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甲板上,看著漸漸遠去運河碼頭,沈瑞心中頗有激蕩。
再有一個月就能到京城,現(xiàn)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樣,沈瑞生出幾分期待,又帶了些許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這些傳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個木頭天體模樣,五百年后被人發(fā)現(xiàn),會不會有科學家將此歸于五百年前“天外來客”帶來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個羊皮卷,指名給五百年后的親人,會如愿么?
沈瑞腦袋里天馬行空,最后歸于靜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實在太遙遠。五百年后的世界還是原來的五百年后么?
旁邊沈玨、何泰之兩個湊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隊前方的黃馬快船。
如今是淺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運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眾子弟搭成的這只船隊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讓出中間水路。
順水行舟,前頭又無船只遮攔,這只船隊的速度行駛起來非常快。
“這船行駛的好快”沈玨驚嘆道:“一個時辰下來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時就是坐船,對船速也了解些,答道:“風力夠的話,一個時辰五、六十里。”
“風力?”沈玨抬頭望向船帆,今日雖風和日麗,可依舊能瞧出輕微偏北風。
“現(xiàn)下是順水逆風,不過船速也挺快的。”沈玨瞧了一遍道:“蘇州到京城總共兩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順當豈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嬸娘怎么趕路還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隊伍前面那六、七嗖船頭、船身都箍了鑄鐵的護衛(wèi)船:“玨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玨望過去:“不是護衛(wèi)船么,在前頭開路的”
何泰之卻是賣起關(guān)子,不肯立時就說。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樣,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曉?”
沈瑞點點頭,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東,運河里有浮冰,需要用這個清開冰凌。不過就算有破冰船跟著,水路也只能走到山東。出了山東,北運河該冰凍了。”
不知現(xiàn)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氣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歷十一月底河水結(jié)冰上凍,算成陰歷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經(jīng)是十一月下旬,這水肯定凍實了。
沈玨笑道:“倒是忘了,北邊是冷的。怪不得大嬸子曾說過了山東換陸路,原來是這個緣故。”
水面上本就濕冷,又是這個時節(jié),船行起來又帶著風,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喚回屋子。
他們這次搭乘的船隊,總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貢船外,還有六、七艘護衛(wèi)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貢船后邊蹭水路的。
運河上,行船有先后,貢船為先,漕船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為防有人借貢船謀利,朝廷有律令,從江南往京城運送皇貢的貢船“不許載諸人,不許載諸物”,在沿途水閘,對于貢船的搜查也極為嚴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對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門,撈油水的地方少,這隸屬南京各衙門的九百九十八只貢船,就成了搖錢樹。
貢船上不許載人,那就不載;不許載貨,那就不裝,可貢船船隊中,可以塞只官船之類的。
沿途司稅太監(jiān)之流,看在南京司禮監(jiān)面上,對于這些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行。
一來二去,這成為貢船隊伍的潛規(guī)則,往來人員貨物,幾乎明碼標價。
為了配合貢船速度,隨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實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這一只官船,船長二十七丈,船闊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領(lǐng)著外甥、外甥女并一于沈族子侄晚輩之外,還有原品致仕還鄉(xiāng)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進京升轉(zhuǎn)陛見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還有來蘇州公于完畢返京的御用監(jiān)少監(jiān),南京錦衣衛(wèi)受命進京的一千戶、一百戶。
御用監(jiān)少監(jiān)是從四品,錦衣衛(wèi)千戶是正五品、錦衣衛(wèi)百戶正六品。
大明朝權(quán)利中樞,名義上之掌握在皇帝與閣臣手中,實際上是皇帝通過廠衛(wèi)行獨斷之權(quán)。
因廠衛(wèi)的存在,內(nèi)官與錦衣衛(wèi)氣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談之色變。
在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層樓艙,頂層艙層便由那少監(jiān)與兩位錦衣衛(wèi)用了,二層是徐氏與沈家諸子所在一層,一層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幾位司官則在甲板下一層。
因樓上是廠衛(wèi),樓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約束小輩,除了停船時去甲板上放風,其他時間就在二層帶著,省的沖撞了旁人,節(jié)外生枝。
因徐氏的誥命身份在,又有禮部侍郎家的女眷遞帖子拜會,又有南京幾位司官遞帖子問安。
眾小輩中,年長的如沈全、沈珠,已經(jīng)十七歲,就被徐氏提溜出來,跟著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務(wù)交際往來;剩下幾個年少的,則被徐氏帶在身邊,或是讀書,或是摸牌游戲,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處。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兩、三日下來,徐氏對于沈家子弟的資質(zhì)品行就又多了幾分認識。
在讀書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qū)氃俅沃?沈琴與沈玨兩個,則是最懈怠。
遺憾的是讀書最勤勉的沈琳資質(zhì)最差,屬于那種木頭腦袋不開竅的,拿著書背半天,可是問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玨最活躍、沈琴次之、沈?qū)氃俅沃?沈琳與沈瑞兩個最安靜。
面對輸贏錢財,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qū)氃俅沃?沈瑞與沈玨兩個最淡然。
平時接人待物,沈瑞最穩(wěn)重,沈琳次之,沈?qū)氃俅沃?沈琴與沈玨兩個最活潑。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搶尖爭風,懂事的跟個小大人似的。
看著這樣寡言穩(wěn)重的沈瑞,徐氏只覺得心里又酸又軟。
當年孫氏初進二房時,比現(xiàn)下沈瑞年歲還小些,剛剛十歲出頭。
徐氏自己不過是剛進門的新婦,身份長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兩個小叔子,已經(jīng)提著十二分小心。彼時徐家已還鄉(xiāng),她在京城就只有幾個年歲相差很大,往來并不親近的姐姐在,心中帶了幾分惶惶。
大學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間經(jīng)歷父親罷相外放入獄除官流放,可還是被很好的教養(yǎng)大。
原本對于孫氏的到來,徐氏心中是存憂慮的。
一是孫氏出身商賈,商賈人家的教養(yǎng)與仕宦人家的教養(yǎng)不同,兩人年紀又差了好幾歲,怕多有摩擦;二是孫氏是三太爺親自擇的兒媳,又專門接進門教養(yǎng),如此疼寵之下,要是個任性的,徐氏與之相處也要陪著小心。
一接觸孫氏,徐氏就發(fā)現(xiàn)她是個嫻靜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強,也沒有小門小戶人家出來的那種寒酸小氣。
徐氏在家雖不是長姐,可下邊也有妹妹,見孫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試探,也將她當妹妹般待。
因這個緣故,等三老太太發(fā)話讓徐氏教養(yǎng)孫氏時,徐氏也是甘之如飴,盡心盡力。
孫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學東西非常勤勉,資質(zhì)也好,學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樣容易驕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賈粗鄙,重利少情”,可孫氏身上從沒有商賈人家的惡習,對于錢財?shù)任?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當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緣故,才不將金銀放在心上;直待為孫氏置辦嫁產(chǎn)后又接手孫太爺諸多產(chǎn)業(yè),徐氏才知曉,孫氏眼下無塵,不是不知曉銀錢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從不缺這個,才不將這個當回事。
有孫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順,近些年雖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時半會影響也不大。
想到這里,徐氏不擔心沈瑞會被京城繁華瞇了眼,倒是有些擔心他不知生計艱難。
雖說孫太爺留下的產(chǎn)業(yè),足夠沈瑞享用一輩子,可人生境遇,誰也說不好,難保有三起三落的時候。
沈瑞前幾年雖吃過苦頭,可也只是長輩一時苛待,離民生經(jīng)濟還遠著。如今銀子足足的,他如此從容,若是銀子沒了呢?他會如何?
順境時候,人都會表現(xiàn)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處。
徐氏在悄悄觀察沈家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剛被徐氏提出來與沈全一起陪著管家往來交際時,沈珠心中曾暗暗竊喜,跟著管家行事也盡心盡責。可他向來聰明,沒過兩日便發(fā)現(xiàn)不對勁。
徐氏留意試探那幾個小的,卻將他們兩個年長的完全撇開。
這是連探查都不探查,就將他們摒棄在嗣子人選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畢竟他們倆年紀最大,過嗣后嗣父母也教養(yǎng)不了兩年就大了。
反不如幾個年歲小的,嗣父母好生教養(yǎng)幾年,再放出來進學做官,嗣父母與嗣子之間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澀,難受了半日。
不過想一想爹娘長輩的貪婪嘴臉,沈珠還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邊逢迎。
到底該怎么辦?
亂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點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內(nèi)艙里一直閉門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時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