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看見文帝拇指搭在食指上,更是心中一緊。
——————————————————————————————
文帝心中若有極難決斷的事或已起殺心之時,往往會不自覺做出這個動作。
二十年來,這個動作徐延見過寥寥數次,一次是繼位後天牢秘密處決四王。
一次是立太子後將檀輕塵送往白鹿山。
最近一次是五年前下令出兵大破慕容氏。
良久,文帝微笑,笑容中帶著些許縱容和溫情,道:“好,明日你便去大理寺,授司直一職,把歷年的卷宗都看了,先學著罷?!?
賀敏之笑容格外燦爛,下跪道:“謝皇上?!?
文帝笑道:“起來,陪我坐著說說話。”吩咐道:“徐延去拿些點心來?!?
又道:“聽徐延說,你那個兄弟武功很是不錯,改日讓他過來御前演練,好給個護衛身份,大理寺掌重案要案,身邊沒個可靠人可不行?!?
賀敏之卻笑道:“謝皇上關心,只是聶十三江湖子弟,一向驕傲散漫,只怕不是廟堂可以約束得住的。過些年再說吧。”
文帝也不生氣,道:“也好?!鳖D了頓,有些小心翼翼:“這些年,我一直留著五妹的丹鶴苑,不讓后妃公主們住,你……要不要去看看?”
賀敏之咬著脣,眼下淚痣在陽光下似一點將凝未凝的血淚。
文帝被蠱惑,忍不住伸出手,撫向他的臉。
賀敏之偏過臉,眼神驚怒不定,顫聲道:“皇上!”
文帝一驚收手,眼神中閃過一絲難言的淒涼和情愫,以手支額:“你先下去吧,我倦了?!?
司直只是正七品,只需參加每月初一、十五的兩次大朝,平日就在大理寺後殿司直院查看卷宗,複覈地方重案。
賀敏之聰明果決,細緻入微,深得少卿寺丞等人賞識,刻意栽培下,不日就讓他著手處理現審案件。
聶十三安排人手去玉州接賀伯。那日從宮中回來,賀敏之問他願不願意領護衛銜,聶十三想了想還是拒絕了,賀敏之也不強求。
這日正是月底,百官公休之日,賀敏之窩在院子裡曬著太陽看書,聶十三準備出門。
靖豐城內各武館高手這些日子來被他尋了個遍,每每切磋回來就是一臉冰霜,賀敏之不問都知道他對這些高手大失所望。
聽到腳步聲響,賀敏之擡頭看到聶十三腰上掛著一把極普通的,在孫鐵匠那裡花了一兩銀子買的長劍,忍不住出言譏道:“你又不是野狗,爲什麼總要往外跑著去打架?”
聶十三皺眉,坐到他身邊:“你那日從宮中回來就脾氣古怪,發生什麼事了?”
賀敏之嘆口氣,卻不說話。
聶十三心中微冷,道:“蝶樓少主蘇缺與我有約,我先去了?!?
說罷起身而去。
賀敏之看著他離開,垂頭怔怔坐著,春風吹在身上,竟是涼颼颼的冷,也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咿呀一聲打開,驚喜的擡頭,見一人抱琴而入,卻是檀輕塵。
檀輕塵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微笑道:“敏之在等人?”
賀敏之也不起身,淡淡道:“十四王爺好?!?
檀輕塵走近坐下,把琴放到桌面:“你遷了新居,我一直未送禮物,想了想,還是把這具琴贖了回來送你,不知你喜不喜歡?”
賀敏之按著琴絃,道:“不喜歡,我只喜歡銀子,待你走了,我還會去當了它。”
檀輕塵一怔,隨即大笑:“敏之,我喜歡你這樣。”自己倒一杯茶:“看來你今天心情不錯,我們今天可以聊得很好。”
賀敏之立刻答道:“不見得,小人物不可一日無錢,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我有了錢,心情自然好,你卻沒有權,心情想必不怎麼樣,我心情好,你心情不好,又怎麼可能聊得好?”
這番話大是不敬,檀輕塵卻不以爲忤,只笑著喝了一口茶,卻立刻吐出來,道:“你居然喝這種茶……”
嘴角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長:“聶十三在白鹿山時,只喝君山銀針,且只選那種芽身金黃髮亮,內質毫香鮮嫩的極品,泡開來湯色杏黃,葉底勻亮,滋味甘醇方可。想不到這兩年跟你在一起,竟只能喝這種茶渣?!?
賀敏之心中一痛,冷笑道:“有時候連茶渣都沒有,喝白水倒是喝得多些。”看了看杯中茶色,只是一味淡淡的黃,忍不住說道:“我出身漁家,原就不懂得什麼茶是好的,這個是在街邊茶莊十文錢一包買的,十四王爺尊貴,喝不慣也是正常?!?
檀輕塵欠身正色道:“對不住,是我唐突了,茶不分好壞,看各人喜好罷了,敏之這裡的茶渣,在我喝來,遠勝皇兄那裡的敬亭綠雪?!?
凝視賀敏之,誠懇道:“今日我來,只和敏之敘朋友之情,無上下尊卑之分,可好?”
賀敏之笑了笑,眼神明淨,道:“既如此,我心裡一直存著個疑問,就直接問十四王爺了,爲何這些親王中,你單單姓檀呢?”
檀輕塵握著茶杯,神態自若:“我隨母姓。我母親不是寧人,而是草原瑤光部落獻給父皇的美人?!?
眸光中閃過一絲自嘲:“或者說是舞姬更恰當些。”
不待賀敏之再問,遠遠看向天邊,道:“母親當年很是得寵,生了我就晉了妃位,待我三歲讀書時,發現我有過目不忘之能,即刻奏請父皇,奪了我姓傅的資格,改姓檀,並且不準我再進上書房,也不準習武。”
“只可惜我太不懂事,常去上書房聽壁角,夜裡更是偷著讀書,時常在父皇眼前一顯鋒芒。與我年齡相仿的皇族子弟除了十一哥就是當今的太子,十一哥人雖聰明,生母卻地位卑下不得寵,又極貪玩,不被父皇所喜。我的所作所爲分明就是壓了當今的太子一頭,而皇兄當時已是監國皇太子?!?
賀敏之眼中已有濃重的悲憫,檀輕塵放下茶杯,握住他的手,發現他的手指比自己更冰冷,掌心盡是冷汗,微微一笑:“看來你已經猜到了……我母親很快就得急病死了,父皇悲痛欲絕,此時皇兄羽翼已豐,父皇竟下詔把我託付給皇兄撫養?!?
賀敏之一驚,立刻醒悟,若非讓天下人都知道十四皇子命在皇太子之手,只怕檀輕塵早就屍骨成灰了。低聲嘆道:“你父皇待你很好,真是苦心?!?
檀輕塵眼中有空茫的沉靜:“是啊,皇兄待我也很好,錦衣玉食,輕裘寶馬,那時我也懂事了些,兩年後父皇去世,皇兄登基,冊立了太子,更是把我送到了白鹿山習武?!?
長嘆一聲,無盡的遺憾和悔意:“只可惜我最終都沒能見父皇最後一面。”
賀敏之心情激盪,不禁道:“其實我……”
Www _????? _C〇
接觸到檀輕塵黝黑的眸子,立刻閉上了嘴。手指卻輕輕顫抖。
檀輕塵似未聽見,聲音有些恍惚:“我彈首曲子給你聽罷?!?
倒茶洗了手,橫過大聖遺音,修長白皙的手指撫上琴絃,正是一曲《有所思》。
琴聲清潤低沉,層層疊疊的憂傷充滿了院落,被琴曲所惑,賀敏之只覺得心中苦楚悲涼,不可壓抑,沉重的情緒海水般漫過頭頂,壓得心臟近乎停滯,眼前一片昏暗,難受得幾乎要哭出來。
正彷徨無助間,只聽耳邊檀輕塵的聲音格外輕柔溫和,直貼肌膚的舒適:“敏之,是不是很難受?”
賀敏之扯開衣領,額上已有晶瑩的汗珠:“嗯……”
“那麼,你好好聽我說,答完我的話,就會舒服了,好不好?”
“好?!?
檀輕塵微笑,目光深邃,開始從無關緊要,不太會激起意識中反抗的問題開始問起:
“你剛纔是不是聽了一個故事?”
“是。”
“關於誰的故事?”
“檀輕塵。”
檀輕塵發現自己很喜歡這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些江南口音,楊柳拂面的柔和,卻又清爽得乾脆。
“告訴我,你聽完什麼感覺?”
賀敏之卻靜了靜,目中竟有淚珠滾落,良久方道:“檀輕塵……真的和我很像,一樣的可憐。從小喜歡他的人就死了,傷心得很,卻不敢說,驚才絕豔,也不敢顯山露水,只能藏著掖著,他那麼驕傲的人……偶爾忍不住露了鋒芒,還要提防著被人害了……”
淚珠彷彿滴到了檀輕塵久旱的心裡,只覺得燙得心都痛了,手指一顫,角音變了徵音,賀敏之霧氣氤氳的散亂眸光似乎開始微微凝聚。
忙定神彈奏,凝視著賀敏之,眼神如古井無波,淹沒了他的神智。
“你叫什麼名字?”
“賀敏之?!焙敛贿t疑的回答。
“是真名嗎?”
“……不是?!?
聲音越發溫柔,聽在耳中,渾身如在暖洋洋的水裡:“很好,你真名是什麼?告訴我?!?
“……”沒有回答。
“你不叫賀敏之,告訴我你的原名?!?
賀敏之玉白的額頭上密密的起了一層汗,咬著脣,神情痛苦,卻不開口。
檀輕塵心中暗驚,自學了七絃心琴,苦心鑽研下,從未遇到過些微的抵抗,雖說此次因不願傷了賀敏之的心脈,未用羽弦,但一則他毫無內力,二來施術前更是下足了功夫,先是送琴,再是嫌棄茶水,又直言說了自己的身世令他情緒波動,最後用有所思一曲,步步爲營,絲絲入扣,已經逼出了他最脆弱的心境,卻不想他心性如此堅強,竟使自己探不到真實身份。
想了想,迂迴問道:“聶十三是真名嗎?”
“……不是。”
“我知道不是,聶十三原本叫什麼?”
“……”沒有回答。
檀輕塵微一沉吟,心中涌起莫名的怒氣,原來在他心中,聶十三竟如此重要!
兩番受挫,再不動用羽弦只怕功虧一簣。
檀輕塵微闔上眼,似有不忍,卻毫不猶豫,轉了羽弦。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主要是14、15的對手戲……寫的不是很順感覺
下章應該好一些
鞠躬……
ps:天佑我中華,希望不要再有餘震。災區地形複雜道路中斷山體滑坡,設備不能在第一時間運到,只能靠人力,生命很脆弱,希望大家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