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知道天沒亮就得動身, 我絕不會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央求楚玄帶我出診。一路上,吃的是能把人噎死的大白饅頭,據說在古代還是好東西來著;坐的是不比自行車快多少的馬車, 幸好不是敞篷的, 因為江南多雨, 而楚玄帶了一車的書籍和藥材, 還有一屜籠的大白饅頭, 淋不得雨水。
“帶那么多饅頭干什么?不是說只是到附近的村子去嘛,我吃不了那么多的。”我翻著白眼瞧著坐在對面的楚玄,很佩服自己在與瞌睡蟲艱苦斗爭的情況下居然還能問出這么有邏輯的問題。
一路上楚玄一直在低頭看書, 我不記得自己吃了多少饅頭,但可以肯定他連一頁書都沒翻過,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難道拿本書在手里是古代醫生的時髦動作?
“自然是治病用的。”他仍然低頭盯著那本書, 別說抬眼皮, 連眼珠都沒動一下,“鄉下窮地方有許多人得餓病。”
我正伸手想再拿一個饅頭, 聽了這話干笑了兩聲,將手抽回來在衣服上抹了抹。原來不是給我準備的啊,早說么,害得我擔心了一路,生怕吃不完會讓人家覺得不給面子。
我摸了摸飽漲的肚皮, 艱難地靠在馬車的內壁上。
“給你!”楚玄扔過來一只靠枕, 頭未抬眼梢的笑意已經顯露無遺。
我忍不住問道:“什么書這么好看?我見你盯著那一頁好半天了也沒動。”
他的臉微微有些紅, 干咳了一聲, 總算把那一頁翻了過去。我無心研究他的異樣, 撩開車簾希望車外的新鮮空氣能驅走難以抵擋的瞌睡。
探頭朝外望去,這才發現我們已進入了一片山谷。馬車行在一條蜿蜒的泥路上, 路的一邊是幾丈高的土質山壁,長滿了古樹紫藤,另一邊是高高低低的矮坡,一叢叢紫色的或黃色的野花布滿山坡,當然也少不了成片的狗尾巴花,甩著毛茸茸的尾巴令人很想去上前去摸一把。
隱隱聽到些溪水聲,卻見不到水,只有快要被五月的日頭曬熱的空氣好似蒙上了一層水霧一般,充滿了濕意。我將整張臉探出車外,讓每一寸肌膚都品嘗這清新甜美的空氣。
楚玄的聲音自馬車內傳來:“美嗎?”
他比常人敏感許多,即便是不刻意的時候也能感應到別人的情緒,和他在一起總有一種親切的感覺。我深吸了一口氣坐回車內,頭發上還沾著一些空氣中的濕潤,沖他微笑著以示回答。
他正靠在車壁上靜靜地瞧著我,這一笑似乎打亂了他的心神,片刻的失神后才想起那本跌落的書,慌忙拾起了。這回倒是翻得飛快,每翻一頁書,他的臉色便更紅了一些。
“你要是喜歡出來,以后出診時都帶著你便是。”他的聲音細微卻清晰。
“楚神醫。”我嘻嘻笑著,俯過身去歪頭瞧著他,“你還不知道我幫不幫得上忙呢。”
楚玄的臉更紅,清了清嗓子將身子挪開了些,令我只能看到他如染上了胭霞般的耳側。不得不承認,他臉紅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平日里令人敬畏的楚神醫,在狹小的馬車里換上了害羞局促的小男孩模樣,這副一推就倒的樣子很讓人有些邪惡的遐想。
邪惡的力量沒有維持多久,目的地到了。我想楚玄很快得出了答案-我真的是一點忙都幫不上。連我自己都意識到,不會寫繁體字,連村民口中與現代杭州話大相徑庭的鄉音都聽不懂,除了拋幾個鼓勵性質的微笑,讓楚玄的臉象霓虹燈一樣變幻顏色,或是幫他擦去額頭的汗珠,讓他冷不丁地犯一些可大可小錯誤,我基本上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中。作為一名現代大學生,在古代這種環境下真有些一無是處的感覺。
于是,本已被打壓下去的瞌睡蟲重新占了上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昏昏欲睡的情形下跨上馬車的,恍惚中好像聽到楚玄關切的聲音:“累了么?”
似乎有些松軟溫暖的東西批在了身上。楚玄好像還在說些什么,他溫柔的聲音伴隨著馬車的震動,象一支最柔和的催眠曲,令我覺得置身于世界上最無需設防的角落,所有的不安和焦慮都可以暫時拋開一旁。
仿佛睡了很久,意識還在睡夢里,身體已覺察到了異樣。當意識逐漸回歸身體的時候,我緩緩睜開了眼睛,詫異地發現馬車竟停住不動了,楚玄不在車里。
我驚坐起來,下意識地喊了聲:“楚大哥?”
沒有人回答。我撩開馬車前面小窗的簾子,連車夫也不見蹤影。我驚慌失措地爬到門邊,正伸手想要去開車門,手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已經開始微微發抖,鼻尖和唇角也冒出了細小的汗珠。
穿越后接連不斷遭遇的險情令我變得膽小易驚。車門后面會是什么景象?楚玄和車夫哪兒去了,是不是遇難了?這是不是又一個陷阱或騙局?不管怎樣,答案就在車門后。車門后的答案自然只有打開車門才知道。
我咬了咬牙,將停在半空中的手伸了出去。人生有時候就象抽牌,抽到什么便是什么。若是抽到好牌,恭喜你,這輩子寢食無憂。若是抽到壞牌,那你也只能面對現實,奮力為自己創造機會。但若是連牌都不敢抽,那便是懦弱。于是我伸手推開了那扇薄得根本無法抵擋任何攻擊的車門。
不比上車的時候,此時的我已經完全睡醒,卻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下了馬車。眼前的景象令我震驚,語言已失去了意義,只有洶涌澎湃的心潮如同一浪高過一浪的錢塘江水,淹沒了所有的思想。
失魂般呆立了許久,我才分清楚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覺,我的的確確站在一望無際的蒲公英花海里。那些精神奕奕的蒲公英占滿了整個山谷,每一叢散開的綠葉上都頂著一朵小小的花黃,細碎的花瓣并不特別精致,卻綻放著異常的美麗。這些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小黃花,將整個山谷染成了金黃色,幾道夕陽穿過遠方的山脊灑在山谷里,仿佛是平靜海洋上的金色波光。
比起花海的平靜,我的心就如被江潮沖擊的脆弱堤岸,在聽到身后楚玄親切溫柔的聲音后終于決堤。
“喜歡么?”楚玄正站在一片金色的波光里,聲音帶著點靦腆,周身與夕陽融合在一起散發著暖意,“蒲公英,平凡、頑強,入藥有大功效,可惜世人不知其用。我十五歲開始行醫,行醫前的一天,師傅曾帶我來這里。此后,每當覺得困苦挫折的時候我都會來這里。我想,你也許會喜歡這里。”
以前總覺得“笑著流淚”都是在演戲,現在我相信了,流淚的時候真的可以發笑。夕陽是暖的,楚玄的微笑是暖的,我的眼淚也是暖的。我沒有伸手去擦,因為有一雙手已經替我擦去。
“歡迎回來。幸好你回來了……”后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
我終于可以哽咽著開口:“你早知道了?”
他點了點頭:“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他低頭笑了笑,臉頰被夕陽染成了緋紅,“原來人都是自私的,連我也不例外。”
我沒有細想他話里的意思,只是抓住他的手道:“別告訴三少。”
他抬頭凝視著我,那些金色的波光似乎在他的眼里閃動:“為什么?”
“只是不想再和他扯上關系。”我避開他的目光,“你能看到別人的記憶,能把記憶抹去嗎?”
他的臉色漸漸白了下去,沉默許久才道:“需要抹去記憶,正說明你已無法忘記。我不能,如果我能,我會先抹去自己的。”
“什么?”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追問,愣了愣才道:“抹去少時那些可怕的記憶。”
一路上楚玄沒有看書也沒有再說話,只是皺著眉望著窗外,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
很少見他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不敢打擾,倒了杯茶正要遞過去,突然幾聲馬嘶,馬車陡然剎住,有重物落地的聲音。我重心不穩一下撲倒在楚玄身上,那杯茶潑了他一身。
他變了臉色緊摟住我的肩,回身掀開車簾,車前的情景讓我倆都大吃了一驚。本應是車夫坐著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大片的鮮紅血跡觸目驚心。兩匹馬不停地直立起來,揮舞著前蹄,不安地甩著腦袋,看樣子是受了什么驚嚇。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那兩匹馬按奈不住焦躁恐懼,揚蹄疾奔起來。馬車驟然向前疾沖,楚玄握著車前方的床沿倒還好,只是跌坐在馬車里,但終于沒能抓住我,我整個身子向后彈去撞在車后壁上。
頭頂的綠呢氈布發出被撕裂的聲響,一柄血跡未干的長劍猛地扎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