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貧困,沈瑞即便活了兩輩子,也不曾親眼目睹。
上輩子且不說,這輩子即便吃了些苦頭,可不管是沈家四房,還是西林禪院,都同“窮困”這兩個字沾不上邊。原本聽官媒的話,這木匠家應(yīng)該是窮人里日子不錯的,可等到親眼所見,沈瑞才知道什么是窮人。
院子是挺大,目測有幾丈方圓,入目便是一堆堆的木頭,并不是新木料,多是一些舊家具拆卸了的。刺鼻的桐油味,木頭的腐爛味,迎面而來。
院子里,老中少幾代男人正據(jù)木頭,見有客來,那老頭還上來說兩句,那中年人與兩個少年都露出靦腆。祖孫幾代人,身上都是補(bǔ)丁衣服。
木頭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五宣與沈瑞兩眼,樂呵呵地招呼媒婆進(jìn)屋。
這家的屋子也不是正經(jīng)屋子,這院子應(yīng)該之前就是做倉儲用的,幾間屋子比棚子高不了多少,并不是久居之所。
屋子里,兩個看起來與呂丫年歲上下的小丫頭站在一個老婆子身邊纏線,見來了客人,都避到老婆子身后。屋子里的味道,比外頭還重,很濃的尿騷味。
沈瑞熏了個仰倒,恨不得立時就走,強(qiáng)忍著方?jīng)]有出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這是屋子還是廁所?
就聽里屋有老嫗道:“大哥媳婦,誰來了?”
木匠娘子道:“太婆,是吳媽媽來了。”
里屋那人道:“莫怠慢了客人,給媽媽沖糖水吃。”
木匠娘子應(yīng)了,里頭老嫗沒了動靜,又傳來孩子哭,木匠娘子忙對那兩個丫頭道:“五哥又鬧了,你們快去哄弟弟。”
在來之前的路上,沈瑞與五宣都聽到了木匠家的情況,那屋里沒露面的應(yīng)該是木匠的祖母與木匠的小兒子。那老太太年歲大了,癱在床上。因那屋子骯臟,即便是有這家最高的長輩在,也不往里頭帶客。可這幾間屋子相連,不過薄薄的木板隔著,里頭臭烘烘的,外頭又能好多少。
兩個小丫頭小跑著去了,木頭娘子將媒婆讓了上座,又請她婆婆、也就是那個纏線婆子作陪,自己頂著大肚子去預(yù)備茶水。
沈瑞與五宣對視一眼,心里已經(jīng)否了這一家。
這木匠娘子看著和氣,外頭的祖孫幾個看著也老實,確實是本分家庭。可這家的媳婦哪里好做?上面三重長輩,下邊年紀(jì)相仿的小姑子,襁褓中的小叔,別說十歲的孩子,就是成年女子進(jìn)了這家,能不能熬下去都是兩說。偏生這苦日子沒個頭,沒有十幾年的功夫都喘不過氣來。
因惦記看下一家,兩人便不予浪費時間,五宣便給媒婆使眼色。
等茶水上來,媒婆便尋了由子,帶了沈瑞二人告辭出來。
木匠娘子親送出來,拉著媒婆說了好些好話,還塞了二十文錢媒婆,看來對這門親事極殷切。
出了木匠家,媒婆道:“兩位小哥這是沒瞧上?這木匠娘子可是日盼夜盼希望媳婦進(jìn)門。他們家雖窮些,卻是厚道人。太婆婆癱了十來年,兒孫還孝順著,這樣的人品難得。”
五宣道:“難得是難得,可也實在熬人。要是呂丫年歲大些還罷,吃苦也不怕;這家是等勞力呢,呂丫怎受得了?那娘子是還沒見呂丫,若是見了,跟她家兩個姐似的大小,經(jīng)不得驅(qū)使,怕是心中也不愿意。”
媒婆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便不再為木匠家說項,帶了二人去下一家。
兩家距離不遠(yuǎn),就是前后街,走了沒一會兒就到了。
這家院子極窄,同沈瑞初來大明時“靜養(yǎng)”的那個小院差不多,南北房兩間,房檐都耷拉下來,廂房一間,房頂已經(jīng)塌了,露著里面的木頭。不過破敗歸破敗,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即便養(yǎng)了雞鴨,也都關(guān)在東北角的柵欄里。
這家姓鄭,鄭老爺子與鄭老婆子身上的衣服雖洗得泛白,可也干干凈凈。
三人到時,老兩口正坐在擺在院子中的桌子旁,老爺子拿著剪刀,老婆子拿著針線,守著一堆破布條干活。
見媒婆到了,老婆子雖也面露歡喜,可沒有像木匠娘子那般迫不及待。招待了三人落座后,老婆子雖好奇這兩個小哥的身份,可也沒有多問,只道:“他大娘,那邊可讓相看哩?”
原來老人家聽了這門親事雖有些意動,合了八字兩小也無礙,可還是堅持要看看呂丫再定下來。
媒婆只奉承著客棧這邊,倒是將這茬給忘到腦后。聽了這話,媒婆看了五宣與沈瑞一眼,道:“這不是兩位小哥過來,就是要瞧瞧侄兒。”
老婆子是怕孫媳不好,要親眼見一見,說的是自家相看,哪里是相看自家?不過媒婆既開口,這兩個小哥瞧著又氣派,老婆子便道:“大哥去了鋪子里,叫他爺爺喚他回來。”說罷,叫她老頭出去叫人。
媒婆提的四家,就剩下這最后一家。媒婆也希望能將親事做成,早日得了謝媒銀,在老太太跟前,就將呂丫好夸:“這呂姐兒相貌真是沒得挑,就是這幾年吃了苦頭,看著瘦小些,不過身子骨倒是結(jié)實,洗衣做飯都是熟手。”
老婆子只是笑著道:“他大娘說好,那自然是真好。只是這人與人也講緣分,總要見一見才好。”
官媒只是傳話的,便望向五宣。
五宣笑嘻嘻地,看著桌子上的碎布道:“阿婆,這是作甚哩?”
老婆子道:“做香囊使。不過是賺幾個小錢,總不能吃白飯。”
百姓人家有幾個日常戴香囊的,不過是端午節(jié)前后買個應(yīng)景,五宣咋舌道:“這才二月哩。”
官媒道:“嬸子也莫要太熬,侄兒做了伙計,侄媳婦也進(jìn)了門,嬸子與大叔就可以享享福。”
老婆子搖頭道:“不是那享福的命,趁著還能動彈,總要給大哥攢下幾個錢。”
媒婆與老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沈瑞與五宣兩個也做了下眼神交流。雖還沒看到這家孫子,可憑著這祖父母兩個的勤快剛性,這教養(yǎng)出來的孫子應(yīng)該就錯不了。
過了沒一會兒,老爺子帶了鄭家小子回來。這鄭家小子個子不高,面帶忠厚,可眉眼之間又透著那幾分機(jī)靈。他小小年紀(jì),就能學(xué)徒出徒,可見不是個愚鈍的。見到客人,他并無扭捏,言談還算爽利。
五宣自然滿意,見這鄭老婆子再三強(qiáng)調(diào)“相看”之事,也不愿為這個使得老人家心里留芥蒂,便道:“若是阿婆不嫌客棧人多雜亂,就隨我們過去吃茶。”
鄭老婆子先是一愣,隨即露出喜意,看向媒婆。
媒婆自不會攔著,鄭老婆子忙道:“老胳膊老腿了,叫大哥扶我同去。”
那鄭家小子應(yīng)該是曉得去客棧是作甚,漲紅了臉,這才露出幾分少年稚氣。沈瑞冷眼旁觀,不免有些沒底。就小子到了少年慕艾之年,呂丫那七、八歲的干癟模樣,要是鄭家相不中怎辦?那豈不是還要在這里繼續(xù)滯留下去?
他真是想多了。
即便鄭家早曉得是童養(yǎng)媳,就沒指望娶個大姑娘進(jìn)門。見呂丫干干凈凈,秀眉秀眼,對答之間也是個老實的,鄭老婆子當(dāng)即就將褪下一只銀鐲子給呂丫戴上,又將媒婆拉倒一邊問聘銀。
媒婆原本見鄭家寒薄,想要二兩,見鄭婆子給了鐲子,就將價格翻了一番。不是刻意討好客棧這邊,而是有心拉扯鄭家一把。她火眼金睛,自是瞧出呂丫是遇到真善人。又聽客棧的小二私下提過,五宣與沈瑞這幾日從外頭買了不少東西回來,多半是給小丫頭預(yù)備的嫁妝。
待聽說要四兩的時候,老人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應(yīng)了。
當(dāng)天下午,鄭婆子與鄭家老爺子便湊了銀錢過來,都是碎銀子,還有幾串錢。
王守仁與呂丫之間之前的委身書,上面寫的是收養(yǎng)關(guān)系,生死嫁娶有王守仁做主。如今與鄭家簽定婚書,便需王守仁出面,媒婆為媒,又請了客棧掌柜為中人,正式簽了婚書,又因兩日后邊是吉日,就定下那日迎娶。
鄭家的聘銀是四兩,五宣便按照八兩的標(biāo)準(zhǔn)給呂丫準(zhǔn)備東西,沈瑞也見識了這個時候銀子的購買力。除了一個妝臺,一對箱子是大件外,剩下的就是零碎,四匹布、四床新被褥、四套新衣,剩下的就是銀鐲子、銀簪子、銀耳墜、銀戒指成對。這個時候,銀子是硬通貨,用來傍身極為便宜。以上那些,也不過是用了五兩多銀子,剩下的二兩多銀子,五宣又添了些,換了兩貫錢,用作壓箱錢。
等到了成親那日,依舊是五宣出面料理,鄭家雖日子緊吧,可獨孫喜,依舊請了花轎來抬人,沒想到不僅抬回了小新娘,還有滿滿八抬嫁妝。
多少人羨慕,就是中等人家嫁女兒,也就是如此。
與王守仁來說,這不過是他隨后做的一件小事。與沈瑞來說,卻對鄭家小子多看了兩眼。鄭家小子在布莊里做伙計,這里距離松江不過百余里,這個人倒是可以留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