五房嫡子,論起身份來,這兩人在族學中也是數一數二,還有人這般大呼小叫。
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沈瑞望向沈全與沈玨。
沈全還罷,只懶懶地抬了下眉頭,并未開口;沈玨卻是橫眉豎目,道:“哪里來的哈巴狗,竟管起小爺之事!董雙又不是玻璃人,誰還能碰碎他,要一時不住眼的盯著?這雖不是我家客廳,卻是沈氏族學,又是課歇功夫,我倒是不曉得,沈家人怎就不能開口說話?”
那紅衣少年面帶怒氣,還要開口,便聽有人道:“琇哥……”
紅衣少年聽到聲音,煞氣立時收斂幾分,轉過身去。
門口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容貌尋常,長著一副笑面,看著倒是平易可親。
來人尚未開口,紅衣少年便抱怨道:“珠九哥,有人欺負董表弟。”
他這一說,不僅沈玨、沈全皺眉,屋子里其他幾個沈氏子弟也不愿意聽。而幾個姻親外姓子弟,并無上前幫著董雙的意思,反而不少人怨他多事,看向董雙的目光很是不善。董雙在旁,更顯窘迫,眼圈跟著泛紅。
方才的情形,都落在大家眼中。沈玨與沈全兩個上前與新同窗說話,董雙不習慣與人接近,往一邊避開。倒顯得多事,實是不愿意,他起身出來就是,何必如此作態。
“誰欺負他?玨哥與全三哥上前與瑞哥說話,干他何事?莫不是因沒搭理他,他就要哭鼻子,娘娘歪歪。”一個小胖子起身道。
他旁邊坐著的精瘦少年操著公鴨嗓也跟著道:“就是,就是,沈琇你好沒道理。董雙自己都沒說甚,你就護上,片刻也不移眼。要是不放心,你就跟夫子說換了座位,不是能從早到晚地盯著。”
沈琇瞪著眼睛,看著那精瘦少年,怒道:“沈琴,怎哪里都有你,要你多事哩?”
沈琴“嘎嘎”笑了兩聲道:“一筆寫不出兩個沈氏,我總不能容旁人欺負族兄弟。”
沈琇怒道:“哪個是旁人?”
沈琴輕哼一聲,眼神在沈琇身上轉了轉。
沈琇已是忍不住,就要沖上前去,被沈珠伸胳膊給攔住。
沈珠安撫地看了看沈琇,隨即也不理睬沈琴,只看向沈全,滿臉誠懇:“全三哥,大家不是族兄弟,就是姻親世兄弟,鬧起來可不好看。”
沈全聞言,不由蹙眉,隨即也跟著笑道:“珠哥最是熱心腸,你既來了,這些小的自是鬧不起來,他們可最是聽你的。”
沈珠的目光就望向眾人,附學的外姓子弟都低了頭,這是沈家各房子弟相爭,本就不干他們的事;沈家子弟即便不甘不愿,可也多是安靜下來。只有兩看著年紀略小的學子,卻是不干了,其中一個撅嘴道:“珠九叔是怎了?叔叔們本就沒怎地,明明是董雙多事做作,琇二叔身為弟弟又對全三叔口出不敬,珠九叔不說教訓他們兩個,倒是要為他們兩個撐腰,是何道理?”
另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道:“董雙恁多事哩,那座位又不是你們家的,怎地瑞二叔就坐不得,退退縮縮的,到底在嫌棄哪個?”
其他沈氏子弟在沈珠的注視下雖熄了聲,可心里多不痛快。只是礙于沈珠是三房嫡孫,功課又好,方暫時消停。這回聽到兩個小輩分的抱怨,他們也跟著,小胖子道:“若是真有人欺負董雙,珠九哥抱不平還罷;明明沒人欺負他,珠九哥還來教訓弟弟們。想來珠九哥眼中,表弟比族兄弟親哩?”
沈琴又操起公鴨嗓道:“這哪里是同學,這是當供起的活祖宗哩?莫說甚先來后道,想要欺負新同學。瑞二哥這幾年是有服沒來,可不是哪個都能欺負的?”
這七嘴八舌的好熱鬧,沈瑞在旁看著,只覺得腦袋都大了。
這時便聽到一聲院子里當當聲響起,原本鬧哄哄的學子們,都老實地回了座位。
沈珠則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對沈瑞道::“瑞二弟,我這表弟出自小門小戶,方靦腆了些,你莫要多心。現下該上課了,我先回去,稍后讓他給你賠不是。”說罷,便出去了。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明白了他方才的無奈。這個沈珠說話,還真是不受聽。方才明明是沈琇與沈玨、沈琴幾個小的嗆聲,沈珠卻找直接對上沈全,好像是沈全讓人鬧場似的;自己是個打醬油的,經他這一說,倒是自己不容人才引得糾紛。
這樣的人管他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沈瑞都懶得搭理他。
原本見他沈珠相貌敦厚平和,年紀輕輕又中了秀才,還以為是三房“歹竹出好筍”,如今這一看,什么玩意兒。
夫子進來,倒不是沈瑞記憶中的那個,而是個二十余歲的夫子。
這也是沈氏族學與其他學堂的不同,除了主持族學的山長不輕易換之外,其他夫子都是繼續舉業的秀才,出身各異。有的是旁枝庶房子弟,有的則是姻親故舊中的寒門學子。來族學教書,或許會耽擱他們讀書的時間,可是得大于失。能得到舉人山長的指點,說不定也能攀上沈家哪一房的關系。
這些秀才,雖然舉業有落第的,可是也常有中舉的。如此一來,對于學子們來說,也是督促與鼓舞。而對于那些落第的秀才來說,只要他們教導的好,受益也微微可觀。族學里有規定,蒙童升童生,童生升秀才,秀才升舉人,各班的老師與山長都有獎勵。
這夫子穿著青衫,顯然是有功名在身。沈瑞雖是初次見他,卻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來人顯然也留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人,微微點頭,便坐到條桌后,打開手中的書,開始講起四書來。
沈瑞反應過來為什么瞧著這人眼熟,因為這人也是丹鳳眼,長得與沈琇有五分相似,只是臉上其他地方長得中平,不像沈琇的相貌那樣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這是沈琇的兄長?沈琇這么囂張就是因兄長在當夫子?這沈琇到底是哪房的?怎么之前都沒聽過此人。沈瑞又掃了眼自己的新同桌,這個人叫董雙,那是董舉人的兒子?不是說董舉人的兩個兒子都有了功名么?那應該是董舉人的侄子之類,怪不得沈珠要出面維護,兩家算是表親。
董雙不僅聽得專心,手下也沒停著,時而落筆寫上幾句。如此情形,沈瑞看著倒是有些眼熟,這不就是后世課堂上的記筆記么?就是他自己,也保留這個習慣,不管是聽王守仁講書,還是聽沈理講書,他都要記筆記,沒想到現下倒是遇到一個與他一樣的。
沈瑞的視線,又落在董雙的筆記上,不由輕笑,還真是字形如人,規整清秀卻略顯無力。
董雙記完一筆,抬眼剛要沾墨,正對上沈瑞的小臉,竟是一哆嗦,差點掉了手中的毛筆。
他這反應,倒是將沈瑞嚇了一跳。沈瑞摸了摸自己的臉,并無異常。他因肖母,本就長得精致些,而且還不帶女氣,誰見了都要夸一句英俊小哥。說句不客氣的話,就是這課堂上的十數學子中,容貌比他好的也只有沈琇、沈玨兩個,怎么就會嚇到人了?
這般想著,沈瑞不免又看了董雙幾眼,就將董雙低著腦袋,耳根粉紅。
沈瑞想起沈珠方才的話,難道這是性子“靦腆”?
沈瑞的視線,不由落到董雙耳垂上,粉粉嫩嫩,一片光滑。沈瑞移開眼,覺得自己想多了。這可是大明朝,禮教大興,男女大妨可不是鬧著玩得,怎么會有“女扮男裝”的戲碼?除非是不打算將女兒嫁出去了,否則父母再腦抽也不會如此行事。
等到外頭的鐘聲再次響起時,年輕的夫子起身出去。
族學里一上午兩堂課,沈瑞來的時候正是第一堂課課歇的時候,如今第二堂課完了,就到了午歇的時候。
本避在側間里的書童小廝,都提了食盒涌了進來,各家多帶了茶水與午飯。
沈玨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左面是小胖子與沈琴,右側則是那兩個木字輩的童子。沈玨起身走到沈瑞跟前,卻是沒有停留,招呼他一起走到后邊最后一排沈全的位置。
沈全的同桌是個大塊頭,面帶憨厚,見他們過來,起身要讓座。沈玨忙按住道:“珈大哥且坐,大家一起哩。”
聽到這個名字,沈瑞曉得是五房庶支,是沈全的從堂兄弟。年歲雖比沈瑞他們大好幾歲,可是腦筋不大聰明,這是沈瑞當年的同窗之一。
剛才與沈琇嗆聲的小胖子是八房嫡宗嫡孫沈寶,公鴨嗓沈琴是七房嫡子,都是沈瑞當年的同窗。
沈家九房中,內四房是始遷祖沈度子孫,五房是沈度胞弟沈粲一系,六、七、八、九則是沈家兩兄弟的各房叔伯一脈。
內四房人口子弟系出同源,本為一支,分散開來,子弟最少;五房次之,六、七、八、九房子孫最繁茂。
不過因松江這一支沈姓,本就是沈度、沈粲兄弟兩個立起的門戶,后代子孫中,又以這五房仕宦不絕,在族中也就這五房說話最有分量。其他房頭,即便子孫繁多,也多依附前幾房。其中因七房、八房祖上是親兄弟兩個,在宗族中這兩家倒是同聲同氣,子弟也多親厚。
族學中學子的情形,向來同各房頭地位相干,那個沈琇倒是異類。
長壽與柳成已經擺了食盒,食不言寢不語,一時屋子里倒是沒了聲音。
沈瑞坐在沈全對面,見他目視某處神色轉冷,便好奇地回了下頭。
自己的座位上,正坐著沈珠,他對面是沈琇,沈琇不知在與董雙低聲說什么,柳雙沒有抬頭,而是使勁搖頭。
等用了午飯,食盒也收了下去,沈玨便拉著沈瑞起身道:“既吃好了飯,咱們去盈園耍。”
沈瑞望向沈全,沈玨撇嘴道:“不用等全三哥,他要看書哩。”
沈全對沈瑞笑笑道:“瑞哥同玨哥出去吧,我不愛出去耍。”
等沈瑞同沈玨出來,沈玨就迫不及待地抱怨道:“這學堂真是沒法呆,那沈琇整日里跟蒼蠅圍著臭肉似的繞著董雙轉,真是污了我的眼。等哪一日忍不住,我就去同祖父說去。就算山長現在是董舉人,這也是沈家族學,貓貓狗狗的都進來算什么。”
沈瑞見他滿臉鄙視,話中也絲毫不客氣,不由納罕。
早聽說明朝南方男風盛行,可這些年他接觸的人有限,見識的還真不多。
怪不得董雙行為間有些扭捏,對自己又避之不及的模樣,難道是怕自己看上他的菊花。沈瑞想到這里,嘴角抽了抽:“沈琇與董雙是一對?”
沈玨搖搖頭道:“應該是沒上手,那個董雙不是個好東西……對人愛答不理,動不動就紅了眼圈,倒像是哪個欺負了他。不過是董夫子的侄兒,架子倒是比沈家嫡支子孫還大。”
“沈琇到底是哪個房頭子弟,怎沒聽過他?”沈瑞好奇地問道。
沈玨冷哼了一聲,道:“不過是二房庶支,倒是將自己當成人物。”
沈瑞聽了,很是意外道:“既是庶支,怎還這般有底氣?”
二房嫡支在京,庶支旁系在沈氏家族中就跟隱形人似的,就連族中公議,二房的位置是空著的,也輪不到這些庶支旁系出來。
沈玨道:“人家可沒將自己當庶支,而是將自己當嫡支,卻不想想,出婦之后,連族譜都沒上去,還有臉當自己為嫡支,真是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