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篆書坊被封時偌大陣仗,嚇破了一干供稿人的膽。后青篆東家沈公子中了傳臚,供稿人中也有許多人一舉及第,未見錦衣衛進一步動作,這些人方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時至三月廿六,新科進士們都已賜了朝服冠帶去了孔廟祭禮、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等也已授官結束成了朝中一員,這青篆書坊卻遲遲不見解封,京中不免流言紛紛,供稿人亦是不免惶惶。
所以當錦衣衛再次奔著青篆書坊去時,立刻引起了全城關注。
上一次青篆被封,沈家這東家居然無一人到場。這次就全然不同了,沈家以二老爺沈洲為首,三老爺沈潤,沈瑞,新中三甲的沈玳以及在京的沈氏族人男丁皆在門口相侯。
門前,還設有香案蒲團。
底層小民不明所以,有些見識的卻知是全然接旨的布置。
圍觀群眾本是畏懼錦衣衛,大抵藏在臨街屋中偷偷看著動靜,見沈家這般,便知只怕不會是壞事,不少人便直接站了出來觀望了。
很快錦衣衛隊伍浩浩湯湯過來,也不比來封店時少多少人。
之前被“收押”的掌柜和刻工如今一個個都是面有笑容,步伐輕松,他們這一趟去是一點兒罪也沒受,還有沈家管事來安撫告知東家承諾出來后會給壓驚銀子,這會兒既能回家又馬上有銀子拿,如何不高興。
之前一箱箱被抬走的書稿又被好好的抬了回來,非但一箱沒少,還多了一樣東西。
當兩個錦衣衛抬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出來時,幾個內侍也隨之下車站好,帶著特有的強調唱喏,不止沈家男丁齊齊下跪,周圍觀百姓也攝于威勢跪了下來。
這是皇帝陛下親自手書的“青篆書坊”四字匾額。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金字”招牌。
此番來,并沒有圣旨,只有皇上兩句口諭,勉力青篆書坊多多刊印佳作。
待禮畢,眾人起身,沈瑞過去與那內侍見禮道謝,悄然塞了紅包過去。
原以為來的人會是劉忠手下,卻不料那內侍大喇喇表示自己是劉祖宗門下。
這劉祖宗自然不會是劉忠,而是指劉瑾了。
那內侍雖也道了喜,神情卻是倨傲,捏著紅包的動作著實太明顯了些。
沈瑞心下暗罵這群過來撈油水的家伙,面上自然是微笑著說些客套話,又遞了個紅包過去。
那內侍都不避人,拿著紅包捏了又捏,似乎恨不得直接打開看看是多少面額的門票,口中已客氣了許多,一面向沈瑞點頭,一面喝令那邊的錦衣衛“快把那匾額給沈大人掛上,手腳麻利些!”
那邊錦衣衛領頭的百戶沈瑞倒是在張會的席上見過,此人名喚齊亭,并非勛貴子弟,只是世襲衛所職官,但能混到張會圈子里的,自然也不會是尋常之輩。
本身類似傳旨賞賜這種差事,便是東廠或錦衣衛的人同來,也并不用多備幾份紅包的,都是領頭的拿了,回去幾家自去分潤,當然宮中勢大時注定要拿走大頭兒的。
而今天瞧跟出來這位內侍的架勢,怕是分毫都不會分潤給錦衣衛了。
好在沈瑞備得齊全,借著和齊亭敘舊的時候,悄沒聲的塞了紅封過去。
那齊亭嘆了口氣,雖收了,卻客氣得緊,悄聲道:“本不該叫二公子破費,實是帶著兄弟們出門,有些規矩不得不做。改日我做東,也邀上張二哥,還請二公子賞面。”
沈瑞笑道:“辛苦你們跑一趟,請兄弟們喝杯茶罷了,齊大哥太客氣了!”
那邊書坊大門前,那內侍還在咋咋呼呼喊著匾額擺正些。
齊亭目光落在那邊,嘴角噙笑,似是也在關注匾額,卻是壓低聲音,咬著后槽牙同沈瑞道:“如今劉祖宗手下都是這樣的貨色放出來搜刮。咱們指揮使楊大人當了劉祖宗家奴,倒連累著我們這些下頭的也要受這群上不得臺面小騸驢的氣,他媽的……”
雖都是張會的朋友,但到底不甚熟絡,如此未免交淺言深,卻也足見怨氣。
此時正是劉瑾氣焰囂張時,索賄賣官,做得毫不遮掩,他手下這些人自然有樣學樣。且為了孝敬劉瑾保住地位,又要自家吃香喝辣,自要加倍搜刮。
今年又是京察之年,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沈瑞微微搖了搖頭,并未接話,只拍了拍齊亭的手臂。
齊亭腮側肌肉抽了抽,顯見是咬著牙,到底也沒再說什么,只拱了拱手。
*
雖然小皇帝的字著實不怎么樣,但那是當今御筆,這當下可要比王羲之的筆墨還值錢些。
青篆書坊得了這么個寶貝,外面便又是種種謠言流傳開來。
果然其中有人就說是那日貢院著火燒了試卷,青篆恰好有許多考生所默卷紙,便以此頂上。又說今次得中的進士怕不都欠了沈家一個大人情,不止他日如何償還呢。
隨即便有御史上書,直指流言系沈家自己放出,彈劾沈家妄議掄才大典,邀買人心意圖不軌。
只是折子剛遞上,小皇帝那邊就拋出萬卷閣計劃。
在西苑開放區建立一萬卷閣,藏諸般書籍于其中,百姓勿論有無功名者,皆可以戶籍為憑入閣觀書乃至抄書。
同時由內閣首輔李東陽牽頭,主持永樂大典摘抄,將其中有益于民生者謄寫出來,收入萬卷閣,并酌情進行刊印——如農桑書籍可多多刊印分發天下各布政司。
今科三鼎甲楊慎、呂楠、戴大賓以及二甲傳臚沈瑞、三甲傳臚胡瓚宗五人均將參與摘抄工程。
皇上也破例將五人定為日講官——雖然,小皇帝這日講時斷時續,基本上同停了無異。但有這頭銜,便可隨時被皇上召見垂詢。
小皇帝又表示,先前青篆書坊為奉旨刊印本科舉人、進士時文,貢院大火實屬意外,卷紙因要刊印時文而得保,實乃天佑大明、使大明不失英才。
青篆書坊恪盡職守,特賜御筆匾額,特許參與萬卷閣書籍刊印事,主要負責民間技術書籍的收集和再版刊印。
朝堂上這些一一安排完畢,御史那邊自然灰溜溜閉了嘴。
皇上把印時文這事兒攬過去了,那后續的一切就都只剩下一個解釋——皇上圣明。
此時再抨擊奉旨辦事的沈家,豈非是在質疑皇上的英明決策。
萬卷閣設立的消息傳出去,自然也博得了仕林一片贊譽。無論什么時候,讀書人都是愛書的。
而青篆書坊也是聲名更盛,已不需捧著真金白銀苦苦約稿了,相反,許多文人名士主動上門來送書稿,希望能有機會刊印,最好能入萬卷閣,藉此揚名。
青篆書坊這邊的事務一直都由沈洲主持,而這次落第的幾位老族叔瞧見了那日錦衣衛送匾的氣派,也不免心下活絡,勿論最終是否留下,左右就是要走也是要等著參加完瑞哥兒婚禮再走的,現下無事,便都來書坊搭手。
沈瑞在和二叔沈洲、三叔沈潤仔細聊過后,將之前老太爺分給沈洲的那宅子改造一番,先建個小私塾,沈家在京子弟也有十來人,暫且在那邊讀書。
三人又往城外京郊各處看了,最后相中一處地方雖偏但背靠青山、風景頗為不錯的小莊子,準備盤下來改造成個書院,看看情形再招收年長的寄宿生員。
這莊子主家是位致仕的京官,原是在禮部做過員外郎,因有王華這份香火情,倒是爽快賣了莊子。沈家自也不小氣,主動給了比行情更高些的價錢,雙方皆大歡喜。
沈瑞這邊新科進士們一切禮畢,四月初便有朝考,為選庶吉士所設。
考中庶吉士者自然是入翰林院學習三年,而未中者則到各部觀政將來作個主事,又或者往地方上為知縣等官。
沈瑞既然直接授了翰林檢討,自然無需朝考,往翰林院報道之后便請了假期,籌備自家成親大事。
只這假還沒休兩天,他就又被壽哥找上了西苑湖風樓。
這次跟在壽哥身邊、能留在雅間商議大事的,除了張會、蔡諒以及劉忠外,錢寧竟也赫然在列。
沈瑞眉頭不由一跳,不想短短時日,錢寧竟已如此得帝寵。他面上不顯,仍笑著與眾人招呼了,入了席。但悄然看去,無論張會還是蔡諒,便是劉忠,眼中都透著不善,沈瑞便也心里有數了。
今日壽哥心情欠佳,并沒有熱熱鬧鬧的喊著要酒要菜,待眾人入席,他便直言道:“現在邊關缺銀子,兵部左侍郎文貴經略邊關諸墩堡用了五十萬兩銀子,還張口問戶部要三十萬兩并馬價銀子十萬兩。”
沈瑞同張會交換了個眼神,西苑雖然緩解了一部分財政問題,又有外戚以競賽為引捐了軍費,但邊關的支出始終是國庫吃緊的重要原因。真是每年幾十萬兩幾十萬兩砸下去都沒個響聲。
實不知,這銀子都丟到哪個口袋里去了。
壽哥繼續道:“這才三月,戶部自然拿不出這么許多銀子來,鹽引的窟窿還沒補足。文貴倒想了個招兒。”
他臉上表情有些奇特,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氣惱,只道:“他讓邊關武職納銀補官、贖罪。百戶一百五十兩,副千戶二百兩……依次漲五十兩,至都指揮僉事六百兩。現有官職若欲升級,也是一級五十兩。這授職有職卻不加俸,原管事者仍舊管事。此外,有罪者也可用每年納銀二十兩相贖。”
沈瑞挑了挑眉,朝廷想賣官不是一次兩次了,上次戶部也是拿出賣官鬻爵的條款,乃至僧道名額都要拿出來賣,以籌措銀兩。
只不過這次換成了兵部出頭罷了。
心下感慨,都指揮僉事可是正三品的官兒,只需要六百兩啊,這武官來得可真是容易。文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資歷能熬上三品,多少人一輩子五品的坎兒都沒跨過去。
只不過看這章程,不加俸,也不會多管些人,合著就是個空有名頭。
大約,也會有不差錢兒的武官買來吧。
聽得壽哥又道:“兵部又乞開生員入監,及僧道給度牒納銀事例。禮部覆議,生員愿入監者,廩膳百五十兩,增廣二百兩,附學二百三十兩。又發僧牒二萬道,每名納銀十兩或八兩,無力者勒令還俗。僧道官缺其徒納銀五十兩,準其承襲。”
沈瑞不免再次感嘆文貴武賤,武官二百兩能捐個副千戶了,文官這邊只能捐個監生。
壽哥目光自眾人面上掠過,尚未開口問話,一旁錢寧卻最先笑道:“臣見識淺薄,不太懂軍國大事,就以臣本身看來,此乃良策,臣是蒙皇上恩典蔭了百戶之職,不知讓多少人眼紅了去,若開納銀補官,不知道多少人肯掏銀子出來,只怕搶這名額要打破了頭去。只是……”
他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壽哥不由皺了眉頭,擺手道:“既叫你們過來,便是要聽句實在話。但說無妨。”
錢寧連忙謝恩,才笑瞇瞇道:“臣就是覺得,這銀子要得忒少了些。”
饒是壽哥一臉陰云,聽了這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叩著桌子道:“果然是收得少了。”
錢寧連忙湊趣道:“若得都指揮僉事,別說六百兩,就是六千兩,臣典了家里宅子地也要湊上來。何況這是為邊關湊銀子,一舉兩得的好事。”
沈瑞心下冷笑,當初戶部賣官鬻爵時壽哥便不高興,這次提這樁事也顯見是不快,錢寧這般會察言觀色,豈能不知壽哥情緒?
那么還這么迫不及待站隊叫好,只怕并非真為了他口中所說捐個都指揮僉事,而是……這事兒八成有劉瑾手筆。
想著劉瑾那貪婪斂財的個性,只怕這銀子到不了邊關,多數會到劉瑾口袋里。
未待沈瑞開口,那邊張會先一步道:“圣上,文貴所奏將古墩臺內造箭窗銃眼以伏兵制虜,臣也同臣祖父看法一樣,此策無用。”
在場幾人都是微微一怔,這邊說著銀子,怎的張會就跳到了制虜話題上去?
不過轉念又都明白過來,只怕文貴是打著改造墩臺的旗號來要這幾十萬兩銀子的。張會這是釜底抽薪,此戰術若被否也就不用籌什么銀子了。
錢寧覷著壽哥臉色,見其似在躊躇,便笑道:“張二公子到底是在京衛武學,國公爺也是一直掌京營,想來邊關又有不同。文貴文大人雖是文官,到底巡撫延綏多年……”
張會打斷他,只淡淡道:“文大人雖巡撫延綏,卻到底是文官。”
一樣的話,反過來說卻是打臉。錢寧臉上笑容不改,眸光卻冷了幾分。
壽哥沒有理會他們的爭執,揮了揮手,道:“墩臺改筑之事暫且不提,留著兵部與諸將議。這納銀補官……”
他冷冷道:“今年京察,多少人上下活動,當朕不知么?與其讓各處中飽私囊,還不如明碼標價,銀子統統收到國庫里來。”
沈瑞等人包括錢寧在內都齊齊急道:“皇上不可!”
壽哥揚了揚眉,瞧向他們,并不發問,似是等著他們自己回話。
沈瑞正色道:“或有蠹蟲,但若全然以銀子多寡論官,只怕將來朝中少有良臣。”
蔡諒也道:“文臣用心牧守、武將拼死立功,方得升遷,若是直接拿銀子就能買,還誰肯用心誰肯拼死呢?皇上惱那些蠹蟲臣等也知,只沒得為了些許蠹蟲,就毀了人臣奮力向上之心。”
錢寧反對則是為著,若明碼標價他們這等人還如何收得孝敬,只口中也道:“武職這邊納銀補缺其實就是個虛名,人還是管那些人,該怎么保邊還怎么保邊,無關隘的,文臣這邊卻是不同,這知縣買成知府……總不能還在縣衙里主事吧?”
壽哥撇撇嘴,道:“那便拿出個法子來,缺的銀子用什么法子補回來?”
錢寧再次搶先道:“臣以為,邊關武職納銀補缺贖罪可行。只是文大人定的忒便宜了些,依臣看,再翻上三五倍也使得。”
張會突然問道:“錢百戶怎知邊關武將買得起這官兒?邊關苦寒,戰事不斷,俸祿都有定例,這買官的銀子,從何而來?還翻上三五倍?”
錢寧一直掛在臉上的討喜笑容終于消失不見了,他抿了抿嘴,這話實不好答,邊關兵是窮得叮當響,武將么……吃空餉喝兵血,還有私下與韃子回易,百般手段總能富得流油。
蔡諒見氣氛有些僵了,便不動聲色的打圓場道:“臣以為,僧道度牒銀子可收。僧道不事生產,全靠百姓供奉,就京中幾處大廟香火鼎盛,又有廟產頗多進項,區區度牒銀子算不得什么,十兩八兩都使得,倒是僧道官這承襲銀子收得少了,那些主持方丈哪一位沒些身家的?”
壽哥點點頭,忽向沈瑞道:“也當給天梁子真人立個道觀了,就在西苑,你看如何?”
沈瑞嘴角抽了抽,小皇帝真是賺錢有癮,這是看著別的廟香油錢收到手軟,也想用天梁子來斂財了?
“西苑地界立個觀,有些供奉,再賣點兒野藥,一年幾萬兩還是有的。”沈瑞略一思量,道:“只是杯水車薪。臣倒想起一個在話本里看過的故事來,或許能用。”
壽哥饒有興趣的挑了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沈瑞道:“那話本子冗長,便不一一贅述,只其中一段,寫的是一人兒媳亡故,為了出殯風光、靈位寫得好看,他拿了一千二百兩銀子為兒子捐了個掛虛名的五品官兒。”
壽哥一愣,點了點頭,道:“鄉紳富賈頗好面子,這樣行徑也是有的。你是說,許商賈捐官?”
沈瑞搖頭道:“卻有商賈肯捐個虛職,或為名聲好聽,或為可破禁制,衣食住行上體面好看,有的更簡單,只為不向縣令下跪。只是,便是虛職,也容易將這些貪慕虛榮的人心養大,官位不再值錢,便如臣與蔡六哥方才所說,讓正途官員寒心。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道:“捐官,卻還有一種,如方才臣所講的故事,想要出殯好看的這種,容易,不為生者捐官,卻可為死者捐官。”
壽哥一勾嘴角,“追封?”
沈瑞點頭道:“正是。如臣方才故事里所說這位,是兒媳故去,那自然是給兒子捐官再請封個誥命更劃算些。但若是寡居的老母親過世,便不妨直接許他捐一個誥命,好讓老人家極盡哀榮。”
此時以孝治國,勿論生前是否孝順,這死后哀榮是一定要講究一下的。
壽哥也深知這點,不免掛上點嘲諷笑容:“不錯。確是這般。”
沈瑞又道:“除此之外,另有一種,皇上也許不知,在民間,許多一兩代發家的商賈人家,因著祖上不夠風光,常常肯花重金與一些同姓‘世家’、‘望族’連宗,以圖有個‘名門’出身。這也不全是為了體面說出去好聽,有時候在談買賣時,有名門背書,更顯優勢。再者為兒女擇婚事時,有這樣‘名門’背景,也能得到更好聯姻。”
“臣以為,此番捐官,可只針對已故之人,可捐誥命,也可為祖上捐官,兩者皆在五到七品,若為祖上多人捐官,造成‘簪纓之家’效果,非但不能便宜些,還要更貴些。南邊一兩代發家的巨賈頗多,想來不少人樂意于花這份銀子。”
壽哥擊掌笑道:“甚妙甚妙,給死人捐官好啊,左右都是虛職,也沒甚俸祿,不錯不錯。”
張會也笑道:“沈二這那腦瓜兒,怎么想出來的呢。”
壽哥道:“這擅貨殖的就是不一樣。”
沈瑞苦笑道:“臣竟分不出您這是夸臣還是損臣了。此策也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還是當同內閣商議一二,也得由吏部、禮部商議具體官位、銀子和繳納之法。”
壽哥笑道:“自是夸你的。你思慮甚周,朕回去便同幾位閣老說道說道。”
沈瑞連連應聲,想了想又道:“此外,也要為這捐官想個好名目,掛上慈善之名——人家本身就是買個名聲,賣官鬻爵總歸不好聽。”
壽哥指著沈瑞笑道:“真個奸商。有了修橋鋪路的善人之名,只怕更多人想買了。”
沈瑞笑道:“臣這是硬造個賣點,不比陛下,信手拈來,皆是賣點。前兩日,天梁子真人的女婿陸二十七自遼東回來了,又帶了一批馬匹回來,竟多是白馬。臣這才知道,皇上您讓新科進士們錦衣白馬在西苑這么一過,京中白馬便脫銷了,大家皆以騎白馬為美。”
壽哥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果真?哈哈哈,這可是無心插柳了。”他想了想,又笑向張會道:“京衛武學幾時檢閱?也要拉來西苑給百姓看看,讓他們學一學這雄赳赳男兒氣概!”
張會蔡諒都笑著叫好。
錢寧在一旁笑道:“沈傳臚真真是大才。”話像是由衷贊嘆,沒甚諷刺,可這笑容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一直沉默不語的劉忠卻突然搭話,道:“幾位皆是英才,還是萬歲英明,慧眼識英才。”
壽哥聞言笑彎了眼,錢寧更是機靈,已跪下朗聲道:“圣君賢臣,天佑大明。”
壽哥笑得更是開懷。
而他身后的劉忠飛快瞥了沈瑞,又垂下了眼瞼。
沈瑞心下明了,是時候找劉忠好好談一談對付錢寧的問題了。
聽得壽哥道:“那陸二十七郎回來了?正好,待他喝了你的喜酒,就讓他往山西陜西走一趟,他在遼東經營的不錯,也看看西邊兒能做些什么生意,也好緩一緩這邊關缺銀子的窘境。”
他又將目光挪向張會,道:“你也過去看看,那墩臺改筑可行與否。”
*
這次趕過來參加沈瑞婚禮的不止從遼東跑回來的陸二十七郎和沈椿,四月上旬,山東陸家、松江陸家,以及沈氏族人、親朋好友也都紛紛抵京。
王守仁如今還在盯著沿海剿滅海盜余黨,任上不能輕離,便由他夫人何穎之帶著兒子北上來賀喜。
何穎之正是何泰之的胞姐,此次過來不止帶了自家的禮,也將何學士的禮一并帶來了。
何泰之也有小一年不曾見過長姐,自是高興得不得了。只是老爺子王華在京,何穎之自然不能住在沈府,帶著兒子住進閣老府,只能隔三差五過來一趟。發誓要天天帶著小外甥玩的何泰之不免失望。
同樣在任上的沈理倒是本已請了假,準備回京參加沈瑞婚禮的,結果卻是臨時出了狀況未能成行。
去歲濟南府大旱,朝廷都讓留下夏稅以便賑災的。整個冬天竟也沒幾場雪,春夏之交便有了蝗災的苗頭,布政司總理民政、田土等,沈理又是負責過賑災,故而此番實是離不了。
沈理只好讓謝氏在長子沈林陪同下回京。
此番回來,謝氏宛如變了個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富態了些,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起來,言行舉止都少了那咄咄之態,同徐氏似格外親近了幾分,待沈家族人女眷也頗為親切。
連何氏都忍不住背地里同徐氏嘀咕:“這是謝閣老致仕了,真真不一樣了。”
從前何氏因是除了族的庶子媳婦,被徐氏認作干女兒得棲身之所,在謝氏面前很是受了些白眼和冷言。
這次謝氏回來竟然和藹的笑問她小楠哥多大了、讀了什么書云云,還送了一套文房四寶和些個山東特產吃食給小楠哥,真是讓何氏驚訝不已。
徐氏只笑著拍了她一下,嘆道:“她有她的難處,你莫要苛求。”
五房去年年底除了孝,沈瑞因要備考春闈,未能回去參加鴻大老爺的除服禮,深以為憾。
這次五房只族長沈琦要主持族中事務不能前來,鴻大太太郭氏帶著小女兒福姐兒,并沈瑛一家、沈全一家一起上京來。
除了參加沈瑞婚禮外,沈瑛也是為自己謀求起復。
雖然去歲就出孝了,但一則時近年底,再則也是因今年乃京察之年,等上一等興許就有更好的缺兒出來。
沈瑛要起復,沈瑞如今也入了翰林院,沈家在京中氣象又有不同,此番便有更多族人跟了上來,擬在京中尋個差事,為沈瑛兄弟幫手。
與沈家人同來的,還有陸家陸三郎,以及陸家族長的嫡長子陸嵐,可見陸家的重視程度。
此外,同行中竟還有松江知府董齊河的一位姓傅的幕僚。
這位與沈瑛一樣,也不單是要來參加婚禮拉近與沈家關系的,同樣也是為了為東翁的官職奔走。
董齊河今年也是三年任滿,以他的資歷和政績,想升職是不太可能的,平調也沒有比松江府這富庶之地更好的地方了,因此他此番叫人進京活動,謀求個連任。
尤其是去歲他已請旨建了船廠,這架子剛搭起來,他要是被調走了,豈不為他人作嫁衣裳,若能連任,這政績便穩穩落在手里,再加上六年知府的履歷也足夠他再升上一級了。
以他看來,他與沈家關系融洽,且看沈家對船廠的在乎程度,定然肯幫他一把。
就在他們一行快進京時,忽然傳來消息,楊廷和升為東閣大學士,入內閣辦事。
這位幕僚傅先生便立時下船去采買了東西,將禮物加厚了一倍。
這也不是傅先生頭回辦這樣的事兒,上次也是往京里送年禮,知道了王華入閣,董齊河也是讓臨時加厚了禮物。傅先生深知東翁脾性,而且,如今沈家身后可是站了兩位閣老了,自然不能與先前相比。
既是同船而行,船上沈家陸家人如何不知。
陸家本身備的禮就不薄,且陸家與沈家多方合作,便也沒有刻意去補禮。
沈全在見了沈瑞之后,忍不住私下里拿此事調侃。
楊廷和入閣乃是必然之事,沈瑞便只笑笑,任由他打趣,只是在同沈瑛談起起復事時,道:“我先前也同岳丈商議過,岳丈也提過如今通政司恐不好進。當時他也表示詹事府可謀劃一二。如今他既入閣,這邊詹事府定有人要升遷,瑛大哥可想過重回詹事府?”
沈瑛當初庶吉士散館后便入了詹事府,后憑本事升入通政司,如今自然是能回通政司最為理想。
不過當下形勢他也清楚,通政司要地,各位閣老也都爭得厲害,他是楊廷和的“親家”,在詹事府時就在楊廷和手下任職,又是楊廷儀的同年、好友,妥妥的楊黨,其他閣老未必樂見他入通政司。且聽聞如今焦芳頗為跋扈,又有劉瑾在內為應,只怕不易得。
沈瑛點點頭道:“先起復了再說,其他日后再謀劃不遲。”
沈瑞又問沈全有何打算。
沈全與兩位兄長不同,自認不是讀書的料,中舉已是十分勉強,全然沒有再考進士的打算。
在家中也與母親和兩位兄長商量過了,此時沈瑞問起,他便道:“我原是想或留在京里幫襯大哥和你,或回家幫襯二哥,只是兩位兄長都不許我躲懶,想與我捐個知縣、縣丞,讓我歷練歷練。”
沈瑞笑道:“合該如此,三哥也當有自己的事業才是。”
沈全自嘲一笑,道:“只盼尋個離你們近些的地方,我砸了攤子你們也趕得及來幫我圓場。”
沈瑛瞪了他一眼,肅然道“渾說。你若自己不上心,真出了大事,看哪個能護得住你。”
沈全素來怕兄長,縮了縮脖子,沖沈瑞擠擠眼。
沈瑞只好笑嘻嘻打圓場岔開話題,因說到知府董齊河,不免說到造船之事,以及沈瑞心心念念的匠人學堂。
因先前沈全幫忙管著造船事宜,便回道:“有了海匪之事,南直隸上下對造船也重視起來,匠人學堂建得倒是順利,山東陸家也派了人過來,只是這邊生手學起來不免緩慢,于造船上也搭不上手。除了山東外,董大人也著人往福建去尋船工成手了。”
沈瑞想了想,道:“這邊的匠人學生雖是新手,卻也不能讓他們光看著,光看著不上手還是學不會東西的。應是在學堂里學些基礎,然后再帶去船塢里對應上手試試,之后再回學堂往深里學些,再去上手,如此反復,才能有所提高,慢慢練成成手。”
他想將前世所知技術學院的那套課堂學完知識就直接實訓操作的模式拿來,用在張會的京衛武學兵械局這邊,不過兵械到底都是小件,讓學徒試著操作做壞了也無妨,然造船卻是不同,真是新手去做,一個疏忽導致船行海上時壞了,那可就要命了。
因而道:“等我想個仔細,再寫下來。唔,全三哥此番還回松江嗎?現下船廠這塊交與誰了?”
沈全嘟囔道:“原就是缺人手,我想幫個手,你們卻偏讓我做什么知縣。如今我走了,豈不越發確人?這是十二是暫時交給宗房遠支的琂四哥管著,陸家那邊是宗房陸五郎。”
沈瑞笑道:“管區區一個船廠豈非屈才,三哥可是能牧守一縣的人物呢。”
沈全丟了個白眼過來,笑罵道:“沒大沒小,拿你三哥我打趣起來。”
既提到了宗房,不免說起沈珹、沈珺兩兄弟。沈珺自“出門游歷”之后就沒了音訊,宗房也不大提起。
小棟哥以及沈琦妻兒依舊沒有動靜,宗房和五房走動也極少。
至于沈珹,在山西布政司參政任上也三年有余了,不知道是否要趁這次京察挪動挪動,卻是一直也沒給沈家二房這邊什么信。
“這些年,只有年禮是照常走動的,不薄不厚。而瑾大哥成親時候,那邊就只是禮到,人也沒到。”沈瑞聳聳肩,道,“我這邊,年節走禮時就已帶婚期信件過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動靜,也沒有捎信過來,想來也不會來人了。”
沈瑛嘆了口氣,道:“有賀家這樁事……咱們又分了宗,族長也不在宗房,珹大哥一時轉不過來也是有的。”
沈瑞搖頭不語,他原也不是沒想過,若是此番沈珹能遣人來,正好張會與陸二十七郎要過去那邊,搭個線也好,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
時至四月二十,山西那邊沈珹的禮才到,卻是個尋常管事送來,只是道喜,并沒有信件。
沈瑞便也不指望聯絡沈珹了。
倒是頗為意外的,劉忠叫人送了禮來,卻是兩份禮單。
在私宅密室里,劉忠方向沈瑞合盤托出,道:“那一份,是王岳自南京捎來給你的。走的是我這邊的暗線,你放心。”
沈瑞嘆道:“這會兒他穩穩當當的,比什么都強。何苦冒險送東西來。一旦有失,可就不是謝你我,而是要害你我了。”
“放心,過去這許多時日了,也沒查出什么來。”劉忠道,“且這會兒劉瑾正是得意的時候,劉謝的人掃得差不多了,更哪會理會王岳這樣的手下敗將這點子小事了。”
沈瑞也嘆了口氣,想起那日與壽哥商議邊關缺銀的事,問劉忠道:“那個兵部侍郎文貴,是不是劉瑾的人?”
劉忠冷笑一聲道:“如今朝中半數都是劉瑾的人了。這些口口聲聲為了朝廷為大明如何如何的,末了都是為著給劉瑾口袋里扒拉銀子。先前撥給邊關的銀子,還未出京,就有近三成落進劉瑾嘴里了。”
沈瑞眉頭緊鎖,他也知這會兒劉瑾勢大,但也是打心眼里想盡早拔了這蠹蟲禍害。
“王岳當初埋了人在劉瑾、丘聚這一應人身邊。他到底也掌過司禮監,掌過東廠,可不是吃素的。”劉忠見沈瑞皺眉不語,道:“救王岳也是為著這批人。劉瑾的不少事兒我這邊或多或少都能有些消息。只是,這些不足以扳倒他。”
沈瑞默默無語,他當然知道,前世歷史上扳倒劉瑾的那些罪狀,最致命的一條,是謀反。也只有謀反這樣重罪才可能直接將人摁死。
但是現在,這些還掛不到劉瑾頭上。
就算有王岳的內線在,目前也沒法在劉瑾家中藏個偽璽之類,再挑唆壽哥親自去搜出來。
沈瑞沉吟片刻,道:“眼下,也只能慢慢攢著他的罪證了。”頓了頓,他提起了錢寧,道:“皇上本身就是少年心性,還貪玩得緊,如今有錢寧這樣的小人在皇上身邊,只怕要引得皇上不思政務,正讓劉瑾這等人鉆了空子,趁機攬權。卻是要想些法子,讓這起子小人離了皇上。只要皇上理政,一則劉瑾不敢肆意妄為,再者皇上熟知政務,方能曉得劉瑾那些罪行可惡之處。”
劉忠點了點頭,道:“錢寧這廝,是必要除去的。”
他頓了頓,似在措辭,半晌方道:“如今,我在想法子,用錢寧掛上劉瑾,將他們,一并除去。”
沈瑞不由訝然。
劉忠垂下眼瞼,摩挲著手中杯盞的邊緣,道:“這事兒,也得你尋人在外面幫忙使力。你可知,最近寧藩仍不太安分。”
謀反。
這就是能徹底扳倒劉瑾的罪證。
沈瑞微微前傾了身子,盯著劉忠道:“師叔是想,讓他們掛上寧藩?只是,劉瑾不知道寧藩……狼子野心嗎?”
不知前世歷史上怎樣,今生,因著有松江倭亂事,讓寧藩提前露出尾巴來。太湖剿匪又斷了寧藩一條臂膀,這樣大的事兒,劉瑾會不知道?
“你當張永和劉瑾是一伙兒的么?通藩案三司會審,消息控制得極嚴,只內閣大佬和張永這個欽差知道罷了。劉瑾,興許能知道些邊兒,不沾寧藩罷了,并不知道內里詳情。”劉忠忽的一笑,露出森白牙齒,“更何況,錢寧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瑞揚了揚眉,是的,錢寧跟劉瑾的時日尚短,寧藩這事兒也是過去多時了。
“寧藩前陣子求這求那,皇上最終賜書下去,寧藩這不就……蹬鼻子上臉了,前幾日遞折子上來,奏請來朝謝恩。”
“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沈瑞忍不住道。這是試探?還是想上京做什么?
劉忠冷冷道:“管他想做什么。這會兒他的人在京中四處找門路呢,幾萬兩銀子想敲開劉瑾的門。劉瑾滑不留手,只怕收了銀子也不會辦事。我正要引他們去找錢寧。”
沈瑞似笑非笑道:“可不,錢寧如今正是御前紅人,滿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劉忠看了沈瑞一眼,緩緩點頭,笑道:“回頭我讓祥云去找你。”
沈瑞點頭應道:“師叔放心。”
*
隨著婚禮日期臨近,沈瑞也拋開了所有事情,專心致志的籌備婚禮事宜。
想到馬上就要將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來,日日相守,饒是自覺沉穩有度的他也不免心熱起來,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百般難耐。
終于到了四月二十八這日,戴大賓、龐天青等沈瑞所邀同年儐相,清一色的錦衣白馬,俊逸非常。
本來當下京中就流行這般打扮,這些又個頂個的俊美非常,甫一出現在街面上,便引起轟動。
百姓們聽得是傳臚公要娶狀元公的妹子,一干新科進士為儐相,紛紛趕來看這熱鬧。沈家也是不吝拋灑銅板喜錢的。
沈全忍不住揶揄沈瑞道:“瑞哥兒你可有些失算吶,找這么群比你還俊的儐相來,豈不是搶了你這新郎倌兒的風頭去。”
沈瑞笑道:“他們的好處你一會兒便曉得了。”
果不其然,沒一時,這儐相團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
事實證明,有個驚才絕艷的狀元公大舅哥,請多少外援來都不算多。
楊家院門錢開始了斗詩車輪戰,榜眼、探花、傳臚,新科進士儐相團輪番上來作詩作詞,佳作頻出,卻始終沒能將狀元公大舅哥熬下去。
還是喜婆等不及,生恐誤了時辰,連聲催促,楊慎也不是真的要同沈瑞較勁,誤了妹子的吉時,終還是讓沈瑞作了一首催妝詩,結束了這場后來在坊間流傳了許久的斗詩。
屋里的楊恬早已緊張得手心都是汗。
趙彤輕輕拍著她的背,笑瞇瞇安撫道:“莫慌,莫怕,一會兒我也是要過去沈府喝酒的,回頭在那邊兒我也陪著你就是。”
楊恬忙道:“車上到底顛簸,你還是早些回家歇著去吧。身子要緊。”
一旁蔡洛湊過來,道:“六姐放心吧,我陪著恬姐姐過去的。”
蔡淼已于去歲嫁去了南京成國公府,今次與趙彤一起過來的是與龐天青訂了親的蔡洛蔡九姑娘。
蔡洛已是偷偷見過龐天青幾次了,不過今日這情形,她還是忍不住跑去了繡樓二樓,往下看了一回熱鬧,這會兒一張小臉比新娘子還紅幾分。
“我身子結實著呢,沒事兒。”趙彤斜了蔡洛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我是跟著張二過去,既算得娘家人,也算得婆家人,洛姐兒你這妮子又是同誰去的?你的好日子可是在十月呢。”
蔡洛皺皺鼻子,卻并不扭捏,笑道:“我便不能是跟哥哥們過去的么,我家可是有三個哥哥要幫沈二哥擋酒的,還不許我去?”
趙彤笑道:“還是你家行啊,有文的擋詩,有武的擋酒。”
蔡洛大大方方笑道:“好姐姐們,我家卻是不用擋詩的,只差擋酒的,今日我為姐姐們盡心操勞,他日姐姐們可不要拘著姐夫們不讓來幫忙呀。”
趙彤拿眼睛掃了周圍一圈,同屋里還坐著幾位翰林家的千金、楊恬的手帕交,都是斯斯文文坐著,聽得她們這番話,當事人沒怎樣,倒把她們羞臊得夠嗆。
趙彤笑著搖頭,戳了戳蔡洛的額頭,笑嗔道:“你呀,這張嘴,跟你七姐學得,油腔滑調!沒得讓姐妹們笑話!”說著又悄悄給蔡洛使眼色。
蔡洛到底與她與蔡淼不同,她們都嫁與了勛貴子弟,以后的交際圈仍在勛貴圈中,這樣敞亮颯落的性子才討人喜歡。
蔡洛卻是要嫁給文臣的,日后少不得與這些翰林家的姑娘、媳婦打交道,只怕要斂起性子來作個嫻靜模樣才行。
蔡洛會意,卻也不著急,對于未來的種種,大長公主早與她深談過,她也早已打定主意,在新的圈子里她不會特立獨行惹人生厭,卻也不屑裝成鵪鶉樣得博取認同。
她站起身,姿態優雅的朝周遭一禮,笑瞇瞇道:“讓諸位姐姐見笑了。”
幾位翰林千金也不是蠢笨的,又都參加過大長公主府的宴席,對蔡淼蔡洛姐妹的脾性也不陌生,當下都笑著客氣幾句。
少一時門外一陣又一陣炮竹響,王研疾步走了過來,笑道:“好了好了,開門了,大妹妹快隨我去前頭給老爺太太行禮。”
趙彤忙又仔細看了楊恬妝容,捏了捏她的手,笑道:“莫慌,一會兒我在那邊你,放心。”
楊恬咬著唇,使勁點了點頭,卻依舊覺得心跳得咚咚的,慌得緊。
在前堂拜別了父母,狠狠哭了一回,坐上花轎時,楊恬只覺得不止心慌,頭也跟著隱隱作痛起來。
透過紅蓋頭下擺的縫隙,看著繡鞋鞋尖上顫巍巍的蝴蝶,耳邊是吹吹打打的歡快樂聲、路人道恭喜道百年好合的嘈雜聲,她頗有種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之感。
這種恍惚感,直到她的雙腳踏在沈家地面上,他遞了紅絳給她,才驟然消失。隨著拜天地的唱喏聲,她跪拜下去,一顆心才轟然落地。
至此,她便是沈家婦了。
洞房里,沈瑞挑起蓋頭,見著那張心心念念的小臉兒,也是一顆心落了地。
終于,她是他的了。
喝了合衾酒,行了諸般禮,來不及多說一句話,沈瑞就被外頭喊出去敬酒了。
十天前楊廷和入了內閣,今天的賓客也就比預想中來的多得多。
且青篆書坊那拯救考卷的流言傳出去,雖最后歸在皇上圣明上,可新科進士們也不傻,多數還是感念沈瑞之恩的,也都紛紛上門討杯水酒,還一二分人情,也更拉近些關系。
拼酒的時候,進士儐相團就用不上了,這群書生多半不勝酒力,兩盞下肚就臉紅如血有了醉態,還是張會、蔡諒等一干勛貴武將子弟頂上來,酒到杯干,幫著沈瑞擋下了不少。
幾輪下來,張會的舌頭也有些大了,拍著沈瑞臂膀道:“我卻是虧了,我成親那會兒,你可沒替我擋酒。”
蔡諒哈哈笑道:“那我也虧了,我成親、兒子滿月那會兒,沈二你也沒給我擋酒。”
沈瑞聞言翻了翻眼睛,道:“張二,你那時候,我還守著孝,挑得什么理。蔡六哥,你成親時我卻還不認得你呢!不過,這事兒也好還,張二你眼見著就要當爹了,你兒子滿月酒上,我替你擋回去!”又笑向蔡諒道,“六哥你便再生十個兒子,回回滿月酒我都去替你擋。”
蔡諒哈哈大笑道:“沖你這話,我也得多生幾個兒子出來。”
張會卻是撥浪著腦袋,道:“不對,不對,沈二,這賬不是這么算的,難道你就不生兒子?你生兒子滿月酒,還用不用我擋?用不用我擋?!”
沈瑞也忍不住大笑道:“好,那我就比你少生一個,少讓你擋一場就是。”
周圍人立時大笑起哄。
張會還大著舌頭喊“不對不對,不是這么算的。”
正熱鬧間,忽然張侖往這邊來了,面色有些難看。
今日英國公張懋是往楊廷和府上赴宴的,這邊便由世孫張侖過來,至于張會,那是早早來幫忙的,已不算在貴賓之內。
張侖見沈瑞迎了過來,便先告罪道:“實是抱歉,家中有急事,要先告辭了。還請沈二弟著人傳話讓我二弟媳出來。”
沈瑞不由一驚,卻也知若沒有大事,他們是絕不會失禮先走的,當下也不多問,吩咐人往內宅傳話,又著人去廚下用壺裝了醒酒湯送到英國公府車上。
沈瑞作為新郎倌不好拋下滿院子客人去送張侖張會,便由蔡諒和沈全幫忙代勞了。
少一時只蔡諒回轉了回來,并沒有提什么事,依舊笑著陪沈瑞一桌桌敬酒。
那邊沈全卻是去找了沈洲那桌,悄聲道:“只怕英國公府老夫人要不好了。”
因是大喜的日子,他不好對沈瑞說這些。但以沈瑞同張會的關系,那邊老夫人若真沒了,明日沈府怎么也要去吊唁的,還是當有個準備才好。
三老爺沈潤身子弱,已經是吃了兩杯酒就回去休息了。這桌上是沈洲同祝允明、沈玥以及沈家幾位老族叔。
沈洲想了想,英國公這位續弦夫人染恙好像有一陣子了,記得年初府里還備禮去探過病。若是從年節一直拖到這時候,只怕是嚴重了。
“我知道了,等等消息再看看吧。”沈洲嘆了口氣,畢竟府上正張羅著喜事。若那邊人真明日沒了,這嶄新的新郎倌就要去吊唁,也是有些晦氣的。
沈瑞這邊挨桌敬了一遍酒,便是有兄弟們幫著擋酒,也少不得要喝上許多,這會兒腳底下打晃被人架回了洞房。
武勛人家子弟還都打著聽墻角鬧洞房的主意,書香人家卻不許這一套,長壽帶著人客客氣氣的把勛貴子弟都請了出去,又仔細請了一遍周遭。
洞房里,丫鬟們伺候著新人去了大衣裳,就紛紛退了下去。
醉倒在床上的沈瑞瞇起眼睛來,推了推僵直坐在那邊的楊恬,含含混混道:“好恬兒,我口渴得緊,幫我拿壺茶來,要對茶壺喝方解渴。”
楊恬正覺得有些尷尬不知所措時,聽他這般說,倒松了口氣,起身到桌旁,真個拿了整個茶壺來,扶他起來喝水。
沈瑞借著楊恬手臂力氣起身,就著她的手對著壺嘴猛喝了兩口。
楊恬慌忙道“慢著些”,一邊兒回身將水壺撂下,一邊兒去取帕子來替他擦嘴。忽然手腕一緊,她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扯了過去,落進他懷里。
她還沒驚呼出聲,小小檀口已被堵住,一口溫熱的茶水被他渡了過來。
她傻傻的,下意識將水咽了下去,咕咚一聲,聲音大得嚇了她自己一跳。
然而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舌已開始攻城略地。
這不是他第一次親吻她,只是,之前,他只吮過她的唇,她從不知道,還可以有舌。
她完全僵在那里了,一動不敢動,似乎連呼吸都不會了,好似心臟也驟然停止了一樣。
直到他停下來,在她耳邊呢喃“恬兒,我的好恬兒”,唇舌又落在她耳垂頸側,她才像回了魂兒一樣,轟的一下,臉熱得像要爆開了一樣,下意識就要推開他。
心心念念的人在懷中,終于名正言順屬于了他,他如何會讓她推開。笑著把她抱得更緊些,低聲笑道:“恬兒,我們成親了啊。”
她又被這一句話定住身形,再動不得,可也有些無奈,弱弱的道:“那也別……”卻說不出別什么。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又帶著絲絲甜蜜,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起來。
而他的聲音也變得異常醇厚低沉,聽得人心尖兒直顫,他只道,“好恬兒,別怕,別怕……”
四月底的天已是頗熱,可當小衣被拋到帳外時,她仍覺得冷,不自覺瑟縮了一下。隨即,就被他暖了過來,嫩白皮膚上都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兒來。
她最初緊張得發抖,周身繃得緊緊的,終于還是在他慢慢的安撫中放松下來,然后,那些歡喜就從心底一股股冒了出來。
又是痛楚又是歡愉,她顫顫的伸出手來,攬上了他背。
帳子頂繡的是綿綿不絕的纏枝蓮,一如密密相織連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