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一瞧，正是張毅，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韋……公子，沒想到……真沒想到……”他似乎忍笑忍的頗為辛苦，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我怕他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來，壞了我的名譽(yù)，忙又往他手里加了一疊草紙，瞪著他道：“多給你些，擦嘴用的！”
他當(dāng)真捂著嘴，飛也似的沖進(jìn)去了。我松了一口氣，望了望如長龍般的人群，繼續(xù)低頭履行公廁老板娘的分草紙職責(zé)。
一邊不斷地有人進(jìn)，一邊不斷地有人出。耳邊傳來人群的議論聲，作為京城第一隱身老板娘的我，心里頗有些暗暗得意。
“這茅坑居然真是香的！”
“哪兒能啊，一旁放著熏香呢。”
“坐著舒服，墻上也好看，可惜沒寫完。”
“分開一格一格的小門，有意思。”
“哎，就是那打掃的大媽太賣力了，老子剛站起來，還沒來得及提褲子，她就沖進(jìn)來擦坐墊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給她看了去。”
“就你□□那根線頭，你媳婦都懶得看！”
咳，那大媽是順兒娘舅老家的一名老寡婦，我聽順兒娘舅說她沒什么收入，唯一一個女兒又嫁到外地去了，一個人過得很是辛苦，便給了她年薪三十兩的待遇，請她來專門負(fù)責(zé)公廁的衛(wèi)生。她居然歡喜得感激涕零，逢人就說將軍府家的人請了她去做事。
正自得意，忽然眼前一亮，一雙潔白細(xì)嫩的手接過了草紙，抬頭一看居然是塵香。
我吃了一驚：“公子也來了？公子那里不是有專用的茅廁么？”
“我嫌那里不干凈。”塵香低頭答道。
我恍然大悟，他和君醉既然是暫且安置在長春院的，當(dāng)然不會想和那些貨真價(jià)實(shí)的清官兒們同“流”和“污”。
“君醉呢？他怎么沒來？”
“他……起得晚。”塵香的頭更低了，急匆匆朝里間走去。
“喂，那是女廁，男廁在左邊。”我忙攔住了他。也許是隊(duì)伍太長憋得太急了吧，連男女都不分了。
“哦。”他應(yīng)了一聲，臉紅得象熟透的櫻桃，忙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我盯著他婀娜的背影，暗嘆了一聲，他一個男人，為什么長這么好看，我一個女人，怎么就不長得好看些呢。
“掌柜的？草紙！草紙！”
我正思考長相的問題，人群卻等不及了，不停催促。我忙應(yīng)了一聲，回過頭繼續(xù)那機(jī)械式的動作。忽然一個俗艷得一塌糊涂的身影印入我的眼簾，一連幾天沒有露面的王笑笑同學(xué)，正懶洋洋地抱著雙臂，似笑非笑地站在人群中看熱鬧。
“小寶，開門紅嘛，生意這么好。”
我一把將他拉到旁邊，抓起一大包草紙塞到他手里，惡狠狠地道：“快過來幫忙，你管女廁，我管男廁！”
“老子只答應(yīng)借錢，可沒答應(yīng)干這個！”痞子不樂意了，臉紅脖子粗地嚷著。
我一看威逼行不通，趕緊改為利誘，苦口婆心地說：“我知道這是你舅舅的祖宅，他生前造了這么多孽，我這也算是給大家做點(diǎn)好事，給他積點(diǎn)德，也好早日投胎到一戶好人家。”
他果然不再鬧了，瞪了我一會兒，突然臉上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雙眉一展，超級淫濺地一笑，高聲唱起來：“大姑娘小姑娘老的少的美人兒哎~~趕緊兒地來瞧一瞧哎！干凈噴香的新坑等著您哎！……”
……這簡直是職業(yè)拉皮條的。我罵了一聲娘，趕忙低下頭分草紙，不敢看旁人臉色。
他這一喊，果真有幾個大媽大嬸期期艾艾地排了過來，不好意思地接過草紙，慌忙入了內(nèi)室。大媽們出來的時(shí)候倒是人人面上帶笑，似乎甚是滿意，有一位還紅著臉朝三少拋了個媚眼。三少居然也欣然接受，點(diǎn)頭道：“走好，走好，下次再來。”
接著便有三五成群的小媳婦兒們，紅著臉，嘻嘻笑著走了過來。再來便是捂著嘴，手拉手，滿臉羞澀的大姑娘們。到最后，還有住臨近的先前光顧過公廁的媳婦們，攙扶著老眼昏花的婆婆一起來的……眼看著女廁門口也排起了長隊(duì)，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無論老的少的，美的丑的，三少無不恭敬奉上草紙，外加一個免費(fèi)美男媚笑，惹得女廁隊(duì)伍里浪笑連連，男廁隊(duì)伍里的老少爺們兒們無不駐足朝女隊(duì)里觀望，甚至忘了領(lǐng)草紙，把眼都看直了。
我嘆了口氣，人長得好看就是好辦事啊。
這一日，成了許多人畢生難忘的一日。這一日，韋氏公廁不知成就了多少姻緣，也至此成了男女青年堂而皇之約會的地方-一對對情侶，分別站在男、女兩隊(duì)中，眉來眼去，曖昧叢生。
當(dāng)然，更多的是單相思的黃花閨女們，多年以后還記得，曾經(jīng)有一名衣著俗艷的美男子，手捧草紙，滿臉濺笑，臨別時(shí)候含情脈脈地說：“下次再來。”
快到晌午的時(shí)候，人群才漸漸稀了，我和三少都已是汗流浹背。我累得手足酸軟，靠在墻上動彈不得。他卻還有些意猶未盡，扇著那把暴發(fā)戶排紙扇，踱到街口張望了一番才回來，側(cè)靠著墻站在我身邊，笑嘻嘻地瞧著我。
“看什么？”我白了他一眼。
“很少能見著寶小姐這般有氣無力的模樣。”
“我……怎么著也是個女人，站了大半日能不累么。”
“你累了大半日，卻分文不收，怎么賺錢？”
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到底是富貴人家的娃，不知道糞肥比黃金：“傍晚清理廁所的時(shí)候，會有附近種田的莊戶來買糞。如廁的人如果都象今天這樣多，每天就有十幾、甚至二十幾擔(dān)的糞肥。每擔(dān)糞肥賣1錢銀子，那么一間公廁每天的收入至少有一兩，一個月至少三十兩，一年至少三百六十兩。除去打掃、分草紙、賣糞肥的人工一百一十兩，每間公廁的收入結(jié)余每年至少二百五十兩。”
三少越聽越驚，忍不住問道：“既如此，你根本無須問我借那二百兩。”
我吞了口口水，悠悠地說：“我當(dāng)然不止開一家公廁，買房子是要花錢的。我也不打算只做公廁生意，別的生意也是要本錢的。你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知道，女子象我這樣拋頭露面會被視作無德，可我更不愿庸庸碌碌地在這兒過一輩子，有機(jī)會總要試一試實(shí)現(xiàn)心中所愿，即便輸?shù)靡桓啥簦仓辽倥^了不會后悔。”
他凝視著我的眼神，慢慢有了變化，平日里的輕浮、浪蕩和玩世不恭全都一掃而空，有一種認(rèn)真的情緒，在他的瞳孔中逐漸放大。他的雙眸化作了一汪深潭，將我的心深深吸引。在這個閉塞封建的朝代，我那些和這個時(shí)代格格不入的思想，他都逐一接受，這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似乎只有他，才能讀懂我的心，似乎只有他，才會真正欣賞我的真性情。
這種感覺只維持了很短的時(shí)間，我便回過神來，很被自己剛才的想法嚇了一跳。既已做了斷，怎能如此把持不住。他畢竟是一個浪蕩成性的花花公子，畢竟他的心上人是那個叫“文怡”的美麗女人，而我，只不過間或給他的心靈帶來一些沖擊而已。
不知是為了提醒他，還是為了提醒自己，我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道：“今天謝謝你了，我會信守諾言，一年后與將軍府再無瓜葛。”
他臉上的笑意慢慢消散，目光也漸漸冷卻，那認(rèn)真的情緒、那深不見底的一汪清潭，最終只化作淡淡的一句：“回去吧。”
不知為何，一路之上他都走得很慢。我刻意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無數(shù)次令我失神的背影，心中微微泛起一絲惆悵。如果他永遠(yuǎn)都象這背影一般認(rèn)真、沉穩(wěn)，如果沒有文怡、沒有大門口那些狂蜂亂蝶，我倒情愿這條路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
走著走著，我漸漸發(fā)覺有些不對。他從未象今天這樣一言不發(fā)，似乎在……生氣？
我努力想了想，有些討好地說：“對了，那天那位公子是昭雪易容的，劍贈給了你的二姐，希望你不會介意。“
”嗯。“他連頭都沒回一下。
”你怎么不問問我，如何知道何曾歡是你外公？“
”除了蕭無塵那個混蛋，還會有誰？只有他知道。“ 他的聲音隱隱蘊(yùn)含怒氣。
我頓了頓，輕聲問道：”你……是不是在生氣？”
他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道：“沒有。”
我咬了咬嘴唇，又道：“我知道文怡再有三個月就回來了，你心里著急……如果我的生意順利，我會……提前解除婚約的。“說完這句，心里有些酸酸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番話來，也許是因他冷淡的態(tài)度而賭氣，也許是想在陷得太深之前盡快了斷。
他的背影一僵，驟然停住了腳步。我毫無防備，差點(diǎn)撞了上去，鼻尖離開他的背只有一寸，分明感到自他身上傳來的冷意。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忽然有種沖動，想要站到他面前看看他現(xiàn)在是什么神情。
這沖動被他壓抑慍怒的聲音打斷：”隨便！“說完便疾走起來，竟然用上了輕功，將我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
此時(shí)正是烈日當(dāng)頭，人們都躲去陰涼地方了，街上空空蕩蕩的，只有知了叫得山響。我呆立在路中央，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苦笑了一聲，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原來我也和別的女子一樣，面對一段不該開始的感情時(shí)，也只能默默承受，靜靜離開，因?yàn)楦星橛縼淼臅r(shí)候，無人能擋。
回到將軍府，我不敢讓奶娘看出太多的情緒，謊稱在外頭用過飯，只匆匆洗漱換衫，便去找昭雪學(xué)易容術(shù)解悶。
自贈劍之后，昭雪成了我的鐵”哥們兒“，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尤其是這易容術(shù)，教得甚仔細(xì)。我邊學(xué)邊和她攀談，倒忘了炎熱。原來她不僅擅長易容、輕功，劍術(shù)也堪稱一流，難怪那日見到太阿時(shí)，會有那樣狂熱的眼神。聊得性起時(shí)，她舞了一套劍法給我看，以示炫耀。
我見過彥叔叔舞劍，和她的全然不是一個套路，好奇之下便問起她的師承，竟是張毅給我提過的世外高人一指仙，但她的功夫卻不是一指仙親授。原來她十歲上彥叔叔才從的軍，正值抵御外敵的用人之際，彥叔叔因諳熟兵法，屢立戰(zhàn)功，不久便入了當(dāng)時(shí)的大將軍□□成帳下，成為蕭將軍的親信副將。這位蕭將軍恰恰是一指仙的弟子，見昭雪伶俐可愛，又愛習(xí)武，便破例將所學(xué)傳給了她。
”那這位蕭將軍現(xiàn)在何處？“我有些奇怪，這么親近的關(guān)系，我卻從來沒聽說過有一位蕭將軍，和王將軍府有所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