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前廳,林姨卻不在。三少正翹著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喝茶。奶娘估計是等我不著,急得陀螺般來回轉悠。其實雖叫她“奶娘”,她也不過二十八九歲。其實她長得不錯,比我強多了,再加上今天又認真打扮了打扮,看著象只二十出頭的模樣,年輕中還透著點風情。
“怎么急成那樣,我不是來了么。” 我沖著奶娘咧嘴一笑。
她見到我,渾身一陣巨顫,往常一開口就滔滔不絕的她,此時竟然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羞澀一笑,心想只不過是稍作打扮,不至于美成這樣吧。
三少抬眼看到我也是一愣,隨即瞟了瞟我身后的昭雪,立刻低了頭目無表情地繼續喝他的茶。到底是風月場的老手,閱過美女無數,見了改頭換面的我也不過是微微吃驚罷了。
昭雪不見林姨,不耐煩地問一個貌似領頭的大丫鬟:“我娘呢?”
”夫人正要來呢,被左督御史夫人拉住了?!?
昭雪皺著眉問道:“她又來做什么?”
“還不是為了問蜂蜜牛奶雞蛋敷臉的事,都來了好幾趟了?!贝笱诀咂擦似沧煺f道。
“她那張馬蜂窩似的臉,敷瓊漿玉液都不管用!”昭雪冷笑了一聲。
“二姐,這話外頭可不敢亂說。別看督御史夫人其貌不揚,文采好著呢。你不喜歡她,人相公可是喜歡得緊?!比倌樕嫌謳Я四撬菩Ψ切Φ耐嫖侗砬?。
“說什么呢!”忽聞一聲輕喝,從屏風后走出來一名婦人,衣著樸素卻遮不住華貴氣質,不施粉黛卻膚若凝脂,不點朱砂卻唇若櫻桃,雖上了些年紀,卻渾身散發著朝氣活力。尤其一雙鳳眼,雖然不大,但被她溫婉目光掃過的人,都如沐春風一般。再仔細一瞧,那溫婉目光中竟還帶著一分俏皮兩分詼諧,讓人不禁莞爾。
“就會胡說,也不怕嚇到了客人!” 她橫了三少一眼,那張臉就算是發怒的時候也是怒中帶笑的。
“小寶來了么,想死林姨了!”
她語調一變,向我們走來,目光剛落到我和奶娘身上,那燦爛的笑容便凍結在臉上。她停住了腳步,對著我們左看右看,躊躇不前。大廳里霎時間鴉雀無聲。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遲疑著走向奶娘,握住了奶娘的手,顫聲道:“小……寶?……大變樣了……”
噗!三少一口茶水噴在地上,側過頭去,似在強忍。昭雪笑得直打跌,一旁的丫鬟們也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林姨見到這情景,又看了看奶娘指著我的手指,已經明了,一跺腳,沖著昭雪嗔道:“又是你這丫頭搗的鬼不成?這可是你未來弟媳!”
昭雪止了笑,滿臉不服:“什么未來弟媳?這是你和爹爹說的,怎不問問三弟?文怡有什么不好,論家世品貌,哪一點不比她強!三弟等了文怡快三年,眼看著人要回來了,你們卻來棒打鴛鴦!”
“你又犯混了!這門親事是笑笑認識文怡前就說好了的,怎可隨意更改!” 林姨顯見得動了真怒,逐漸提高了聲音。
昭雪紅了眼,嚷道:“我就知道,你早看我不順眼了,誰叫我不是你親生的,又是個嫁不出去的賠錢貨!沒想到你對親生兒子也這般刻?。 ?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想不到這將軍府還有這許多故事。
“住口!怎生對你娘說話!” 將軍聞訊趕了過來,一進門就看到昭雪指著林姨大喊大叫的情形,伸手作勢便要打。
這在現代可是家庭暴力啊。我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叫了一聲:“彥叔叔!”
彥叔叔回頭瞧了我一眼,也是一愣,看了眾人神色,突然象是明白了什么,沖著昭雪喝道:“平日里由得你胡鬧,今日當著客人的面,你還顧著我將軍府的體面么!” 一巴掌便拍昭雪臉上。
我忙死死拉住,三少和林姨見狀也慌忙過來,攔的攔,勸的勸。一眾丫鬟小廝全嚇得跪倒,大氣都不敢出。
昭雪氣白了臉,叫道:“爹也嫌我了!我不如做姑子去!”
說著垂下兩道淚來,也不顧眾人勸解,提起群裾奔了出去。出去時一腳踢翻了青瓷花盆,還撞倒了剛要進來添茶水的小丫頭。白瓷茶壺跌落在地上砸得粉碎,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星星點點落在躲避不及的丫鬟們身上,登時驚呼聲一片。
“還不去瞧瞧!怎真動起手來。要出個什么事兒怎對得起蓮姐!” 林姨忙推了彥叔叔出去,又叫了幾個得力丫鬟、小廝跟著才放心。
她又察看了被燙傷的丫鬟們的傷勢,安排妥當,方才嘆了口氣,滿是歉意地對我說:“真是對不住你了。侍月,快帶小姐去里屋換衣梳妝?!?
“不急?!?我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定是“鶯歌燕舞”這四個丫頭給我化的妝出了問題,倒也坦然。斟了杯茶遞給林姨,這場鬧劇因我而起,總該謝謝她這么護著我。
林姨拍了拍我的手,道:“無論如何,這親我們結定了?!笨粗约簝鹤永淙舯哪樕?,又對三少道,“這兒都是自家人,我就把話說開了。若你真放不下文怡,小寶過門之后若是允肯,文怡也愿意,你可……納她為妾。”
我心里一驚,古時這招忒陰損了,小三可以名正言順地進門。
三少沉默不語,回到方才的座位上又喝起茶來,半晌,才冷冷地道:“我不會納妾。但若要娶,便娶喜歡之人。”
林姨聽了直搖頭嘆氣,忙讓侍月扶了我去里屋換洗,以免尷尬。
我卻心中一動,這人雖放浪形骸,卻非一無是處。不禁回頭瞧去,他說那話時,臉上沒有半點玩世不恭的神色。
從前廳出來的路上,奶娘一反常態,安靜地跟在我身后。等進了屋,丫鬟婆子們都退出去了,才癟著嘴道:“小姐若氣不過,我們就回杭州去好了?!?
“誰說我生氣了?”
奶娘瞪大了眼,小心打量了我好一會兒,確定我不是在說反話,才不安地道:“小姐轉了性么?依著小姐本來性子,早就該開始砸東西了。喏,喏,這些桌子椅子,老早就變作一攤木屑了。我也不會待在這里,而是逃到房頂上去了。”
我啞然失笑。被侍月帶入里屋時,我著實被銅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昭雪和四個丫頭竟把我打扮成了府中嬤嬤的樣子。轉念一想,這四名丫鬟還真是油菜哇,給我換裝時配合得恰到好處、不留痕跡不說,一盞茶的功夫就能把十七歲的少女變成個小老太婆,不知道是不是傳說中的易容術。當下心中也就釋然,不但不腦,反倒覺得有些好玩。
“二小姐并不壞的,四個小丫頭也有意思?!拔覜_奶娘眨了眨眼,“你不覺得我那時的扮相,很以假亂真么?!?
她見我開玩笑,這才放心了,訕訕地說:“那扮相么……小姐真不生氣么?要不是這些天寸步不離地陪在小姐身邊,我都要以為小姐被調包了哩。”聲音一變,竟把林姨初見我們時的神態說話學得惟妙惟肖,“小寶……大變樣了……”
我笑著跌倒在蹋上,一抬眼正巧對上了窗外那一輪明月,銀白色的月牙兒彎成了個美麗的弧度,似在對我淺淺微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開頭由得別人,結局要靠自己。”
不知道其他那些穿越女在古代是怎么娛樂的,反正我在將軍府待了才一天,就快悶死掉了。沒有電視、不能上網,看書就更別提了,全是沒有標點的繁體字,不看還好,看了能把人最后一點生趣都扼殺掉。
次日,我帶著一顆被無聊折磨得半死的心,央求林姨帶我出門去看看京城的熱鬧。
林姨立刻推說自己和左督御史夫人有約,將軍又公務繁忙,于是把這個光榮任務一腳踢給了三少,說過兩日便是端午節,讓三少代二老盡地主之宜。其實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因為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三少再不愿意,也不好拒絕。
三少前腳剛走,林姨便將“出賣親人”這四個字體演繹得淋漓精致,不但將親生兒子的習慣喜好向我透露得干干凈凈,連拐騙誘惑的方案,也剖析得清清楚楚。末了還語重心長地說,讓浪子回頭的希望,就著落在我身上了,弄得我覺得好像不賣力去勾搭勾搭她兒子,都對不起他家十八代祖宗。
回來的路上,我終于想明白了為什么堂堂定國將軍會怕老婆。左督御史夫人只不過會作兩首歪詩,就迷得左督御史大人七葷八素;將軍夫人不但擁有天使容貌,還同時擁有魔鬼頭腦,將軍大人除了潰不成軍、棄甲投降,好像也沒有什么更好的結局。
于是經由林姨的安排,兩日后的清早,我換上便裝,奶娘為我打開門的時候,出現了以下這一幕。若不是有這一幕,之后的路,我也許完全不會那樣走。也許我會回到杭州,平淡地在古代過完一生,等著哪天再被雷劈一回,劈回現代去,和我的狐朋狗友們喝酒吃肉打網游。
端午節的清晨,絕世美男、天價股、兼巨面額飯票王笑笑同志,負手傲立于門外花園小徑,等著和我這個其貌不揚、窮途末路的鄉下小姑娘去逛街。
他背對著我,抬頭仰望湛藍天空中的各色風箏,黑發如瀑,白衣如雪。也許是清新的晨霧洗去了他周身的輕狂味道,修長安靜的背影看上去象極了超俗絕世的孤傲大俠。
這一刻,這一幕,就這樣悄悄地、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韋大小姐是想坐車呢,坐轎呢,還是騎馬?”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動一下,就這樣背對著我,言語中充滿了戲謔。
林姨說過,三少最討厭循規蹈矩的女子,更討厭循規蹈矩而且矯揉造作的女子,所以,我大可不必扭扭捏捏的。
“走路!” 我回答得很精神,而且更加精神地越過他身前,往偏門的方向走去。
剛出了偏門,就聽到挑著端午粽子的小販清亮的叫賣聲。
“哎———江米兒的、小棗兒的、涼涼兒的———大粽子來——哎——!”
林姨說過,三少的錢袋兒,尤其對女人,無論老少美丑,從不吝嗇,而且很主動。
我一蹦三跳來到粽子擔跟前:“來一個粽子!”
三少果然跟了上來,塞給小販一把銅錢,道:“不用找?!弊詡€兒也挑了一只,剝去粽葉吃起來。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嚇得差點把粽子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