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治喪期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親好友之外,賓客只有“頭七”與送殯的時候過來,再之后,雖百日祭和周年祭(小祥)以及三年出孝的三年祭(大祥)最為隆重,但若是不送帖子到親近的人家,賓客也是不登門的。
這一日沈家本是沒打算接待外客,除了姻親中田家、楊家、毛家等幾家外,就是沈滄的幾位故交好友,以及在京的最為親近的四五個門生弟子收到了帖子。
不想倒是有幾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最早登門的是喬家,三兄弟竟然齊齊到了,還都攜了內眷并成年子弟,儼然沈家至親的樣子。
迎客的沈理、沈瑾都是聽說了喬家勾搭了賀家的,彼此對視一眼,都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俱壓下心中的惱恨,做出待客姿態。這筆賬,總有清算的時候。
不過對于這樣忘恩負義的親戚,兩人也懶怠客套,只草草見了禮往里面引一引,便交給負責為客人帶路的沈家族人。
喬三老爺見了兩位狀元公,還是很想攀談一二的,且論輩分,他還是兩人長輩,奈何剛起了個話頭,兩人都是只淡淡的,沈瑾還算有幾分客氣,沈理則更冷幾分。
因賀家沒告訴喬三老爺他的好女婿沈琰已去沈家報信的事,他還只當自己事情做得縝密。這會兒他斷不會反省自己勾結賀家出賣沈家是何等卑劣,反覺得沈家恁是自大,不就是出了兩個狀元么,竟高傲冷淡如斯!虧沈家還是書香大族!
然他心下再是不滿,也不好發作,畢竟沈理雖矮他一輩,但論官職卻是高于他,年紀也是相仿,更何況人家還有個閣老岳丈,實不是喬三老爺所能比的。他也只好忍氣吞聲,不再試圖搭話,悻悻然跟著沈家族人往后堂去。
而后面的沈瑞沈全,更不會對喬三老爺有什么熱絡之舉,喬三老爺積了一肚子火氣,心里直道沈家真個薄情寡義!
他也由此暗暗盤算,瞧沈家這個態度,也是不會為自己的起復出力了,果然還是要依靠賀侍郎的,只是自己說的那些事情賀侍郎那邊沒什么反應,也不知道賀侍郎還想要知道些什么。
思及此處,他又不免暗恨喬大老爺截胡,若是大哥能將所知道的都告訴他,由他向賀家多換些好處……
正想著,那邊忽然聽到有仆從高聲報刑部賀侍郎到,喬三老爺不由一呆,還覺得自己幻聽,又下意識探頭去看,竟見果然是沈理陪著賀東盛一同過來了。
喬三老爺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道該不該過去聊上幾句。
他還在猶豫著,那邊已經走遠了的喬大老爺已如遇到至交一般,緊走幾步趕過來,臉上笑得燦爛,拱手行禮,口中賀大人長賀大人短,一副諂媚之態。
沈理實有些看不下去了,喬家這姿態也太難看了些。
喬三老爺見又叫大哥搶了先,簡直氣炸了肺,但他到底也是官場廝混過來的,這樣的場面如何也不會做得如喬大老爺一般露骨。也是過來行了一禮,口中問了句賀大人好。
賀東盛心里早罵了八百遍喬家蠢貨,但面上仍是一派春風和煦,笑容可掬的還禮,又以要先過去上香為由,先走一步。
沈理冷眼瞧著他們做戲,心下冷笑不已。
內堂已是得了報信,知道賀東盛來了,沈全頭一個皺了眉,湊近沈瑞道:“賀家這是安的什么心?!今日也沒多少外人,他這出做給誰看!”
沈瑞嗤了一聲,道:“咱們府里沒有外人,府外可是不少。大街上人來人往,總會有那有心人瞧見再傳開的。”又拍了拍沈全道:“這是賀東盛的老把戲了,三哥不用理會。”
說話間,賀東盛已是進了院子,沈瑞迎過去行了禮。
賀東盛一把拉住沈瑞,一副慈愛模樣道:“賢侄快快免禮。數月不見,賢侄是越發俊逸脫俗了,聽聞你文章也大有進益,果然極有令尊當年風范……”又轉作悲傷狀,“可惜沈尚書不得親見……”
沈瑞心道這偽君子不愧影帝級別演技,不過虛以委蛇誰不會呢,沈瑞再抬頭時便也是一臉哀痛模樣,“賀大人謬贊了,學生愧不敢當。今日家嚴小祥,原只自家人行祭禮,不敢驚動貴客,不想竟勞動大人親至……”
說得客氣,卻是口口聲聲大人、學生,將關系撇得極清,完全不吃賀東盛那虛偽的世叔賢侄那套。
賀東盛見沈瑞表明立場,不由暗罵沈滄個老狐貍過繼也過繼來個小狐貍,面上仍是慈愛,口中仍道:“論公沈尚書原是上官,論私沈賀兩家百年聯姻亦是一家人,豈能不來盡盡本分,略表心意?”
不一時,三老爺沈潤趕了過來,那邊楊廷和、毛澄等姻親也盡皆到了,賀東盛與三老爺打過交道,深知他的厲害,再者楊廷和、毛澄哪個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賀東盛也不再與沈瑞多說,打疊起精神來應對諸人,心下也不住罵沈家真真是一家子狐貍!
沈瑞冷眼瞧著幾人典型的官場應酬對答,只覺得無聊。但禮數所在,若沒有更重量級的賓客,他還不能輕易離開。
沈瑞正覺笑得臉都僵硬時,門口仆從忽然報說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并隆慶駙馬府小公子游鉉到了。
一時滿堂皆驚。
已經知道了張會可能有著皇帝特使身份的三老爺忙看向沈瑞,若是這次也私下帶著皇命而來,那沈瑞可是簡在帝心了,也是沈家大幸。
楊廷和更是目光深沉望向女婿,先前面見小皇帝的事沈瑞已經詳細寫了書信告訴他了,這些時日因宮中備著先帝山陵之事,停了日講,他未被宣召進宮,也不知道小皇帝真實想法。如今從張會出現在這里,也可窺見一二帝心了。
沈瑞望了三叔與岳丈一眼,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張會所謂何來,便忙親自往外去迎兩人。
院內其他賓客則反應各異。
英國公可謂有明一代頂尖的勛貴了,駙馬游泰在隆慶公主亡故二十年后還能得皇家信寵,還能將庶女記在公主名下嫁去做英國公世孫夫人,那也絕非尋常宗室可比。
雖然大部分賓客都知道張游兩家聯姻,但若沒點面子,也不可能使這兩位小公子同時登門。
喬家大老爺三老爺那是徹底的羨慕嫉妒恨,喬三老爺更是沒想到沈滄沒了之后的沈家竟然還能同這樣頂級豪門交往,心下對于徹底投向賀家又生了幾分猶豫。
若是他能套套賀家來接洽的幕僚的話,再描摹幾筆賣與沈家,能不能在沈家得到更多支持?畢竟,比起非親非故的賀家,到底沈家還有一個他親姐夫。
喬三老爺瞥了一眼滿臉艷羨的大哥,心道老大這蠢貨是想不到更做不到從賀家套話的,也就不會壞了他的好事。他又不自覺的望向賀東盛,只見賀東盛臉上仍是笑著,目光卻一直望向一同進來的三個少年身上。
賀東盛也是暗自心驚,那日英國公府往沈府送帖子已有他埋的眼線告訴他了,但是沈瑞出去那日,他的眼線跟丟了人。在此之前,可從沒聽過沈家同英國公府有什么關系,之后也沒再有舉動,賀東盛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周年祭這樣的日子,張會親自登門,且還是帶著駙馬府的公子一同登門,這已不是一般的關系。
張會不光是英國公府的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衛。賀東盛以己度人,自己找了東廠的人,就想當然認為沈瑞此子狡詐,也找了錦衣衛的人想往御前遞話。
這般一想,賀東盛臉上的笑都有些維持不住了,眼神陰鷙,后槽牙咬得死緊。不能等南邊的消息了,應該先往御前吹點風聲,讓皇上先厭了沈家,沈瑞小兒再是上躥下跳也沒用。
賀東盛心里打定了主意,眼風又掃到那邊頗有謙謙君子風范的小沈狀元沈瑾,心下冷笑,還有此子,婚姻大事也能失信,德行有虧,可見孫氏教導。也由此可見,那孫家老頭子的也不是什么好貨,故此當年……
猛然想通此此節,賀東盛臉上又浮出真誠的笑意。
張會帶著游鉉過來與楊廷和等幾位相熟的大人見了禮,客套了幾句,那邊祭禮的時辰也到了,沈瑞告個罪,前去主祭,諸客人也不再交談,皆肅穆以對。
周年祭后主家也設有素席,因不能飲酒,眾人草草吃罷也就紛紛告辭。
賀東盛也沒有多留一會兒繼續裝親近的意思,原也不過是來做做樣子走個形式,有人知道他這姿態就足夠了,因此很早就走了。
喬三老爺倒是想留下來,便是不能與兩位勛貴子弟說上什么話,提一提姐夫沈洲,修復一下他與沈潤沈瑞叔侄的關系也好。
但沈家沒有留客的意思,喬大老爺也如拆臺一般拉了喬二老爺就要走,喬三老爺也不好厚顏硬賴著留下,只得一肚子火氣跟著走了。
倒是張會與游鉉,吃得慢悠悠的,顯然是要留下的意思。
楊廷和也沒多留,只走前瞧了張會一眼,與送他的沈瑞低聲囑咐道:“謹言慎行。”
沈瑞忙應道:“岳父放心,恒云有分寸。”
楊廷和點了點頭,也不贅言,與毛澄一路離去。
祭禮后的收尾工作沈瑞就托給了沈理、沈全與沈瑾,自己請了張會、游鉉往書房說話。
進了書房,屏退下人,張會一臉肅穆,一副傳旨模樣,道:“皇上吩咐,沈瑞不必跪接。”
沈瑞正撩衣襟準備跪倒,聞言頓了一頓。
張會已道:“皇上口諭,沈瑞,你要節哀。這幾日西苑的條陳寫得如何了,要盡快呈上來。”
沈瑞雖未下跪,卻也躬身聽著,回道:“學生謝皇上惦念。學生謹遵皇上圣諭。西苑條陳學生寫了幾條,還不成形,學生會盡快完成。”
張會收起嚴肅臉,笑著虛扶了沈瑞一把,道:“皇上就這一句話,我必當把沈二弟的回話稟給皇上。沈二弟,咱們坐下敘話。”說著頗有些反客為主,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也翹起來了,一副與沈瑞極為熟稔的樣子。
沈瑞抽了抽嘴角,他只與張會打過幾次交道,外人面前,張會可是個頗有城府的大家子弟公府少爺模樣,卻從不知人后會是這樣一副秉性。
不過這倒和壽哥有幾分相似,也不知道張會這是因同樣的脾性投了壽哥的緣,還是跟著壽哥久了養成這樣一副脾性。
只是沈瑞自覺和這位少爺沒這么熟,不知道他作這樣子是個什么意思,親近示好也不是這般的吧……
反觀一旁的游鉉,整個人顯得十分拘謹,坐得端端正正,腰板筆直,雙手成拳落在膝上,像是有幾分功夫底子,也比張會更像一個武將世家的孩子。
待沈瑞坐定,張會又先開口道:“皇上這幾日龍體微恙,記起是沈尚書小祥,憐你是孝子,便讓我過來一趟傳個口諭給你,叫你節哀,莫哀損過度壞了身子。”
沈瑞想著壽哥,心里不是不感動,雖說跟皇上做朋友顯得是癡人說夢,但這般有人情味兒的舉動到底還是帶著情誼的,他不由由衷道:“皇上病中還能記著我,我真是銘感五內。也請張二哥勸著皇上多多保重身子。”
張會嘆了口氣,道:“你是不知梓宮發引那日,皇上孝心真是感天動地……”他搖了搖頭,道,“不提了,不提了,皇上也不讓再說這事,只說盡孝是人子本分,不當提。”
沈瑞深知壽哥與弘治皇帝的感情,心下也為壽哥難過,又不免想起自己與沈滄的父子舊事,只覺眼角微濕,低聲道:“皇上至孝。”
張會一時也憶起早亡故的父母,也是鼻子發酸眼角發漲。
屋里沉寂片刻,還是張會先打破沉默:“我今兒過來,也是想告訴你一聲,皇上對西苑是極上心的,想是思量了許久已有了些計較,那日還問了我幾句。你可要緊著些,別等皇上再催。”
沈瑞苦笑道:“也不瞞張二哥,這些時日也是忙著家嚴小祥諸事,實在靜不下心神琢磨西苑。”
他頓了頓,又道:“正好張二哥過來,我有些事情想請教。”說著就將沈漣所說運河上官船事情說了。
張會眉頭擰起,“壽寧侯府要獻園給陛下也不過個把月的事兒,皇上上次見你才定下西苑的事,這木石絕不是應西苑之事送上京的。”說著又擺擺手道:“這事先放一邊,這樣大的一批石料是不會跑了的,回頭我再叫人去查。”
他眼珠子滴溜溜在沈瑞面上轉了又轉,笑問:“沈二弟如此關注這批石料木料,可是有什么想頭?”
沈瑞搖頭道:“我也是想著西苑之事才定下不久,怎的就傳到外面去了,生怕其中有什么不妥。”
張會“哦”了一聲,道:“我還道沈二弟要做什么大買賣呢。”
沈瑞不由愕然,不明所以的望向張會,一時也摸不透他的意思。
不成想張會笑瞇瞇道:“我聽聞沈二弟家中長輩頗擅殖貨,現在沈府產業也是日進斗金,沈二弟又是能為皇上出謀劃策給內庫賺銀子的能人,為兄就厚著臉皮來與沈二弟合伙,咱們在西苑也開上幾間鋪子可好?”
沈瑞這回是貨真價實的驚愕無比,“張二哥不是玩笑吧,這……這……”
張會指指自己,又指指游鉉,“我倆都有些個體己銀子,又都是家中不頂事兒的,想著趁著好時候多攢些家底,日后分了家也沒那么艱難。”
沈瑞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雖說張會是嫡次孫,游鉉更是庶幼子,兩人確實不是能繼承家族之人,但就這兩家門第在哪里擺著,英國公府也好,駙馬府也罷,哪一家掃掃地縫都夠中等人家吃上半輩子的,這倆人哪里用擔心將來家產!
他剛要婉言謝絕,就聽張會又道:“壽哥也有些體己銀子,也是想入股賺些分紅。”
不是皇上,是壽哥。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這位酷愛角色扮演的小皇帝呦,不演乞丐想演商家了么。沈瑞捂著額頭,頭疼道:“張二哥可真會給我找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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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會哈哈一笑,過來拍了拍他肩膀,道:“能者多勞嘛。”又點了點游鉉道:“小五,告訴你沈二哥,你出多少兩。”
游鉉個子雖有成人那般高了,可年歲還小,帶著小孩子的羞怯,道:“有勞沈二哥了。小弟這里有紋銀一千二百兩。”
張會立刻接口道:“我出一千八。就這些本錢,鋪子既是壽哥的,一年租子便宜算咱們的,抵五百兩入股,你看咱們能做些什么買賣。”
沈瑞撐不住笑了,這個壽哥,還真是個做生意的料,還知道拿鋪子入股這檔子事兒。他搖頭笑道:“我是不在行的,不過我有一位族叔如今正在府上幫忙,張二哥若是不介意,倒可以問問他。只是這西苑的事,不知能不能入他之耳,因不同地方賣的東西也不盡相同,須得知道什么地方才好為鋪子支招。”
張會道:“你素來謹慎,連皇上都信你,既是你舉薦的人,想來也是穩妥人,這件事早晚也是要說開了的,告訴他也無妨,只別再外傳。”
沈瑞當下叫人將沈漣請了過來。
沈漣見了兩位勛貴少爺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待知道是和這樣的人物合伙做生意,又是西苑的大生意,不由兩眼冒光,興奮之下把那緊張也忘了,滔滔不絕講起生意經來。
他原就是打理生意的好手,又去過許多地方,于商道上見識不凡,張會游鉉兩個聽得津津有味。
說罷了吃食鋪子的種種利弊,沈漣又想起他打聽西苑工程的初衷來,忍不住試探的問了張會西苑可需要簾櫳幔帳之類,想走張會門路在修西苑中分上小小一杯羹。
張會也是心思靈透,笑瞇瞇道:“畢竟西苑還未修好,咱們的鋪子一時也開不起來,這銀子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我倆就拿這銀子入股,沈二弟再出些,咱們去包下西苑里簾櫳幔帳這項,布匹都從漣四先生那邊織廠出,你們意下如何?”
沈漣簡直要歡喜瘋了,這是多大的一筆買賣!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讓他去看沈瑞態度,他幾乎要滿口應承下來。
沈瑞無可奈何,道:“還說什么我家學淵源,我看你才是生財有道!”
張會抱拳拱手笑道:“承讓,承讓。那就這么說定了?”
沈瑞嘆了口氣,轉向沈漣道:“這里還有張二公子的遠房親戚壽哥的五百兩本金。漣四叔回頭寫信回去,看看擴一擴織廠,多請這次倭亂里受損的百姓做工,雖是咱們跑腿,但到底是皇家將這偌大一宗布匹生意交給松江的織廠,亦是皇上一片憐惜百姓之意,皇恩浩蕩吶,咱們可要將事情辦圓滿了。”
沈漣連連點頭,恩從必由上出,否則再多的好心也只會落下個收買民心的大罪。
張會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認真拱手道:“不愧是沈案首,受教了。”
二十八日,小皇帝頭戴黑翼善冠,身著淺淡袍服黑犀帶,在奉天門受百官行奉慰禮,是后始鳴鐘鼓鳴鞭,文武百官奏事如常儀。
也就在十月二十八,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親自上書,端出先賢,又舉例先帝,言“人君之治天下,必先講學、明理、正心、修德,然后可以裁決政務,統御臣民”,請開經筵。
擬于十一月初三日為始,遵照先朝事例,每日于文華殿暖閣由閣臣、翰林侍講學士等兩次進講,讓小皇帝繼續在東宮時的學業,依舊讀論語尚書并練習書法等等。
甚至將幾時學論語,幾時講歷代通鑒纂要都安排妥當了。
壽哥心下腹誹,面上還是一派溫和笑意,表示因哀痛先帝之事才久輟講,先帝顧命知講當如期進行,但也表示只要當初東宮諸翰林侍講學士來繼續學業即可,并不肯聽從內閣隨意安排新人。
劉健主要目的還是引導小皇帝向學,而非沉湎于玩樂,同時盡可能讓小皇帝多接觸文人,少受內官教唆。因此雖沒能再插人進來,到底是讓小皇帝同意了開經筵,便也不多糾纏。
李東陽、謝遷皆有盤算落空,心下各有不滿,卻也不好在劉健點頭后再表現出來,只得暫且作罷。
倒是文官群體將開經筵視作另一場勝利,便有御史忍不住跳出來進一步彈劾內官不法的,連劉瑯這樣已致仕的也不放過。御馬監太監甯瑾等奏騰驤等四衛缺人,希望補齊,兵部便言四衛多無藉之徒冒充禁兵耗費國儲,府部科道官俱請厘革。
一時間朝堂上又是紛爭不斷,小皇帝似乎仍在用平衡之術,像劉瑯這樣的,便直言劉瑯既已致仕姑置之,駁了彈章;而增兵事宜又站在兵部這邊,表示應追究不法,駁御馬監之請。
雖仍有官員升降,但三閣老黨派之間的劍拔弩張局勢似乎已然過去,倒像是文官集團抱成一團,與宦官集團漸成水火。
七天后,張會再次拜訪沈家,仍舊帶了游鉉,此外,還帶了三千兩銀票來。沈瑞也同沈漣草擬了一份契書,雙方蓋了私章按了手印,算是達成交易,成了合作伙伴。
而這一天里,大時雍坊一處宅子中,也在進行一樁交易。
一個眉目如畫、身材曼妙的女子正一一拿起案幾上的瓷器相看著,口中道:“奴只略通書畫,不大懂瓷器,怕看不好誤了老爺的事兒。”
她聲音婉轉,猶如鶯啼,看面相不過及笄,卻已經做了婦人打扮。
雖說著不擅長,但她手上動作輕盈,卻是頗為在行,很快就挑出一高足杯放在一旁,皺眉道:“瞧這口足釉色,像是成化年仿的。不過也算上品了。老爺再請人看看罷。”
躬身侍立在丘聚身邊的胡丙瑞不由鼻尖冒汗,勉強擠出個笑容來道:“干爹,兒子這就找姓賀的算賬去!竟敢拿這樣的東西來……”
丘聚一派富家翁的打扮,擺弄著手中一塊黃玉雕的葫蘆手把件,一雙狹長的眼睛半瞇起來,好像在享受愜意時光,語調漫不經心道:“姓賀的求的就不是真話,自然拿來假東西。”
胡丙瑞干笑兩聲,不知怎么接話才好。
丘聚仍慢條斯理道:“你就與他說,如今可是開經筵了。”
胡丙瑞更是迷糊,干笑道:“干爹,干爹,兒子愚笨,這話……是怎么個意思?”
丘聚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你笨。他可不笨。”
胡丙瑞要是個傻子也爬不到現在的位置,他想了想,試探著問:“干爹可是說楊廷和?”
丘聚又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胡丙瑞卻是像得了提示,笑嘻嘻道:“干爹放心,我定會好好與姓賀的‘說道說道’。沈家還有楊廷和這個姻親咧,想在皇上跟前陰沈家,可不是三五個成化年間仿哥窯就行的。”說著樂顛顛的告退去了。
聞言那女子擺弄瓷器的手不由一頓,但很快又繼續翻看,濃密的長睫垂下,遮住一雙美目,也遮住了滿眼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