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八房也有曾祖輩老太爺在世,沈瑞、沈全從三房出來,就越過六房、七房,先去了八房。
八房雖家貧,門風卻正,即便是歡迎沈瑞做客,也沒有像三房上下那樣諂媚,倒是只做尋常親戚待的模樣。沈寶之父沈流已經做了教職,如今帶了妻子幼子在外任上,并不在松江。
八房老太爺見了沈瑞,敘了幾句家常,就吩咐沈寶陪著了。
隨即沈瑞又去了九房。
九房日子本就不富裕,六年前因參合侵占孫氏嫁產之事,損失不少。沈瑞早已想不起這一茬,九房太爺卻是記得牢牢的,生怕沈瑞心中記了仇去,連族祖父的架子也擺不起,極盡討好之態。
倒是弄得沈瑞與沈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匆匆告辭出來。
見過這些輩分高的族老,沈瑞又去了六房、七房打了個照面,就算應付完族人。
八月初九這日,沈瑞就去了松江府衙,見了知府劉琬。
劉琬已經五旬開外的人,沈械之所以沒將劉琬這父母官放在眼中,也同他的年紀有關。等到劉琬知府任滿,升到正三品也到了致仕年紀,前程有限。沈械正值盛年,又是京官,且有京堂為族親姻親,自然是瞧不上劉琬一個小小知府。
沈瑞卻是想著蘇松富甲天下,能到松江任上做知府,那絕對不是一般人。劉琬官聲清明,并沒有明面上黨附哪位閣老,可真要半點背景都沒有,也不會在現下這個位置上。
沈瑞態度謙卑,劉琬面上的笑容就真摯許多。兩人之間的稱呼,從“府尊”到“世叔”,從“沈相公”到“世侄”,倒是一片和樂。
劉琬似乎還隨意地提及前幾年進京敘職時與楊廷和的小聚。
沈瑞不動聲色聽著,心中生出幾分疑惑。
聽著劉琬的話中之意,似乎對楊廷和頗為推崇,并未提及其他朝臣,他身后竟然沒有旁人,只有楊廷和不成?
沈瑞心中有些訝然,莫非未來權相現下就開始在不知道的地方鋪陳人脈?可南直隸的缺本就是肥缺,松江知府又是掌印官,肥缺中的肥缺,單憑楊廷和有這樣大的能量?還是楊廷和幕后,另有其他?
沈瑞心中雖存疑惑,可與劉琬到底是面子上往來,只做到晚輩的禮數就是了,并不深談。
至于沈家各房,拜會完一圈長輩后,其他同輩、小一輩的應酬,沈瑞就借口齋戒全都推了。
沈瑞年紀,半大不小,尚且未通男女之事,所謂齋戒,不過是素食三日罷了。
等到三日齋戒完畢,就到了八月十三。
雖說不過是沈瑞私祭,可各房頭都盯著他在松江舉動,有的是想要故意賣個好,有的是真心念著孫氏生前仁善,各房頭長輩雖沒露面,可都派了玉字輩的子孫過來陪祭,倒是將“小祭”做成了“大祭”,將“私祭”辦成了“公祭
眼看著門前一溜馬車,各色穿著素服的幾十號族親兄弟,沈琦摸著下巴,喃喃自語道:“會不會太招搖了?”
眾族親晚輩既來五房陪祭,少不得要先見長輩請安問好。
鴻大老爺也瞧出不對頭,私下對妻子道:“會不會過了?”
“源大嫂子生前解危扶困,幫襯了多少族人,難道還當不起族親晚輩一次祭拜?”郭氏輕哼道:“要我說,早就該如此,如今已經算晚了的……可見再多恩情,也是人死燈滅,記得的人少;反倒是權勢,不管什么時候,都能動人
這次回鄉,對于五房諸人來說也是感觸頗深。
不說遠在京城的二房,就是松江八房中,五房如今風光也是不亞于宗房,鄉鄰族親上門巴結的人不是一個兩個。福姐不過七歲,可話里話外打探福姐親事的人家已經好幾家。
鴻大老爺固然是向來好脾氣,也被擾得不厭其煩。要不是身子實在弱,經不得連番奔波,他都有心立時返京。
郭氏向來行事謹慎周全,并未露出丁點兒得意張狂,反而越發約束下人管事,對于五房旁枝與娘家人也軟硬兼施,敲打一二,生怕旁人借著五房的名義為禍鄉鄰,給沈瑛幾兄弟招惹是非。
還真是未雨綢繆,讓她發現一處不妥當來。那就是鴻大老爺庶叔家的堂弟,私下打著五房的名義,在松江商家那邊放貸。
五房雖富庶,可從來不沾這些有礙陰私的行當。郭氏聞言,立時惱了,打發人拿了帖子直接去縣衙,將鴻大老爺堂弟家的管事告了,告他“假冒家人招搖撞騙”。
那管事一頓板子熬不住,自然是將自己主人咬出來。
五房“知曉”是親戚行事,就撤了狀子,不過兩家就此沒了往來。倒是無人指責五房人情冷淡,反而覺得他們夫妻兩個厚道,沒有繼續追究此事。
沈瑞看著前來陪祭的眾族兄弟,并未覺得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宗法社會,沈瑞也不好特立獨行,只能謝過眾族兄弟盛情,倒是一副領情模樣。
沈瑾在旁,眼見這番熱鬧,卻是心情復雜。
沈瑞已經出繼,禮法上已經不是孫氏之子,可孫氏體面卻依舊是從沈瑞身上得,而不是從他這個記嫡兒子身上。
當年孫氏故去時,沈玨不過九歲,在長輩眼中還是稚子,靈堂之上能避諱就讓他避諱了,生怕陰靈沖撞了孩子。因此,對于沈瑞當年處境,沈玨聽聞的多,眼見的少。
過后雖同情沈瑞失母,不再爭鋒相對,可到底難以感同身受。
如今祖父故去,沈玨千里迢迢地回來,在靈堂上也守了十數日,至親死別,宛如割心之痛;再看沈瑞,想著他當年處境,越發覺得他不容易。
看到眾族兄弟湊上前來,真心的少,虛情假意的多,沈玨就有些不耐煩,與沈全抱怨道:“這是趕大集么?”
沈全忙道:“勿要胡說,到底是各房長輩的心意……”
沈玨眉頭皺眉死死的:“源大嬸子去了六年了,要是真念她的好,早做甚么去了?”
沈全低聲道:“這些年逢年過節記得祭拜伯娘的族親好友,也大有人在。
五房就是如此,就是這兩年五房客居京城,松江這邊也安排管事每年幾次祭掃孫氏墓地。
沈玨訕訕道:“是小弟失言了……只是覺得今日情景太過滑稽,也就是二哥脾氣好,還受得了他們這些虛套……”
該請安見禮的見過,該打招呼的打過,剩下的就是要出城前往福地。
十數輛馬車,加上騎馬隨行的仆從小廝,拉著的香燭紙錢,浩浩蕩蕩地出了沈家坊。
沈家各房族人,知曉其中緣故,想起孫氏生前的為人品性,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要是孫氏尚在,以孫氏與人為善的品格,各房都能沾了光;不過話說回來,要是孫氏真在,也沒有獨生兒子與人做嗣子的道理。
外姓街坊鄰居,不知其中詳情,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曉得是為了祭拜沈家四房先頭大太太,大家想起六年前的出殯場面,便只有嘖嘖稱奇道:“不過是舉人娘子,竟有恁地風光……就是誥命夫人,也未必有這般體面……”
沈瑞這邊,由親近的沈玨、沈全、沈瑾、沈寶、沈琴等人陪著,又有沈琦約束著其他不甚相熟的族親兄弟,跋山涉水,終于到了四房福地。
四房陽宅這邊,早已準備好祭祀用的各色物件。
沈瑞上次來福地,還是三年前隨徐氏離松江前。
三年光景,孫氏墓地變化不大。
只能說墳上的新土成了陳土,墓碑上的字跡也因風吹日曬不再那樣簇新。
墓碑前,已經擺了一桌祭席。
沈瑞看著眼前墓碑,精神有些恍然。
他察覺出哪里不對了。
之前離開松江前,他有心想要將孫氏嫁妝捐出去,可因有顧慮,并未實現。孫氏的嫁妝沒有捐,那誥命是不是也就沒有下文了?
可話說回來,都說“夫貴妻榮”、“母以子貴”,古人女子并不是獨立個體,而是“三從四德”。她們能得到的誥命,也是因丈夫或者兒子。
孫氏誥命,真的是因捐贈嫁妝修路搭橋才得?還是因丈夫或者兒子有了仕途功名?
沈舉人已經奔五十的人,即便現下任教職,也不過是從九品,想要給妻子掙得“四品恭人”誥命,這輩子是沒指望。那剩下能指望的,就是沈瑾?
沈瑾出仕,且仕途到了正四品?
可恨他上輩子只看了一筆孫氏記載,并未去查看她的丈夫與兒孫的記錄。
沈瑞摸了摸太陽穴,只覺得方才那一瞬間,針扎似的疼,不過是六年功夫,上輩子的事情竟然像是隔了好些年,漸漸模糊起來。
“二哥,怎么了?這是頭疼?”沈玨正留心沈瑞,見狀不由擔心道。
沈瑾聞言,也帶了擔憂之色望向沈瑞。
沈瑞搖頭道:“沒事,就是想起早年的事……”
沈瑾低下頭,神色有些黯然,沈玨則是轉過頭,望向宗房福地的方向。
孫氏故去六年,沈瑞想起還如此難受;太爺還沒有出百日,為何自己從寢食難安到如今的尋尋常常,像是已經適應了太爺離去,眼淚流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