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您頭疼么?要不要小生幫您找大夫來?”
我停了手睜開眼,面前是一名瘦弱斯文的書生。長得倒是眉清目秀,也許是長期伏案讀書缺乏鍛煉,面色似乎太蒼白了些,背也有些駝,但那雙細細的丹鳳眼卻炯炯有神,此時正關切地望著我。
“呃?大夫?不用,不用。我這腦子最近不太好使,敲敲就好了。”我連連擺手,不小心將擺在最上邊的幾本賬簿滑到了地上。
他笑了笑,幫我拾起了賬簿:“那小生就不打攪少夫人了。”
不知為什么,他的笑容竟讓我呆了一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以至于他走出好遠,我還頻頻回首。剛才他將賬簿交予我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掌心有層層的繭,尤其是指間的繭,那是專練手上功夫的高手的特征,不應屬于一名柔弱書生的手。可他瘦削微駝的背影,卻不似練過武的樣子。
我煩亂的思緒,在打開君醉給我的這一疊賬簿的時候,化作一縷淡淡的惆悵。
君醉給我的,不止是這個月的賬簿,也不僅僅是賬簿,還有沐雨軒自創立以來,暗中調查的人、事清單和所有與沐雨軒相關的重大事件。我隨手翻了幾頁,三少蒼勁有力的筆跡,赫然躍入眼簾,令我不能放手,一頁一頁仔細看了下去。
這份清單,記錄了沐雨軒的成長史,也是蕭無塵的奮斗史。誰說蕭無塵是無敵不敗的,自他十九歲建沐雨軒以來,所有的挫敗、受創、和成功,都記錄在這上面。從開頭只是尋找一些當年蕭將軍冤案的真相,到后來接手查探大小江湖恩怨,甚至暗中協助官府查案,跌打滾爬經歷了整整四年。最近一年的記錄里,竟然大多是探查邊關敵國的軍事機密。
我恍然大悟,這恐怕就是蕭無塵和皇上之間的交易。國于國之間,暗地里較量的一些事,若是朝廷出面便會把事情復雜化,但若是跟朝廷無關的民間組織暗中行動呢?必定會簡單許多。
或者,也許因為新皇根基不穩,身邊缺乏得力可信的幫手,而沐雨軒不受官場的拘束,正好成為新皇的御用間諜組織。蕭無塵曾將君醉和塵香安排在長春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在長春院能接觸到許多官場的人物。秘密在長春院這種地方,就不是秘密了。
難怪自彥叔叔死后,王家的事就此不了了之,原來是皇上在暗中幫忙。想起林姨說過的那句話,三少建沐雨軒,“最主要的,還是為了讓我們躲過這一劫”,這是一種交換,以十幾年的努力,交換一個結果。我心里緩緩升起一股暖意。難為他隱忍了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
打開賬簿,里面的內容,更讓我大吃一驚。讓蕭無塵親自出馬查案的價錢,果然高得嚇人。他曾經嚇唬我時說的五百金,只不過是一個零頭。實際上,他是以天計算的,每天一百金……而這些錢財,除了支付沐雨軒內部的龐大開銷外,大多接濟了窮苦百姓和災民。也就是說,沐雨軒的另外一面,其實是個慈善機構,只不過慈善事業都是由各地的米行、鄉紳開展實施,而沐雨軒在江湖上,還是人人談虎色變、撲朔迷離的沐雨軒。
我一夜未睡,一口氣將所有的賬簿整理核對完,已經是清晨了。推開門伸了個懶腰,走到樓廊上,正巧看見那個駝背書生從樓下大廳中走過,似乎要出去。大清早的沒什么人,只有負責開門的寧掌柜,早早地起了床,正津津有味地讀著黎秀才新出的艷本。
那書生經過寧掌柜跟前時,突然站住,深深一鞠,便停住不動,神色間很是恭敬。寧掌柜眼都沒抬,揮了揮手,那書生才起身去了,起身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他那對細細的丹鳳眼里閃過一絲精芒。
貓膩!絕對有貓膩!寧掌柜和那個駝背書生身上都有貓膩!
天漸漸放亮,大廳中吃飯喝茶的人也越來越多。等我補了一覺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客棧中熱鬧非凡。因為新皇舉行月試的關系,客棧中住的大多是前來應試的讀書人。不知誰先提議要飲酒對詩,以詩會友,引得這般文人們拍手叫好。于是大廳正中的幾張桌子被拼到了一塊兒,書生們圍坐桌前,幾壇佳釀被端上桌子,杯碟碰撞之聲不絕。
我突然發現那個駝背書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來了,卻未有加入熱鬧的人群,反倒獨自坐在角落一張小方桌旁,也不飲酒,只是喝茶。他似乎也在留意我,和我的目光一觸,微微一驚,忙低下頭去,手邊的茶壺已經差不多空了。
有鬼!我冷笑了一聲,心念動處,拿了壺剛沖的茶水,微笑著向他走去。
他沒有抬頭,卻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似乎有些緊張,有些悵然,有些期待。我愣了愣,熟悉的感覺又悄悄涌上來。
我定了定神,盡量擠出一個輕松的笑臉:“這位公子怎么不和他們一起喝酒去?”
“小生不善飲酒,少夫人費心了。”他朝我拱了拱手,淡淡地道。
“怪不得。我看公子深諳茶道,這兒正巧有雨前的龍井,雖不如明前茶,但在我們這種普通客棧,已經是很難得了。”說著往他已經空了的茶碗里倒了一杯,茶水碧綠,香馥如蘭。
他眼睛亮了亮,低聲道:“人人都以明前茶為貴,在下卻獨愛雨前茶,雖不如明前那般細嫩清香,卻滋味鮮濃而耐泡。人,和茶也是一般,光鮮的只是表象,性情相投的才有意思。”
我被他的一對單皮眼瞧得心跳加速,忙起身從隔壁桌上拿過一盞空茶碗,想給自己也斟一碗。正巧有個醉醺醺的書生經過,我心中一動,故意裝作被那罪漢撞倒,滾燙的茶壺脫手而出,直向駝背書生飛去。
我以為他會象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來個空手接茶壺什么的,顯一手深藏不露的武功出來,卻不料他猛的睜大雙眼,盯著茶壺飛來的方向,似乎已經被嚇得完全動彈不得。那只茶壺在空中翻了幾翻,好跌不跌,正巧跌在他兩腿之間,滾燙的茶水,瞬間傾倒在他身上那個最重要的位置。
我閉了閉眼,縮了縮脖子,很抱歉地問道:“燙壞了沒?”
他似乎完全被嚇懵了,隔了好一會兒,才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雙手捂住胯|下,一蹦一跳地沖上樓去。原本喧鬧的客棧霎時間鴉雀無聲。寧掌柜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捧著那本幾天都未離手的艷本,大聲讀道:“原以為娶了個美嬌娘,沒成想是個母夜叉。哈!”
我盯著駝背書生的背影,心中狐疑,怎么不避開呢?難道他真是沒有武功的么?剛才上樓的時候,他的背怎么好像不駝了?
人群,很快恢復了先前的呱噪。我環顧四周,君醉又失蹤了,塵香忙里忙外從來就沒閑著過。奶娘和黎秀才一直在隔空放電,我一見到這兩人就膩味。寧掌柜整日捧著艷本,只要我稍稍一靠近,他就開始念書,念的都是極香艷的段子,我聽得面紅耳赤,只好光速爬出客棧。
京城的街道,因為新皇推行的新政,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熱鬧。小商小販的叫賣聲讓我有些神情恍惚,仿佛回到剛穿越來不久時的那個端午節。記憶和真實不斷地交換穿梭,不知不覺,我發現自己已站在將軍府的紅漆大門前。
門上的封條已經撤去了,昔日“將軍府”的牌匾早就不見蹤影。我輕撫大門上的柳丁,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一般。逝者已逝,卻讓活著的人黯然神傷。每每想起彥叔叔的癡戀深情,林姨的詼諧寬容,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總會縈繞在心頭久久不能消散。
我還記得將軍府的叩門暗號,忍不住伸手拉住了門環。三緩,一頓,兩疾。門,居然開了。
“寶姐姐?怎么是你!原來你在京城啊!”文怡笑起來的時候,就連象我這樣的女人,都有點暈眩的感覺。
我愣了半晌,口舌不太利落地問道:“你……你怎么在這兒?諸葛先生和夫人呢?”
“爹爹和娘出門置辦家具,就快回來了。”
“這房子……不是被朝廷沒收了么?”
文怡紅了臉,更襯得肌膚如羊脂白玉般,泛著半透明的嫣紅:“無塵哥哥快要回來了。下個月便是他的生辰,我求爹爹托了朝中的關系,才將這房子買下。”她眼中閃出點點星光,興奮地問,“你說無塵哥哥會不會很驚訝,很開心?”
我心中亂作一團,麻木地應和著:“會……一定會。”
“對了,寶姐姐,這房子你最是熟悉,快進來,給我參謀參謀!”文怡說著便來拉我的手。
我慌忙退了一步躲開:“我……我還有事,改日再來拜訪。”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即便是抄家那日,也不曾象剛才那樣不鎮定。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盡管在身周砌起了厚厚的墻,盡管給自己帶上了堅硬的面具,當那個弱點被觸及的時候,所有的偽裝,瞬時倒塌。
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棧,君醉仍舊不見蹤影,寧掌柜還在目中無人地捧著他心愛的艷本,塵香一如既往地忙碌個不停,奶娘和黎秀才仍坐在原位繼續對眼放電,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詩社已經散場了,大廳中空空蕩蕩,只有那個駝背書生坐在角落靜靜地喝茶。他換了身冷灰色的長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孤獨的感覺。
我坐到他對面,自己給自己斟了碗茶,小酌了一口,皺了皺眉道:“茶不好喝,太苦。塵香,拿酒來。”
酒是好酒,香甜醇美。
“喝酒傷身。”他低聲道。我的眼睛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好過傷心。”我笑了笑。
我醉了。醉夢中,有雙粗糙但卻溫柔的手,撫過我面頰。一個熟悉地聲音,在我耳邊說:“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