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茫然回頭望了我一眼, 腿一軟竟然暈了過去,自手中滑落的鋼鞭無力地蜿蜒在地上,象一條暈厥的小蛇。
詩涵和我同時驚呼了一聲, 我提起裙裾便往樓下奔去。奔得太急, 以至于穿過大廳的時候撞倒了一連串的長凳, 自己也腳步不穩, 一個趔趄撲到在昭雪跟前。
詩涵已將昭雪扶起, 那名書生的手只在昭雪指尖輕觸了片刻便微笑著說:“果然是心病郁結之癥。既已開口說了話,用不了幾日便可一切如常。我先給她扎幾針,醒來后服些安神的藥物, 休息休息就好?!?
啪啪啪三聲脆響,寧掌柜一邊拍著手, 一邊笑得臉上肥肉亂顫:“楚兄弟不愧是天下第一神醫, 看來明年我的《神醫譜》上, 楚玄的名字依舊名列榜首?!?
楚玄?不就是三少的二師兄,神醫楚玄么。我不由得多看了這書生幾眼, 除了那對微微上揚的單皮眼透著些質樸與誠懇,這張平淡的臉上真看不出什么與眾不同。
我有些懷疑地問道:“楚神醫才進客棧來,怎么知道昭雪的病癥?再說大夫看病不都是搭脈的么?神醫怎么搭手指?”
跪坐在一旁的詩涵忙扯了扯我的衣袖,小聲道:“小寶,別亂說話?!?
楚玄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 布包展開, 里邊是一排大小粗細不同的金針。他修長白凈的手指在金針上輕輕拂過, 竟發出如弦樂般的動人聲響。
“普通診斷自然是搭脈, 方才我看的是心病, 姑娘覺得有何不妥么?”他選出幾根金針,隨手便往昭雪面部穴位扎了下去, 自頭至尾都沒瞧過我一眼,仿佛只是在跟他的金針說話一般。
我有些被人完全忽視的不爽,不服氣地道:“就算你是心理醫生,起碼也要和病人聊上幾句,找出她心病郁結的根源,才能對癥下藥。你隨便一句話就說治好了她的病,卻不愿做任何解釋,搞得這么玄乎,這不是和江湖郎中差不多么。”
詩涵不停地咳嗽,試圖蓋住我的聲音。寧掌柜卻鼓掌大笑道:“楚兄弟,這可是寧某的東家,你最好收起這臭架子,好生應付著。”
楚玄的眉毛揚了揚,仍舊低頭忙著給昭雪針灸,卻還是笑了笑,語氣也溫和了一些:“‘心理醫生’?這倒是個新鮮詞兒。其實這位昭雪姑娘的郁結之癥,只看她眉宇間的神色便可猜得一二。至于一句話便令昭雪姑娘開口么,倒真的是誤打誤撞,在下也從未說過已經治好了昭雪姑娘的病?!?手中不停,幾句話說完,昭雪的臉已經變得活像只金毛的刺猬。
因為記掛了一夜三少的傷勢,我的心情本來就有些煩躁,現在聽了他不卑不亢的回答,有點存心找茬:“她剛才倒地的時候好像是后腦著地,要是腦震蕩了怎么辦?”
“腦震蕩……”那書生終于停了手,抬頭看向我,只瞧了我一眼便怔住,眼中的神色由起初的迷茫不解,變作了驚疑不定,“小寶姑娘可有眼疾?可是經??床磺鍠|西?可會時常覺得渾身酸軟無力?”
我吃了一驚:“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說……我身體一向都很好,這段時間也不知是怎么了。”
楚玄并不回答,雙眉緊蹙,自言自語道:“奇怪,如此罕見的毒……”說著突然伸手來搭我的脈搏。
我聽他提到“毒”這個字時已有些發毛,隱隱覺得自己身上那些詭異的變化,都和某種奇毒有關。話說我這個身體的確中過毒,可是按先前的推斷,這個身體中毒身亡后因為我的魂穿而復活,照理說先前中的毒應該已經不會對我有任何作用了,難道我還能第二次中毒不成?難道那雙背后的黑手又伸向我了?!
正被自己的想法嚇得心驚肉跳,楚玄的手已伸了過來。我本能地揮掌一撥,叫道:“你干什么!”
反應雖快,手指還是被他的指尖輕觸了一下,他頓時變了臉色問:“我師弟蕭無塵是你什么人?”
我一時沒轉過彎來,不知他為什么突如其來地問出這么一句,也沒多想就順著他的問話答道:“正是夫君。”
他似乎有些震動,沉默了一會兒才澀聲道:“原來如此,原來……”眼中的憂郁竟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不是寧夫人……她是我大姐……”
昭雪含糊不清的嘟囔聲,將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她那張刺猬般的臉上。
她一醒來便發現了臉上的不妥,尖叫著跳起來,伸手就往臉上扒拉:“我的臉怎么了?我的臉上有什么東西?”
我忙抓住了昭雪的雙手不讓她亂動,詩涵也按住了她的雙肩,柔聲安慰道:“二妹別慌,你能說話了啊。都是這位楚玄神醫治好的,還不快謝謝神醫?!?
“神醫?”昭雪逐漸安靜下來,一臉迷茫順著師涵手指的方向看去,楚玄便在這個時候微微一笑。
“神醫……楚玄?你就是那個治好天下第一劍客燕黑俠的楚玄?”
楚玄笑著點了點頭:“很多年前的事了?!?
昭雪聞言眨了眨眼,頭一歪竟然又暈了過去,嚇得我和詩涵一連聲地喊她名字。這下,連楚玄也傻眼了。
唯獨寧掌柜懶懶地站在一邊,抱著手瞅了瞅昭雪微微泛紅的刺猬臉,又瞅了瞅不知所措的楚玄,似笑非笑問道:“你不是擅診心病么?怎不搭一搭她的手指?”
楚玄似乎有些尷尬,干咳了一聲,伸手拔去昭雪臉上的根根金針,一邊道:“沒有必要了吧?!?
寧掌柜湊近了些,俯身道:“她暈去之時你已扶了一把,只怕她的那點小心事,你早知道了吧?”
楚玄沒有接話,只是專心拔針,臉上的神色是我看不懂的復雜,似乎非常不愿意繼續這個話題。
詩涵一心系在昭雪身上,并未留意兩人的古怪對答。我卻好奇心大作,自楚玄進門后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心中一亮,緊盯著楚玄的手道:“原來你能診斷如神,是拜特異功能所賜。”
三人都錯愕抬頭,不知我在說什么。
我無視三人迷茫的眼神,直視著楚玄的雙眼繼續道:“怪不得你說看心病不必搭脈,只需搭手指。其實不管搭在什么地方,只要一經觸碰,你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了,是吧?”
三人霎時間都變了臉色。
寧掌柜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緊盯著楚玄臉部的每一個變化,喃喃自語道:“我所料果真不差?!?
詩涵卻好像有些被嚇到了,不由自主地扶著詩涵向后挪了挪。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舉動似乎不太禮貌,紅著臉低下了頭。
楚玄避開我的目光,緊抿著嘴,低頭慢慢將收藏金針的布包放入懷中。
此時,原本只是側頭觀望的幾個書生已好奇地圍了上來。我見了楚玄臉上不安的神色,心中一凜,扯著嗓門朝天大喊了一聲:“塵香!打烊!”
門簾一挑,塵香拎著一桶井水自后院進來,撅著嘴嘟囔道:“少夫人,上次才提前打烊了一會兒,你就要公子賠錢,現在才大清早哪……”一抬眼見到正在收拾東西的楚玄,整個人便愣在原地。
我白了她一眼:“這位是楚神醫,三少的二師兄。看你這副樣子就知道不用我介紹了?!鞭D頭對寧掌柜說,“今天我給沐雨軒蕭公子的二師兄接風洗塵,提前打烊的損失還是記在沐雨軒頭上,你說公平不?”
寧掌柜低頭吃吃直笑:“公平,公平。應該,應該的……”
塵香吸了口氣,放下水桶,技巧熟練手段多樣地迅速遣散了圍觀群眾,上前向楚玄拱手行禮:“沐雨軒前鋒左護衛使塵香,見過楚公子。”
楚玄淡淡地點了頭點道:“我收到黑毛兒的急報,這才連夜趕來。你家公子呢,帶我去見他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慌亂的心跳驟然間變得不規則起來。
寧掌柜站在我身后,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安慰我:“只不過是一點內傷而已,竟然召了四大長老和楚兄弟來,想必是沐雨軒內部還有更重要的事務要商量吧?!?
聽了這話我心里寬了寬,一邊讓詩涵扶了再次幽幽醒轉的昭雪上樓休息,一邊到廚房安排給楚玄接風的酒菜。
這一桌原本打算當作午飯的酒席,一直等到晚飯時間都沒能開箸。我環視了一圈圍著桌子餓得七倒八歪的奶娘眾人,又瞥了一眼熱了無數次已經失了顏色的小菜,無奈只能讓大家先用了。
頓時杯碗瓢盆叮咚作響不絕于耳,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桌上已是狼藉一片。我皺著眉趕走了酒足飯飽的眾人,自己卻仍舊留在原處,心煩意亂地自斟自飲。沒見到楚玄從三少房里出來,我這顆懸著的心始終放不下來。
“少夫人現在不宜飲酒?!?
楚玄的聲音有些沙啞,在我對面長凳上坐下,隨手抓了只漏網之魚--一只還算干凈的白饅頭,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我讓人給你熱一熱。”我瞧著他一臉疲憊,有些不好意思。
“習慣了。平日里四處行醫的時候,忙起來一整日不吃飯都是有的……這饅頭不錯,要說面食還是北邊的好?!?
也許是餓狠了,他狼吞虎咽地連咬了幾口饅頭,嘴里塞的滿滿的,一點都沒有剛來時的儒雅樣子。
我見他喝了口茶,費力地吞下滿嘴的饅頭,終于忍不住問道:“他怎么樣了?我要是知道他傷的這么重,那日絕不會讓他拖這么久。”
“若是一月之前,象昨日那種耗斗幾乎能要他的命!不過現下,除非邪血神功的祖師爺再世,江湖上怕是再找不出能危及他性命的人。”他抬頭緊盯著我的雙眼,原本看似平凡的眼眸中竟似有琉彩暗涌,仿佛能將人的靈魂吸走一般,“少夫人為何不關心關心自己的身體?”
我看著他突然之間變得不同尋常雙眸,問道:“你其實不必搭手指,只要看著別人眼睛,能感知別人在想什么,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