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茶樓門口,牙婆腳步頓了頓,將那小姑娘頭上系著的白布條扯了下去,又將她膝上的灰塵彈了彈,方牽著她的手進了茶樓。
“這位老爺,老婆子方才都打聽清楚了,這丫頭是爛賭鬼呂二的親侄女,就是方才地上裝死那個。這丫頭是本地人,爹死娘嫁人,出身還算清白,并不是不明不白拐來的。如今已經上了契,只差往衙門里入檔。您看?”牙婆笑著問道。
王守仁道:“官鹽不好做了私鹽賣,還是勞煩媽媽帶著我這童兒走一趟。”
衙門里行事,少不得也要送錢封,牙婆舍不得自己掏腰包,方這么一說。如今王守仁開口,她將小丫頭留下,帶了五宣往縣衙去了。
王守仁瞥了那小姑娘兩眼,見她衣服清洗得還算干凈,袖子口與腿腳都接了好幾圈,鞋子更是開口好幾處,便道:“你既是本地的,曉得沽衣店在哪里么?”
小姑娘點點頭,小聲道:“曉得,就在后街有一家。”
王守仁看了一眼沈瑞方才擱在桌子上的半串錢,道:“數出二十文給她。”
沈瑞老實應了,數出銅板,遞給小姑娘。
小姑娘面上茫然,王守仁道:“你去沽衣店換身衣服,鞋子也換一換。”
小姑娘接了錢,有些不敢相信,王守仁已是低著頭吃茶,不再看著小姑娘。
小姑娘又看了旁邊的老和尚與沈瑞一眼,挪著小步往出走。走到茶樓門口,她還回頭看了眾人兩眼,方小跑著往西邊跑去了。
沈瑞坐著窗前,待小姑娘的身影不見,回頭道:“先生,這小姑娘要是不回來怎辦?”
王守仁淡淡道:“不回來就隨她去,這是她自己選擇的。”
沈瑞躊躇道:“那呂二與他的同伙不是善類,要是他們抓了小姑娘去呢?”
王守仁搖頭道:“莫胡想了,他們不敢。若是真的無法無天之輩,也不會設騙局糊弄人。拐帶逃奴,他們沒有那個膽子。”
等五宣從縣衙入檔回來沒一會兒,小姑娘也跟著出現,換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不合適,只是這回不是小了,而是大了一圈。小姑娘將袖口腿腳都卷起來。鞋子倒是并不算大,只是鞋前繡著的花早已磨亂,看起來臟兮兮的。
五宣拉著小姑娘,看了一圈,道:“這衣裳大的也太多哩,這可卷不住,一會去客棧我給你改改。”
小姑娘也不敢接話,只怯怯地望向王守仁。王守仁沒有再看小姑娘,而是與老和尚一道起身。
經過這一遭,耽擱了大半時辰,也該去找客棧。因多了一個小姑娘,就算不過七、八歲年紀,到底男女有別,五宣進了客棧,就訂了三間普通客房。除了吃飯的時候露個面,小姑娘只老實地待在自己房里,安安靜靜的,并不主動往眾人身邊湊。
飯后,五宣去給小姑娘改衣服,沈瑞則按照往常一樣,聽王守仁講書。
王守仁待那小姑娘太冷淡了些,若是不喜,為何還要買了來?沈瑞未免有些疑惑。
等到次日一早,用了早飯,眾人就出了客棧,小姑娘安靜地跟在五宣身邊,神色不似昨天那么恐慌。
見大家沒有雇車的意思,沈瑞遲疑了一下,道:“五宣哥,咱們不雇車么?早些到下一個縣城,也剩得麻煩。”
并非他杞人憂天,實在昨天那些地痞不是善類。昨晚他們入住地方最大客棧,沒有人敢上門找不是;等離了縣城,那些人不湊過來才怪?昨天可是露白了。雇車走,速度快些,還能避一避;要是步行,不是正給那些人機會做壞事。
五宣“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沈瑞一眼,道:“小哥也太大手大腳哩,昨兒花出去的銀子可是十一兩五錢,這個虧可吃不得,要是雇馬車,快是快了,可銀子哪里討去?總要討回來才好。”
沈瑞哭笑不得,不過也明白五宣的意思,也是“釣魚”,不免心中有些雀躍。
五宣所料不差,這一行人方出客棧,就被人盯上。等到出城的時候,身后影影綽綽地已經有了一條尾巴。
小姑娘年歲小,步子也小,跟著大家有些吃力。王守仁面上依舊淡淡的,不怎么搭理這小姑娘,可還是放緩了腳步。沈瑞已經看出來,王守仁似在驗看小姑娘的心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小姑娘年歲雖小,可不哭不鬧,倒是安靜乖巧。
沈瑞倒是沒想到同病相憐上去,只是覺得遇到王守仁真是這小姑娘的運氣。要不然以她孤女身份,上頭又有個賭鬼叔叔,如今年小還罷,不過是跟著叔叔騙人;要是年長幾歲,露出少女儀態,又哪里有好下場,不是被逼著暗娼,就是賣到花船上,想要做個小婢也是奢望。若是她叔叔對侄女有幾分真情,肯將侄女賣到大戶人家做婢子,早就賣了,也不會等到今日,讓一個小姑娘跟著拋頭露面做局騙人。
小姑娘不僅安靜懂事,還極有韌性。跟著大家一口氣走出幾里路,滿頭是汗,可依舊沒有開口喊累。
王守仁看著前面不遠處就是密林,后邊那尾巴則消失不見,就讓大家先停下來。他對沈瑞道:“你帶了這小丫頭先留在這里,我們去前面看看。”
沈瑞跟在王守仁身邊幾個月,還沒見過他出手,自是心里癢癢,央求道:“先生,讓五宣哥留這里吧,弟子想要跟過去見識見識。”
王守仁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道:“也罷,你已經十歲,又不是小丫頭,見識見識無妨。”說罷,就吩咐了五宣留下。
五宣倒是沒惱自己被換掉,指了指沈瑞身后的紙傘,好生囑咐道:“小哥用的不熟,需要仔細些,莫要傷了自己。”
沈瑞應了,抽出一把留給五宣。
這三把傘之所以要一直背著,是因這三把傘不是尋常紙傘,傘柱能拆卸下來,可做短棍,棍里又藏開了刃的短刀,是防身的好利器。
走到林子邊,沒等入林,沈瑞就發現到王守仁與洪善禪師給人的感覺一下子變了;明明方才一個溫文,一個慈善;現下一個凌厲,一個凝重,兩人都是蓄勢待發的模樣。
沈瑞的心里興奮中帶了緊張,小心地跟在王守仁身后。雖說弓箭是朝廷管制武器,可誰曉得他們會不會有其他“遠程武器”。
顯然,沈瑞上輩子書看太多了,將那幾個街頭混混想的太厲害。
等前面“呼啦啦”從樹林中涌出來幾個人,大喇喇地攔在林道前,沈瑞就瞪大了眼睛。
刀呢?有刀,比菜刀大一圈,應該是屠夫用的砍肉刀,刀柄泛著油光;至于士子所佩戴的劍,沒有出現在這些市井混混身上也尋常。總共四個人,倒是無人空手,除了手持菜刀的一個,還有個手里拿著鋸子,剩下兩個則是木棒。那些木棍外頭還泛著青色,應該是方才就地取材。
沈瑞嘴角直抽抽,這些人就算是“群眾演員”,也專業些好不好。明知道他們除了小丫頭,還有四個人,也不說多拉幾個人,漲漲聲勢。還有那些武器,就差板磚了,還比不上他們帶的傘刀。
那持刀大漢,就是昨天與牙婆爭執的那個,瞪著一雙牛眼,看了沈瑞等一圈,皺眉道:“你們怎成了三個人,圓臉小子與呂丫呢?”
旁邊拿著鋸子的是小姑娘的叔叔呂二,聞言往沈瑞三個身后看了好幾眼,詫異道:“是哩,呂丫怎不見?”
王守仁面不改色道:“他們走累了,在后頭歇著。不知各位攔路,所為何來?”
那持刀大漢皺眉道:“你這小白臉勿要啰嗦,老實將銀子給爺爺交出來。要是不老實,爺爺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就是,趕緊地掏銀子,若要拖拉,想吃二爺一鋸子。”呂二在旁幫腔,揮舞著鋸子做恐嚇裝。
就聽洪善禪師道:“阿彌陀佛,諸位師主,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還是與人和氣的好。”
持刀大漢冷哼道:“爺爺們只為求財,老和尚可要識抬舉……”話完說完,就是一聲慘叫,人已經飛了出去。
沈瑞往后移了幾步,并不是臨陣脫逃,不夠義氣,實是怕殃及池魚。不是怕這幾個混混動手殃及自己,而是怕王守仁與老和尚打嗨了,波及到無辜。他瞧得真真的,那兩個明顯興奮起來好不好。
隨著持刀大漢的尖叫聲,畫面充滿動感,沒有人再說話。
那大漢被老和尚一腳踢飛,重重地撞到一丈開外處的樹干,然后跌落在地上,已經身體直抽抽。他手中的菜刀,在他飛起那一瞬間就落在老和尚手中。
顯然那油膩膩的刀柄,不符合老和尚的慈悲心腸。老和尚隨手一揚,菜刀已經飛出去,只傳來輕輕地“噗嗤”聲,反而沒有落地的動靜,顯然已經砍入哪一處樹干中。
沈瑞眼睛瞬間閃亮,其他幾個混混都傻了。
呂二看了地上躊躇的大漢一眼,牙齒直打顫,哆嗦著說:“誤、誤會……”
不容他說完,王守仁手中的短棍已經動了,不過幾步,棍子飛舞,落在呂二與另外兩人身上,引得三人一陣哀嚎。
一時之間,竟是沒人想著逃跑。呂二已經跪在地上求饒:“大俠,大師,饒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小人要回到上岸哩。”
洪善禪師口稱佛號,已經又是慈眉善目模樣;王守仁則背著手,看著沈瑞道:“去,將銀子取回來。”
沈瑞上前,不待他開口,呂二已經明白過來,翻身兩步爬到持刀大漢身邊,拉下他的褡褳,掏出一枚銀餅子,恭恭敬敬地奉上。沈瑞接過,卻沒有立時就走,而是將地上的褡褳也撿起來。
呂二面色有些茫然,沈瑞已經低下頭,在持刀大漢的腰摸了一圈,在腹部的位置,擠出幾根拇指大小的銀條,扔在左手提著的褡褳中,又望向呂二。
呂二神色大變,不由望向王守仁與洪善禪師,見兩人只笑瞇瞇的看著,并無阻攔之意,面上發苦,從腰間摸索了一圈,手中多了兩塊碎銀。沈瑞從他手中取了,依舊往呂二腰間探去,在呂二的哀告聲中,又翻出一塊碎銀,兩串銅錢。
剩下那兩個小混混,不用沈瑞上前,便將腰帶解了,使勁抖了抖。嗯,什么也沒有。
至于他們懷里揣的,不過幾枚銅錢,也沒敢留著,全部翻了出來。
沈瑞都一一笑納,裝進了之前那個褡褳。
洪善禪師畢竟是佛門高僧,那持刀大漢的模樣看似傷的厲害,不過是些皮外傷。即便性子彪悍,心有不服,可這大漢到底不是傻子,見識了這兩位高人的手段,哪里還敢造次,搭著兩個小混混的肩膀,灰溜溜地走了。
沒一會兒,五宣帶了呂丫追了上來,沈瑞就將褡褳遞給他。
五宣笑嘻嘻地接過,將里面的銀子都數了一遍。其他三人還罷,那個持刀大漢顯然是將家底帶在身上,做呂丫身價銀的那枚銀餅子不算,剩下的銀條、碎銀,足有四十多兩,還有一支金簪子,也有一兩半重。
五宣咋舌道:“這混混家底倒厚,這取的是不是太多了?”
沈瑞揚眉道:“若是不讓他們肉疼,他們怎么能記得教訓?況且攔路搶劫的事情,他們都敢做了,這些銀子還不知什么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