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侍月自告奮勇招待客人, 那我樂得讓她替我擋了那兩個我最不想見的人。我吹了個俏皮的口哨,抄起我的乾坤三寶-一支禿毛掃帚,一塊掛滿線頭的抹布, 一個缺了口的木盆, 開始了德興堂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打掃衛生。
誰說打掃衛生不是最重要的工作?歷史無數次證明, 衛生狀況和市民的健康水平休戚相關。作為杭州城一家知名度極高的診所兼藥鋪, 不僅要把診治市民作為己任, 更應該成為全城衛生工作的典范。
我吹著小曲兒,左一帚,右一抹地在后院晃蕩。打掃到那間神秘藥房的時候, 我停住了腳步。那日三少被文怡打傷后,就是潛入這件藥房的密室。見藥房的門未鎖, 我一時好奇便跨了進去。
房里一排漆黑高大的藥柜散發著各種藥材混合的異香, 令整間藥房更增添了一分幽深靜謐的感覺。我放下水盆走到最右前端的墻角, 記得那日三少的血跡一路到此便沒了蹤跡。當他從密室中走出來的時候,我明明看到整排藥柜突然就成了一道暗門, 向兩邊移開又迅速合上。打開這道暗門的機關必定在右邊藥柜的某個位置。
我學著在地道里三少尋找機關的樣子,自下而上自右而左輕輕敲打藥柜。隔行如隔山,三少做來似乎很簡單的事,我卻一點都摸不著門道。時下天氣已開始轉熱,這一通站起蹲下的, 什么線索都沒發現, 倒折騰出一身臭汗。
“你在這兒做什么?”文怡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背后傳來。在三少面前溫柔如水的聲音, 此時卻帶上了七分冰冷三分質問。
幸好我手里還捏著那塊“乾坤抹布”, 忙裝模作樣地抹了幾把, 又灑了幾滴熱汗,這才不緊不慢地轉身道:“明天就是端午, 不打掃干凈怎么過節呀。倒是公主您,父女見一次不容易,怎不多在側廳待一會兒,到藥房重地來干什么?”
我故意在“藥鋪重地”這四個字上加了重音。文怡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雖然只是一瞬間的變化,卻仍然被我看在眼里。
“他老人家如今是武林盟主,忙的很,方才已回去了。”
“是嗎?”見文怡似乎不愿多提父女相見這個話題,我反倒來了興趣,搖了搖頭,學著那些街道大媽的八卦神態嘖嘖了幾聲,“大人物就是不容易,忙到連多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還不如咱們普通老百姓來的清閑。對了,怎么不見令堂大人?難道比諸葛先生還忙?”
文怡的眼色泛起一陣惱怒,沉下臉道:“你這丫頭,怎生這般說話?!別以為無塵救了你,你就可以這般無禮!”
第一句話在我意料之中,可是后面那句……我的“無禮”跟三少救我有什么關系?
“即便是小貓小狗,他也會去救的!”
這句突如其來的一句,倒讓我愣了一愣。文怡語氣中明顯的酸意令我立刻有了一種邪惡的復仇快感。對了,三少救我回來的那晚,文怡就站在他身旁,三少看我時的落寞眼神想必都落入了她眼底。
不管怎樣,現在還不是徹底撕破臉的時候,表面功夫總要做的。
我隨隨便便地福了一福道:“公主說的是。公主沒什么事的話,小寶要繼續打掃了。”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文怡倒是沒有計較我這個十分不規范的萬福,聲音也很快恢復了平靜。
“聽說你失憶了?”她在藥房唯一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我在心里暗罵了一聲。本來打掃藥房只是裝裝樣子,現在倒假戲真做了。抬頭瞥了瞥一整排足有兩人高的藥柜,艱難地吞了口口水道:“對。”
“聽你的口音似乎是本地人?”
此時我正背對著文怡,她的聲音雖然如同嘮家常一般的悠閑溫和,但我卻覺得背后一陣陣發毛,于是謹慎答道:“公主若能查清小寶的身世,小寶感激不盡!”
也許我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她愣了愣,一時不知怎么問下去。
這時塵香興奮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公主!黑毛兒回來了,聞到您的味兒正在側廳到處找您呢!”
文怡似乎和那只禿頭烏鴉感情交好,聞言頓時面露喜色,撩起裙裾就往外走。才走了兩步突然回過身來,低聲說:“真是奇了,寶姑娘的言談舉止,倒和我曾經認識的一位姑娘頗為相似。也許過兩日寶姑娘便會想起自己的身世了。”
我覺得腦后一陣發涼,這種感覺直到文怡跨出門,和塵香的腳步聲一起遠去了才消失。
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文怡的最后兩句話。和文怡不過見了幾次面而已,若她也看出了些端倪,那么三少呢?即便楚玄已經答應我不將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三少,但是答應我之前呢?在同福客棧的時候他已知道我不是古代人,以他和三少的關系,不可能不告訴三少。
我頹然坐倒在地上,煩躁地亂開著藥柜的抽屜。無意中發現最右下角那只居然打不開,用上了點力拉了拉,那抽屜卻紋絲不動。我惱怒地踹了那抽屜一腳,連只抽屜都跟老娘作怪!那抽屜被我一踹竟然陷了進去,我吃了一驚,正在為自己破壞公務的舉動后悔不已的時候,耳邊傳來似乎是金屬滑輪滑動的聲音,藥柜自中間“裂”開,暗門竟然被我打開了!
我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探頭探腦地朝里面愁了愁,暗室里燭火通明卻空無一人。我一個箭步跨到藥房門邊,見四下里無人,輕輕將房門合上,又將我那把乾坤禿頭掃帚抵在門后,然后一閃身鉆入了暗室。
雖然說是暗室,卻比外面的藥房還大了數倍。我想起德興堂背山而建,而杭州多土山,這暗室想必是挖在山腹里的。
正對著暗門的那面墻上整整齊齊地站了一排書架,擺滿各種書籍、賬簿等等。架子上還擺放著一只殘舊的木盒,我覺得那只木盒很是眼熟,打開一看,里邊是一支白色骨簪,簪尾雕刻的一朵的雪蓮潔白如玉栩栩如生。我輕輕撫摸著骨簪上刻著的“沅茝醴蘭,銘心不忘”幾個字,想起三少曾將這支骨簪插在我的發間,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不想讓骨簪挑起更多的回憶,我仰頭吸了口氣,剛轉過身便呆住了。對面的墻上掛滿了畫,畫的全是同一個女子,有哭有笑,有的擠眉弄眼,有的怒睜雙目。雖然不比名家的妙筆丹青,但筆法流暢圓潤,幾筆就勾勒出一個古靈精怪的妙齡少女。正對著那面墻的書桌上,擺著一只酒壺和空酒杯,想必作畫之人時常面對那些畫,自斟自飲。
那畫中的少女卻不美,粗眉小眼,身材也不算妙曼。我隱約有種奇異的感覺,盯著那些畫越走越近,突然間心頭劇震,那畫中人不就是曾經的我嘛!
身子一頓撞到一物,低頭一看,是一架紅木案臺,剛才只顧抬頭盯著那些畫,卻沒留意到這東西。案臺上擺著一面小而精致的象牙靈牌,上書“愛妻韋小寶”。我吞了口口水,乍然看到自己的靈位,感覺怪怪的。要不是室內幾支碩大的白燭將整間暗室照得如同白晝,我還真會以為自己來到陰曹地府了。
我小聲嘀咕了一句:“休書都寫了,還說什么‘愛妻’,假惺惺……”
“誰說我寫了休書?”三少的聲音陡的從耳邊傳來。
我尖叫了一聲一下跳開,三少正坐在我身后那張桌子旁,抬手給自己倒了杯酒。他肩頭站著黑毛兒,頭頂的傷疤還在,一對綠豆大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審視著我。
我捂著胸口努力平定了一下情緒,指著三少一連串問道:“你不是在閉關嘛!什么時候來的?從那兒進來的?我都沒聽到暗門打開的聲音。”
三少似乎也在刻制著情緒,低頭抿了口酒,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我道:“這好像是在下的地方,好像應該是在下問寶姑娘,來這里做什么。”
他的目光隨著燭火跳動,與我對視良久,似乎想透過我的眼神捕捉我的情緒。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我說閉關只是遮人耳目,其實是在外邊查火麒麟和邪血秘籍的線索。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也跟著進來了。怎地這么不小心被文怡盯上了?方才要不是塵香將文怡引開,你是不是要將整間藥房打掃一遍?”他說著低頭輕笑起來。
我暗自心驚,今天他說話和往常大不一樣,這樣不避諱對我和盤托出是什么意思。
“呱”的一聲,一團黑影猛地向我沖來。我還沒來得及避開,黑毛兒已經銜住我頰邊幾縷發絲,在空中撲騰了幾下,歡喜雀躍。它一會兒站在我肩頭,興奮異常地大叫兩聲,一會兒飛到我頭頂,惡作劇地輕啄幾下。我更是吃驚,傳說有些畜生能感知人類所感知不到的事情,難道黑毛兒已經認出了我?
擔心地瞟了三少一眼。他有意無意地起身走開,將自己藏在陰影里。我留意到他忘了放下酒杯,杯里的酒灑了一地。屋里酒香一片,是五加皮的微辣香味。
這時黑毛兒又扯起了我的發絲,也許是它太過興奮,這回我被扯疼了,忍不住叫了聲:“別鬧了,老娘頭發都被你拆散了!”
黑毛兒聽懂了我的話似的,怯生生地停在我肩頭,斜眼偷偷瞧著我,好像做錯了事一般。
一只手挽起了我被黑毛兒扯散的青絲,跟著發間一緊,似乎有什么東西插在了我頭上,耳邊三少的聲音有些沙啞:“這支骨簪正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