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伸手接過酒杯淺酌了一口:“要有冰塊更好。”
他雙眸閃爍,自嘲地笑了笑:“沐雨軒的探子從未出過錯,只是在寶小姐身上卻完全錯了。”
我一時沒聽明白:“什么?”
他在我身旁大石上坐下,霧氣逐漸將他包圍,月光下有些亦真亦幻的感覺:“寶小姐驕橫跋扈,自私愚蠢,不學無術……”
我正要發作,他忽然輕笑了一聲:“你卻不似……簡直完全不同。”又望住我手中酒杯道,“寶小姐從不飲酒,你卻深諳酒道。”
什么深諳酒道啊,只不過紅酒在現代很普遍罷了,在古代卻是稀物。
他的眼中又出現了那種似乎能看透一切的利芒。我暗自心驚,問道:“你懷疑我的身份?”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懷疑過,但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就不許我象三少那樣,以前的事都是裝出來的?”我嗤了一聲。提到三少,心情又開始煩躁起來。
他垂下頭,低低地笑著:“誰知道……也許天意如此。如今,我已不在意這些。”
他果然決定放下仇恨,但我卻想不出來是什么讓他有了這么大的轉變。
“追兵的事……”
我打斷了他的話:“我明白,如果李仲泉連我們的味兒都聞不著,一定會有所懷疑,張毅的處境就不那么好了。那些大臣們能同意張毅做副將,也許根本就在試他。”
看到他震驚的模樣,我知道自己至少猜對了一半。
“那你為何……?”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會突然發作,也許……也許是因為擔心三少吧。”我嘆了口氣。對三少的感情,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不知為何,竟在他面前說了出來。
“你……擔心他?”他的聲音有些古怪。
我低頭看著杯中快要見底的紅酒,苦笑了一聲:“怎么說我都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不是?如果他有事,只怕林姨……”突然有些心酸,仰頭干了杯中酒,故作輕松道:“何況我還欠他二十兩銀子呢。”
“如果你擔心,我可以用替身。”蕭無塵的聲音,竟似霧中的月光一般,柔和了許多。
我搖了搖頭:“李仲泉認得王家的人,不能全用替身。最好是分開幾組走,讓我和昭雪一組,林姨和詩涵先走,或者她倆用替身也行,總之只讓我和昭雪去和李仲泉碰面,你的人當著李仲泉的面纏住張毅,這樣張毅也能脫了干系。”
霧氣更大了,包裹了他全身,這下我連他的眼神都看不清了。
“我和你們一組。”他突然說。
我原本只想給蕭無塵提個建議,沒想到真的會被他采納。雖說他還要作其他更多更具體的安排,我的虛榮心仍然小小的滿足了一把。
次日,我充分體會到了沐雨軒雷厲風行的作派。一大早天蒙蒙亮,我便被嬸嬸喚醒易容。探子們早已連夜打探清楚追兵的路線。沿途的一間小客棧被買了下來,上自掌柜下至跑堂全部換成了沐雨軒的人。公主和張毅自然已得了信,我們提早出發,就是為了先一步到達客棧,等著公主把追兵帶到這兒,然后演一場戲給李仲泉看。
一行人分成了兩組。我、昭雪、君醉和蕭無塵是一組,扮成一家人。考慮到詩涵的安全,其余的人仍照原計劃,避開追兵,在實現約好的地點等著跟我們匯合。
在客棧剛坐下不久,喝了一碗熱粥,咬了幾口燒餅,就聽到公主大呼小叫的聲音自外邊傳來。
“李仲泉!你想餓死本宮么?在宮中的時候,本宮一天吃個七八頓也是常事!你區區一個五品的兵部武選清吏司,為了這么點小事竟敢給本宮臉色看!當真豈有此理!”
客棧內的氣氛似乎有些緊張起來。我趕緊埋頭喝粥。
公主氣鼓鼓地跨入門來,連趕上來攙扶的丫鬟也被她一把推開。身后跟著一名年輕男子,素黑色便服,臉色陰沉,想必就是李仲泉。相貌倒也英俊,只是一雙有些慍怒的冰冷鷹眼,讓人不寒而栗。
“李兄,您瞧,您這是何必,哎。”張毅自后面趕了上來,“咱們出門在外,盡力辦好皇上交待的事,那是不用說的,可還得照顧好長公主的安全不是?這要是氣出病來,你我回去都不好交待哪。”
李仲泉聞言一愣,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神色間很是無奈。
說實話,就事論事,我還是蠻同情他的。帶著二百來號官兵,跟著這么一位刁蠻公主跑來荒郊野外喝茶,正事一件沒干,訓斥倒接了一籮筐,這種感覺真他娘的不是太好。
長公主一進得客棧便站住,張毅忙上前搬開臨近一張桌子旁的凳子,還用袖子擦了擦,點頭哈腰地請公主入座。
掌柜的誠惶誠恐,一路小跑過來行了大禮。我們幾個也裝成是驚慌失措地樣子,紛紛撲倒跪拜。
張毅把眼一瞪:“這兒被官府占用,閑雜人等一律回避!”
正要起身離去,李仲泉的鷹眼在昭雪身上掃了掃,眉毛一揚,說了聲“站住”,盯著昭雪緩緩走了過來。我攙扶著昭雪,她的手已在袖筒中緊握成拳。我不禁暗暗捏了把汗,外面駐扎著官兵兩百,若她在此時發作起來,不知蕭無塵如何讓我們脫身。
“李仲泉!你這是什么意思!連話都懶得回么!”公主很適時機地怒喝了一聲。
張毅一步跨過來,扯住了李仲泉的手臂,連拉帶拽地將他拖回桌邊道:“李大人,我說李大人,您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給公主陪個不是。”轉頭瞪了我們一眼,喝道:“山野草民,聽不懂話么,還不趕緊滾出去,頭上長了幾個腦袋!”
眾人唯唯諾諾,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臨出門時,君醉故意一個趔趄,將一樣物件掉在了角落。我瞥了一眼,那東西正是詩涵常帶的荷包。
我們這次做的是平板騾車,速度很是緩慢。穿過兩百官兵的時候,我和昭雪互相緊握的手中都沁濕了汗。
公主和張毅果然不負眾望,我們的車行出去很遠,客棧那邊都沒什么動靜,直到那些官兵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里,我和昭雪才松了口氣。
“呱~~~~!”
天邊傳來一聲極難聽的烏鴉叫。昭雪抬頭望了望頭頂,低罵了一句什么,便“呸呸”地朝地上吐了幾口口水。我苦笑,古人就是迷信,不過這個時候聽到烏鴉叫,的確讓人有些頭皮發麻。
“黑毛兒!來!”
蕭無塵輕嘯了一聲,將趕車的鞭子交給君醉,伸出手臂迎向空中。那烏鴉又“呱”的一聲,一個俯沖直奔我們而來。
昭雪嚇得一聲尖叫,身子往后一倒差點沒摔下去:“蕭無塵你瘋了么!快把這東西趕走!”
我趕忙拉住昭雪,眼睛卻緊緊盯著蕭無塵臂上那只叫“黑毛兒”的烏鴉。那是只很丑陋的烏鴉,身上的羽毛參差不起,一只腳是跛的,頭上是禿的,一塊不規則的灰褐色疤痕罩在頭頂,很是扎眼。
我這才留意到,黑毛兒嘴里還叼著根細竹管。它低頭張嘴,將那支竹管放到蕭無塵手心,收了翅膀歪了頭,竟也在看我,那對棕色的小眼睛,在明黃色的眼眶里骨碌碌直轉。
竹管里是一小卷紙,蕭無塵只看了一眼,便對君醉笑道:“蟑螂準備好了。”
我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鼎鼎大名的FBI沐雨軒,傳遞消息的工具竟然是烏鴉……我很是無語地看了看昭雪,她也是一副石化的表情,呆呆地瞪著黑毛兒。
蕭無塵輕笑了一聲:“別看它丑,它只怕是這世上最聰明的鳥兒。”
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道:“我倒是看書上說過,烏鴉在鳥類當中,其實是最聰明的一種。”
昭雪忽問:“它的腳和頭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被燒的。”君醉插嘴道,“黑毛兒是信使組中最聰明的一只,也是最調皮的一只。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途中看到一戶人家著火,便撲了進去。幸虧它命大,被小紅看到,我們及時趕過去救起了它,那戶人家也因此幸免遇難。”
我嗤了一聲道:“烏鴉本就喜歡明亮閃爍的東西,才不是因為它聰明或是調皮,只不過是抵擋不住火光的誘惑而已。”
蕭無塵和君醉聽了我這句話,都投來驚訝贊許的目光。
“小紅是誰?”昭雪問道。
“是一只禿鷲,偵查組的,它那禿頭比別的兄弟姐妹紅些,所以叫小紅。”
我真服了沐雨軒。別人用飛鴿傳書,他家用烏鴉;別人用千里鷹眼,他家用禿鷲;別人騎馬,他家會不會騎鴕鳥?……忍不住和昭雪噗哧一笑,氣氛登時輕松了許多。
蕭無塵忽然沉聲道:“來了!”
我心里一緊,忙伸長了脖子向后張望。不過多時,便隱隱看到遠處有些塵土,似乎還夾雜著刀光劍影。
君醉的聲音中掩飾不住的興奮:“快到了,時間剛好。”
我緊張問道:“你們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剛才說的蟑螂又是誰?”
蕭無塵輕笑了一聲:“我欠他一個人情,這次送件大禮給他。”
騾車走不快,后面的追兵眼看著就近了。我顧不上問話,與昭雪雙手緊握,緊緊盯著后面追兵。昭雪的另一只手,已搭上了藏在腰間的匕首,我忙按住她,搖了搖頭。
板車轉眼進入了一處狹長山谷。君醉猛抽了一鞭,騾子吃痛,不滿地嚎叫了一聲,速度總算快了些。饒是如此,官兵和我們的距離也是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