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理即便心中再不喜九房太爺,難以視之為親人,可眼前老人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年過古稀,又如何能真的讓他跪下去。因此,沈理忙起身將老爺子扶住,就是下首坐著的沈瑞,也不好再坐著,跟著沈理起身,幫著扶了另外一邊。
“都是誣告,已經(jīng)陷進去三個,琭哥兒可不能再陷進去!”九房太爺不敢再擺架子,顫聲道。
沈理并不是無的放矢,才提及黃老七,來過之前在宗房那邊打聽了一回,知曉沈琭被黃老七騙了銀子跑掉之事才借此發(fā)揮,沒想到這祖孫兩個反應(yīng)這樣劇烈。
沈理與沈瑞對視一眼,并沒有立時應(yīng)答,而是追問道:“太爺,這個時候可不是遮遮掩掩的時候,無風不起浪,這黃老七怎么不出首旁人,只出首了沈琭?”
九房太爺眼神游移,咬牙道:“為得什么?還不是想賴賬!你兄弟雖有些貪杯好色的小毛病,可別的卻是素來不敢沾手,更不要說是‘通倭’這樣的大事?!闭f到這里,生怕沈理還不信,舉著包裹著的胳膊道:“哪里有‘通倭’不禍患別家,反而禍害自家的?當時的場景,老頭子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一頭冷汗,那可是真刀真槍,要不是我再前頭攔著,那刀子就落到小大哥兒身上了。那情形怕人,小大哥兒雖被老頭子護住,可也嚇的驚了魂,如今還起不了身,只能臥床養(yǎng)著?!?
沈理依舊面帶沉重,依舊看向沈琭。
沈琭嘴里咒罵早在太爺要下跪時就停了,見沈理再次打量自己,似是什么都曉得一樣,不由心中大急,跳腳道:“六郎,這真是天大冤枉!這次倭寇進城,就算別人會‘通倭’,我也不會??!六房、八房是掛了白不假,可我們九房被禍害的也不輕。太爺受傷,還折了個門房,被掠了一個婢子!”
沈理本是扯謊,為得是恐嚇九房一二,讓九房太爺安分頓日子,省得這個時候九房太爺跟著裹亂。京里的欽差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到了,不管府衙那邊的證據(jù)準備的如何,都比不上沈家人自己的指認。要是九房太爺不管不顧,胡說八道威脅宗房,說不得傳出去就是確認沈家人確實通倭的證詞。
可眼前這祖孫兩個,信誓旦旦,卻透著幾分心虛氣短。沈理與沈瑞兩個,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內(nèi)鬼”二字。
沈全那邊已經(jīng)安排人打聽,難道真的是沈琭捅出來的簍子?可真要說沈琭“通倭”,他又不像是有那個膽量的;卻又不像是全然無辜模樣,難道是犯蠢被人騙了入局?
沈理之前信著族人,只是懷疑沈家的姻親陷害沈家,眼下見竟是沈琭嫌疑最大,不由心中生了真火,冷著臉怒視沈琭道:“既是誣告,也就不用我跟著多操心!只希望到了公堂之上,三木之下,你也能理直氣壯,千萬別慫,省得冤死?!洞竺髀伞飞蠈懙那迩宄?,這等通匪之罪按照情節(jié)輕重,可判流,判絞,判斬!這次松江軍民死傷兩百來人,總要砍幾個腦袋以泄民憤!”
沈琭聽得雙腿發(fā)軟,再也站不住,“噗通”一聲癱軟在地上,臉色血色褪盡,越發(fā)顯得青黑蠟黃。
眼見真的有什么,沈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可不單單是“通倭”之事,還有背后藏著的“謀逆”大罪,要是沈琭這蠢貨真的有把柄落在外頭,可真是要命的大事。偏生這祖孫兩個死鴨子嘴硬,還不肯老老實實交代。
沈理不樂意耽擱功夫,起身佯裝要走,卻是沒有抬得動腿。原來就在他起身那一瞬間,沈琭就撲了過來,做了沈理的腿部掛件,哽咽道:“六郎,咱們可是嫡嫡親的從堂兄弟,你可不能不拉我一把!我是真的冤,不過是一時覺得稀奇,想要瞧個熱鬧,不想?yún)s是滔天大禍!那個黃老七也不是東西,吃我的喝我的,如今卻是接二連三的坑我!真是冤??!”
說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沈理惡心的不行,踢了踢腿道:“有話說話,要喊冤等明日進了衙門再喊也不遲!”
見沈理真惱了,沈琭不敢再抱著,放下胳膊道:“好,我說,我說,我是真的冤枉哎!”
原來四月中旬,有兩個福建商人到松江販布,在松江府城賃了宅子,逗留了一段日子。其中有一人好賭,在賭場認識了黃老七,兩三頓酒下來,就勾肩搭背成了朋友。那兩個商人身邊帶了服侍起居的兩個小婢,一個豆蔻之年,稚嫩可愛,一個碧玉年華,柔順乖巧。落到黃老七少不得心里直癢癢,旁敲側(cè)擊打聽兩句,原來這兩人是同胞姊妹,并不是大明人士,而是東洋人,追問起來路,只說是福建那邊海匪抓來販賣的。大明女子性子以貞靜溫順為美,這東洋女子比大明女子更溫順三分,素來為富紳巨賈所喜,每每有人販賣,都是供不應(yīng)求,價格比江南搶手的高麗婢還高出一大截。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黃老七既能跟沈琭成為至交好友,也是色中惡鬼。見那兩個商人豪爽,不是那等小氣的,色膽也越來越大,對著兩個商人掏心掏肺,將松江府城布市的那么隱情內(nèi)幕也說的干干凈凈,又擔心自己分量不夠,拉著沈琭做這個沈家子弟做招牌,將沈家上下吹的天上有、地下無,果然引起這兩位閩商的注意。
這閩商又帶了精明,并沒有黃老七、沈琭說什么就認定什么,而是又打發(fā)人在城里打聽了一圈,知曉黃老七確實沒有說謊,這沈家真的是松江第一大戶,城里的鋪面也有不少是沈家的,這兩人才對黃老七、沈琭推心置腹起來,說了買一千匹布的事兒,希望兩人為中人,介紹沈家名下的鋪子,省得他們兩個被糊弄,并且許諾不菲的傭金,也暗示可以讓那兩個小婢侍候兩人。
黃老七、沈琭兩個無賴,先前不過是為了騙些吃喝,有機會嘗嘗東洋女人的味兒則是更好,沒想到天降橫財,不僅有中人傭金,這一親芳澤也在眼前,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那兩個閩商也不做虛言,叫兩個婢子出來奉茶,眼見兩個新交的朋友在姊妹之間多關(guān)注小的兩眼,便打發(fā)長隨到妓館帶了與姊妹兩個年歲相仿的兩個姐兒回來,與自家東洋小婢搭著,一大一小搭配,一國人一倭女搭配,一屋送了兩個。
黃老七與沈琭自詡性情中人,先是各自回客房“品鑒”一番,隨后想起對方身邊佳人又惦記,交換了一回,第二日險些起不來床。
有了這番故事,幾人的交情也是突飛猛進,沈琭更是拍著胸做保,將進布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
沈琭沒想到別人,直接想到被涌二太太騙回來接手買賣的沈玲身上。沈玲正打理的布坊,是三房數(shù)得上來的買賣,要不是前兩年被涌二太太的兄弟胡亂管了兩年,也不會到了要關(guān)張的地步。沈玲打小在鋪子里長大,處事最是活絡(luò),要是自己介紹大客商給他,這其中的好處也少不了。
外加上在閩商那里留宿了幾次,嘗了倭女的順意可口,沈琭也想要顯擺。要是能勾得沈玲也動心,那才更好。不過區(qū)區(qū)庶子,如今官家千金娶了,兒女雙全,就算沈琭見了,心中也難免帶了醋意。
涌二太太見不得庶子舒坦,送了幾次婢子,可沈玲卻是個懼內(nèi)的,不等媳婦發(fā)話,自己就打發(fā)了,一來二去,竟是引得不少族中女眷稱贊。沈琭不服,既想要撕開沈玲的虛偽面皮,也想要抓了沈玲的小辮子,趁機要挾一二,說不得回扣也會豐厚幾分。
可沈琭百般算計,也要沈玲真的入磬才算。不想沈玲一副海量,閩商見著,酒菜用著,卻是千杯不醉;對于旁邊侍酒的倭女,也是瞄也不瞄一眼,只天南地北的聊買賣話。
沈琭沒有抓到沈玲的小辮子心有不甘,可因閩商與沈玲談成了買賣,且買賣數(shù)量由一千匹布升為兩千匹,沈琭里里外外落下二百來兩銀子,亦是心滿意足。唯一可惜的是,那兩個閩商不肯將倭女送人,只說是調(diào)理兩年舍不得,等下次來松江販布給沈琭帶其他倭女來。
送走閩商,沈琭還掐著手指頭算他們再來的日子,剛到手的二百兩銀子就被黃老七騙走,還被糊弄著做了借銀子的保人,自己又添補進去一百兩銀子。沒等到沈琭找到人,就有了倭寇進城的事。
他哪里會想到這禍害了半個松江府城的倭亂會關(guān)系到自己什么事,可等聽到消息,知曉沈玲因賣布之事背了“通倭”嫌隙,沈琭就傻了眼。這四十來天,他沒有一日睡得踏實,總是從噩夢里醒來,一會兒擔心沈玲攀咬到自己身上,一會兒又擔心自己之前與兩個閩商的往來交好落到旁人眼中,竟然是夜夜不得安枕。只有拉著妾侍婢女胡天黑地的鬼混時,他才能不想這些,安生個一時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