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爺一路疾行,氣喘吁吁,跟著小跑的小廝雖舉著傘,可三老爺的肩膀依舊淋濕大半。等到正院,三太太帶著璐哥兒正在陪徐氏說話,見到丈夫這樣,嚇了一跳。
徐氏握著佛珠的手頓了頓,并不急著問話,吩咐丫鬟送了干毛巾給三老爺擦洗。
三老爺喘的厲害,一時說不出話,接了毛巾在臉上擦了一把,方長吁了一口氣,道:“幸好沈理跟著回松江,松江知府趙顯忠的折子到了,除了請罪,還寫了倭寇進城的‘詳情’,稱松江地方士紳沈氏族人勾結倭寇,禍亂地方。”
三太太聞言變了臉色,徐氏皺眉道:“這個趙顯忠是什么人?”
“通匪”雖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可真要判實了,也是要問斬的。雖不至于連累九組,可這“匪”畢竟不是尋常的匪,而是倭寇。沈氏內外九房族人,多聚居松江,自打大明開國,松江被倭寇作亂數次,地方百姓不能說家家與倭寇有血仇,也有大半了。要是沈家頭上頂上“里通倭寇”的罪名,那眾族人在松江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更不要說,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在沈滄這個實權尚書過世后,沈家就成了一塊大肥肉,不說別人,就是賀家也不會放過咬一口的機會。賀家大老爺賀東盛,如今可正在刑部右侍郎位上。這沈家族人“通匪”的案子真的立案,正好交到賀東盛手中。
沈家與賀家,身為松江地方兩個最大家族,關系最為玄妙。原本有京城二房在,賀家即便在地方上再活躍也略遜一籌,如今二房失了當家人,賀東盛卻背靠李東陽,在刑部熬資歷,等到熬完資歷,一個尚書妥妥的。
“弘治六年二甲進士,侄子娶的是賀氏女,與賀東盛是姻親,外放歙縣知縣,后升徐州同知,去年升任松江知府。”三老爺道。
十二年的時間,從七品知縣升任四品知府,要說尋常進士,不可能升的這樣快。
“李閣老的人!”徐氏緩緩道。
弘治六年會試,主考官正是李東陽,加上與同為李黨的賀東盛是姻親,這趙顯忠是鐵定的“李黨”。
松江沈氏,如今最高官職雖不過從四品,可有個沈理在,向沈家開刀,不易于挑釁沈理背后的謝遷。
朝中三閣老,謝遷、劉健、李東陽把持朝政多年,不黨而黨,不爭而爭,使得朝廷以三大閣老為中心形成三大派系。劉健雖是首輔,可是年歲已高,如今又專心督促新皇理政上,不會主動與謝遷生嫌,相反,隨著劉健心生去意,新一代首輔就在謝遷與李東陽兩人中產生,李東陽安排人借題發揮也就有了緣由。
謝遷與李東陽都是弘治八年入閣,李東陽封文淵閣大學士、謝遷為東閣大學士。文淵閣排名在東閣前,可謝遷是以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李東陽是以禮部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所以朝廷站位還是謝遷在前。直到弘治十一年,太子出閣讀書,李東陽賜禮部尚書銜,朝堂排位才在謝遷前。可沒兩年,謝遷又升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排位又在李東陽前,成為次輔。
要是劉閣老退了,那順位成為首輔的就是謝遷,這個時候攻伐沈家,要是謝遷出面庇護女婿家族,臟水說不得就能潑過去,畢竟謝遷是浙江余姚人氏,離海邊不遠,這個“通倭”的嫌疑背上,就算是沒有證據,名聲也會受到牽連;要是謝遷袖手旁觀,連女婿都不庇護,那其他門生鄉黨也難免未免心冷。
在江南士林都有一席之地的松江沈氏,就這樣被殃及池魚。歸根結底,還是沈滄病故,沈氏勢弱的緣故。
三老爺與徐氏對視,兩人都帶了無奈。就是對朝局不熟的三太太,聽到提及李閣老都多了惴惴。要是只有一個賀家針對沈氏一族并不可怕,賀東盛不過是刑部侍郎,沈家姻親故舊也能有幾分依靠,可要是李閣老站在后邊,那親友的分量就顯得不足。
“折子是可提到沈家‘通倭’的是哪位?”徐氏沉思了下道。
沈理即回鄉,有官職在,要是“欲加之罪”,總能查詢一二,就怕真出了不肖子弟,真的讓趙知府抓到把柄。不知道趙知府是受了指示,構陷沈家;還是為了減輕身上罪責,因沈家子弟不檢順水推舟。要是前者還好,真既是真、假既是假,總有洗清嫌疑的機會;要是后者,沈家想要撕把開就難了。
“長房沈珺、三房沈玲、五房沈琦,如今就拘押在府衙。”三老爺悶悶道:“之前就瞧著沈琦性子雖有些活絡,不過既是洪大嫂子教養出來的兒子,不至于這樣蠢笨,就怕被人蒙蔽,真走錯了一步。長房與三房這兩個,卻是不知性情如何。”
徐氏聞言,皺眉皺的更緊。沈珺是長房次子,因長兄出仕,沈珺就留在松江,在族長父親身邊鑲理族務;沈琦不必說,是五房留在松江守家業的;沈玲雖是庶出,可是在京城歷練過,又曾跟在沈淵身邊歷練,也是三房子弟中能說得上話的。這三人,是松江王字輩中的佼佼者。同時將三人都折進去,這到底是構陷,還是針對沈家設局?
叔嫂兩個正說著話,就聽到院子里傳來腳步聲,紅云進來道:“太太,瑛大爺來了。”
徐氏道:“請進來吧。”
紅云出去傳話不提,因屋子里氣氛壓抑,璐哥兒帶了幾分不安出來,在三太太懷里不肯安生,三太太低聲哄著。
少一時,沈瑛隨著紅云進來,額頭都是汗,見了徐氏就拜了下去,又見過三老爺、三太太。眼見長輩們都繃著臉,璐哥兒臉上也帶了幾分小心。徐氏心疼,低聲吩咐三太太抱了璐哥兒下去。
等到三太太離開,沈瑛才顫聲道:“大伯娘,別人侄兒不敢保證,可我家二弟絕不是那樣的人。說起倭寇,我們沈氏一族哪個房頭沒有血海深仇?二房的大祖父、二祖父不說,我們五房也折過一位伯祖父,還有七房、八房的那邊,我二弟雖沒經過,也是聽著這些長大的,怎么可能會‘內通倭寇’?更不要說松江是沈氏一族根基所在,就是傻子也沒有引仇人來禍害自己族人的道理!”
徐氏擺手道:“我還沒糊涂,琦哥兒在京城好幾年,人品都在我眼里。雖不知為什么會牽扯進來,可其中定有其他隱情。你也在朝多年,當曉得這看起來是‘倭亂’,可也不單單是‘倭亂’,如今宮里就此事有什么動靜沒有?”
沈瑛搖頭道:“如今國孝已過,皇上只任性玩耍,旬日不朝。如今幾位閣老聯名上折子,請皇上臨朝,莫要耽于享樂。”
徐氏冷笑道:“臨朝?做個擺設皇帝嗎?”
三老爺與沈瑛都變色臉色,三老爺訕訕道:“皇上還小,幾位閣老受先皇所托,并不負教導之責。倒是皇上,信用閹人,已經有好幾個御史上了折子。”
徐氏道:“已經是十五歲,難道還要當幾年擺設,才提親政的事?就算三位閣老想要倚老賣老,也要看皇上樂意不樂意應承。皇上生于宮廷,長于宮廷,不信任自小身邊服侍的大伴,還能信哪個?”
三老爺是中書舍人,沈瑛是通政司左參議,兩人都是文官立場,與閹宦是天然的對立關系。自打大明開國,除了太祖朝,嚴禁閹人干政之外,其他朝都有權閹活躍的影子。每一次權閹橫行,都是文官勢力受挫折打擊的時候。
三老爺與沈瑛雖品級不高,可也是文官一員,自是對宦官沒有好感。因此,對于幾位閣老對宦官的壓制,也是心里支持。可此時聽了徐氏的話,叔侄兩人都覺得心里怪怪的。
徐氏是閣老之女,大半輩子經歷的事多,哪里看不出朝廷如今看似平靜,卻是到了最兇險的時候。歸根結底,不過一句話,“一朝天子一朝臣”。
沈瑛是東宮舊臣,要是在皇上與閣老之間選擇,自然是傾向于皇上的,更不要說,這次趙顯忠給沈家戴著“通匪”的帽子,且上告到朝廷,沒有半點顧忌的樣子,這背后就有“謝黨”、“李黨”相爭的影子。
惱恨之余,沈瑛越發懸心,除了為自己兄弟的牢獄之災,更是為了跟著小弟回鄉的父母。本就千里跋涉,要是知曉沈琦入獄,還不知會如何擔驚受怕。
“大伯娘,侄兒實在是不放心,想要明日請假回鄉。”沈瑛實是牽掛,便道。
徐氏呵斥道:“糊涂!越是這個時候,京里越是離不得人。有沈理在,他能解決的,你無需擔心;他解決不了的,你回去也沒有用。”
沈瑛哽咽道:“侄兒曉得這個道理,可是家父那邊,實是讓人擔心。”
百首孝為先,沈瑛這個時候不戀官位權勢,能想要回鄉盡孝,可見孝順,可如今沈家的事,除了閣老之間的爭斗之外,也不單單是賀家想要落井下石,要知道如今入獄的三位中沈珺可是賀家嫡親的外甥。趙顯忠身為松江知府,到任后首要就是結交地方有分量的士紳,如今這半點不留余地,肯定也是松江的爛攤子太大,瞞不住、抗不下,才會這樣破釜沉舟都推到沈家身上。這樣兇險的時候,沈家的下場到底如何還不好說。就算京中二房有姻親故舊在,以后會提挈沈瑞,也未必會為了沈氏其他族人如何。畢竟如今罪名只是“通倭”,不是抄家滅族的“謀逆”,牽扯不到二房這邊。外人貿然插手,且不能說能不能幫沈家脫罪,首先就要得罪李閣老。況且有沈理與沈瑾這兩位狀元在,就算沈家現在有所波折,也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沈家到了現下,只能自救。如今京城只有你與你三叔兩個在,哪里能再離了人?”徐氏道:“你既是東宮舊人,與其慌慌張張回鄉,還不若想個機會陛見。皇上并不是刻薄之人,總會念一二分舊情。”
沈瑛不過是關心則亂,聽了徐氏的勸告,也知曉自己不能一走了之。三老爺雖是長輩,可是恩萌入仕,人脈關系有限,并不能坐鎮京城。雖不信神佛,可到了這個時候,沈瑛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禱告,保佑父母平安,保佑胞弟沈琦早日脫牢獄之災,保佑其他族人此劫難中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