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密譜圖雷出任捆奴軍統(tǒng)帥的蠻勒是小齊金的親叔叔,兀立其哈死后,鷹壇竊據(jù)首領(lǐng)之位。蠻勒不服,率部眾與其連年征戰(zhàn),以至左眼被流矢所傷,小齊金被推舉為首領(lǐng)后,任命蠻勒為大光祿(相當(dāng)于宰相)。
蠻勒掌管捆奴軍后,一改密譜圖雷誘敵出戰(zhàn)的策略,改為直接攻城,他選擇北城一段較為低矮的城墻,將四千捆奴軍分成十六班,輪番攻城不止。捆奴軍裝備著攻城槌和破城錐,兩種武器對土墻的傷害都非常大,而且跟一般軍隊不同,捆奴軍的將校們對士卒毫無憐憫之心,在他們眼里士卒與豬狗等同,地位低于軍中戰(zhàn)馬,而士卒們在長期的潛移默化中也漸漸認(rèn)同了自己的奴隸身份。
攻城時捆奴軍的士卒完全就是一群行尸走肉,不懼生死一往無前,這倒不是說捆奴軍士卒呆板愚鈍,實際上捆奴軍卒的戰(zhàn)術(shù)素養(yǎng)極高。豐州守軍拼盡了全力,別思過親登城頭指揮督戰(zhàn),捆奴軍卒的尸體在城下堆積起了巨大的小丘,但城墻終于還是被攻破。那些看似行尸走肉的士卒,突然都變成了行動矯捷的餓狼猛虎,成群結(jié)隊地從缺口撲入城中……
眼看破城在即,詭異的一幕突然出現(xiàn)——捆奴軍突然停止了攻城。
豐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間,別思過的五千守軍已經(jīng)損失過半,而攻城的四大主力中,有三支至今還按兵未動!勝敗已分之際,孟博昌和小齊金之間的關(guān)系卻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
小齊金是孟博昌請來助戰(zhàn)的客軍,按照事先約定,客軍破城后不得入城,豐州城交由天德軍駐防。作為酬勞,孟博昌須將破城所得一半財物贈予小齊金,并恢復(fù)邊境的絹馬貿(mào)易(這實際上是一項不平等的貿(mào)易)。但現(xiàn)在問題是捆奴軍為了破城付出了巨大的傷亡,主將密譜圖雷甚至因此喪命,而豐安軍卻涉嫌放走對方將領(lǐng),已經(jīng)背棄了當(dāng)初的約定。
林中諸將紛紛吁請小齊金與孟博昌交涉,由兩家同時入城,以豐州東西大街為界限,實行分區(qū)占領(lǐng)。小齊金無法說服諸將,他的權(quán)威還不足以罔顧輿論、獨斷專行,于是他只得親往孟博昌帳中商議此事。孟博昌對此事用了一個“拖”字訣,小齊金一連三次登門,都未有實質(zhì)進展。
孟博昌的拖延、小齊金的勞而無功讓林中部諸將十分不滿,有人公然喊出要與天德軍決裂自行攻城,甚至有人主張破城后封閉四門不讓天德軍進城。
楊昊對此事十分焦慮,孟博昌和他事先都預(yù)料到破城后兩家會生齷齪,甚至刀兵相見。為此,他甚至做好了與林中部作戰(zhàn)的準(zhǔn)備。但此時的情勢卻比當(dāng)初的設(shè)想復(fù)雜的多,豐州城雖破,別思過的天德左軍卻還在城中,粗略估計還有兩三千人,倘若兩家就此翻臉,豐州城下就變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其結(jié)果是此次出征勞而無功、徒靡財力,更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
若答應(yīng)林中部的要求,兩家分區(qū)占領(lǐng)豐州,用腳趾頭也能想象林中部一定會毫不客氣地將半個豐州城洗劫一空:“子女玉帛席卷去北。”
收復(fù)豐州是為了解除自身威脅,平息戰(zhàn)亂,若因此給城中百姓帶來滅頂之災(zāi),民心積怨,就會把豐州城變成一個火藥桶,守著一個火藥桶過日子,這日子還能過嗎?
正當(dāng)楊昊左右為難時,帳前來報,豐州城內(nèi)遣密使求見,楊昊一陣驚愕后,命人將密使請入。
來人四十多歲年紀(jì),圓領(lǐng)紫袍,腰掛魚袋,人長得相貌清奇,更兼目光如炬,走進軍帳對楊昊拱手作禮,說道:“敗軍之將劉沔夜會將軍,打攪之處尚請海涵。”
楊昊驀然一驚,忙躬身答禮,吩咐關(guān)索:“沒我將令,任何人不得入帳。”
劉沔的深夜來訪讓楊昊既疑惑又震驚,豐州城破在即,城中諸將為今后生計暗通款曲原也在意料之中,就算是別思過派人來談判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現(xiàn)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代名將劉沔,一個看似與豐州無關(guān)的閑人,這怎能不讓楊昊心里有些異樣的想法?
“豐州城破在即,先生可想好了退路。”劉沔剛落座,楊昊便毫不客氣地問道。劉沔當(dāng)世名臣,一鎮(zhèn)節(jié)度使,楊昊故意不稱呼他官職,而以先生相稱,倒讓劉沔刮目相看。
劉沔微微一笑,呷了口香茶反問楊昊:“將軍可想好你們兩家究竟誰先入城?”
“先生有何賜教。”被劉沔一語擊中要害,楊昊頓生敬意。
“賜教不敢。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將軍不可不防。”劉沔冷冷地說出這段話,眼看楊昊臉上同時露出了驚愕和贊成的神情,便話鋒一變:“兩位與別思過之爭是我大唐內(nèi)務(wù),用計使林中部助戰(zhàn),也無可厚非。可若任由回鶻人入城屠戮百姓……將軍能心安嗎?”
楊昊悚然一驚,最后這句話正好擊中了他心中的隱痛。勾結(jié)外邦人屠殺自己的同胞,這可不就是傳說中的漢奸賣國賊么?!
“那么請教先生,晚輩當(dāng)何去何從?”劉沔的這一句話點醒了楊昊,縈繞在心頭的迷霧突然就煙消云散。
劉沔聽了這話,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茶碗,說道:“別思過將軍愿獻城于足下,只求將軍放他一條生路,容他隨我回振武軍。”
楊昊冷笑道:“老先生好大的面子啊!先生究竟用何辦法收服別思過,又用何辦法說服獨孤暢讓出振武軍。”
劉沔聽出他暗含譏諷之意,卻絲毫不放在心上:“老夫身如浮萍,喪家無根,有何辦法能折服塞北名將?不過是憑著良心給他指了條生路,使他樂意追隨而已。至于獨孤暢嘛,他已是落井之人,振武軍于他而言已成囚牢,老夫替他坐牢,他自然樂得將振武軍拱手相讓啦。”
楊昊哈哈一笑,道:“老將軍越講越有趣,你給別思過指了條什么明路,讓他心甘情愿追隨于你?”
劉沔道:“楊將軍真想聽嗎?”楊昊點點頭。
劉沔道:“這話聽到心里可就拿不出來了。”
楊昊道:“我的兩耳是相通的,不想聽的話,由左耳進從右耳出。”
劉沔笑道:“那我可就說了。哦,再來杯洞庭銀針,稍稍加厚些,劉沔是粗人,愛粗喝好茶。”
關(guān)索送茶進來,劉沔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問楊昊:“朝廷要撤并豐州三城的事想必你已聽說了。”楊昊點點頭。
“咱們就從這說起,在楊將軍和孟將軍看來,朝廷,哦,干脆點說就是仇士良,他撤并三城的目的無非是奪二位實權(quán),挑起三城相爭,為朔方進河套打開方便之門,假借朔方王崇文之手除掉兩位將軍。老夫說的可準(zhǔn)。”楊昊默然點頭。
“這是仇士良的第一層用意。”
“哦?他還有第二層用意么?”
劉沔點點頭,“他的第二層用意是借削弱豐州之機將河?xùn)|拿到自己的手里,這才是他苦心布設(shè)此局的真正目的。”
劉沔呷了口茶,繼續(xù)說道:“河?xùn)|與河套相距甚遠(yuǎn),中間又隔著振武軍和王謙,兩者看似并無瓜葛。其實不然,河套、王謙、振武軍一字排列,拱守大唐北部邊疆,三者勢力在伯仲之間,誰也吃不了誰。相信將軍也認(rèn)同老夫的這個論斷吧?”
楊昊道:“先生請繼續(xù)往下說。”
“可是與朔方、河?xùn)|這樣的龐然大物相比,你們?nèi)揖褪羌悠饋硪膊皇菍κ帧:犹兹袈淙胨贩街郑瑒荼匾鸷訓(xùn)|警覺,劉清伶必然會出兵北上,搶占振武軍和王謙所據(jù)諸城池軍寨。”
楊昊聽到這還是不明白,迷迷糊糊地問:“這么做只會讓強者更強,與仇士良控制河?xùn)|有何關(guān)聯(lián)。”
劉沔呵呵一笑,繼續(xù)說道:河?xùn)|內(nèi)部有李載義、劉清伶之爭,朔方內(nèi)部有王崇文、唐氏相爭。為了壓倒對手,他們各自都在尋找外援,當(dāng)今天下能插手這兩強家務(wù)事的還能有誰?是將軍你嗎?是老夫我嗎?都不是。”
楊昊突然明白過來,這是仇士良以河套為餌,誘使兩強相爭,自己從中漁利之策。兩家斗的越狠,就越有求于他。不過朔方王崇文是名正言順地接掌的大權(quán),祖母唐氏雖然處處掣肘,但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仇士良可以挑撥利用,但若想插手控制,只怕誰也不肯答應(yīng)。
而河?xùn)|則不同,河?xùn)|是大唐龍興之地,與關(guān)中、河洛向來被視為朝廷腹心。朝廷對河?xùn)|的影響遠(yuǎn)遠(yuǎn)強于朔方,為了防止河?xùn)|割據(jù),幾代帝王精心布局,讓河?xùn)|節(jié)度使與北都留守相互監(jiān)督、互相牽制。
扶植一派打倒另一派,獨霸河?xùn)|不是說絕無可能,但具體操作起來則并非易事。太原府是大唐開國皇帝李淵起兵之地,號稱北都,在朝中地位十分特殊,各種勢力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河?xùn)|節(jié)度使擁兵近十萬,北拒回鶻、室韋和契丹,南接中原,為河洛、關(guān)中之門戶,在河北各鎮(zhèn)中舉足輕重。
兩強雖勾斗不絕,但要他們撕下臉皮大打出手,還需要一把火。
這把火就是誘使劉清伶出兵討伐振武軍和王謙。王謙和振武軍所在之地雖貧瘠荒涼,無油水可榨,但位置沖要,扼守河?xùn)|北大門。劉清伶之所以能容忍二人,主要是因為二人勢單力薄,對自己并不構(gòu)成實際威脅。而且兩地又是邊防一線,可以充當(dāng)河?xùn)|與回鶻、契丹等部的有益緩沖。
可以肯定的是若無大的變故,劉清伶是很愿意看到這個緩沖帶存在的。
仇士良的計策是借王崇文逼劉清伶出手。一旦河套三城落入王崇文之手,王謙和振武軍勢難保全,劉清伶絕不會坐視河?xùn)|北門落入強敵之手而無動于衷,他勢必會搶在王崇文動手前出兵解決王謙和獨孤暢,將河?xùn)|北門握在自己手里。
問題就在這,王謙是李載義故友,李載義侄女就是王謙幼弟王奔之妻,而獨孤暢也向李載義納過門生帖,二人早已被李載義視為是自己人。如此河?xùn)|兩強必然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屆時為了打倒對方,兩人都會向仇士良求援,仇士良便可趁機將河?xùn)|之地拿在自己手中。
看到楊昊面露頓悟之色,劉沔眼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他呷了口茶,茶水已經(jīng)涼了,苦澀的很。
“聽說仇士良棋藝一般,但這盤棋卻匠心獨蘊,實在高明的很哪。”
楊昊冷哼了一聲,道:“聽說先生曾在神策軍任職,此次又是仇士良薦來豐州。仇士良棋藝如何先生豈會不知?”
“若老夫記得沒錯,楊將軍也在神策軍中出任過贊軍校尉吧?你還幫他立過大功,他對你也頗為欣賞。”
“過去的事就不必說了。”楊昊臉上有些掛不住,在神策軍度過的那段時光實在是不堪回首。他平整了一下心緒,繼續(xù)說道:
“就算獨孤暢自愿讓位于先生,先生又有何良策保住振武軍不被劉清伶所并?你是劉清伶相好,還是與李載義有故?”
“老夫與二人都是泛泛之交。”
“那先生的自保之策?”楊昊越來越覺得這個劉沔深不可測。
“很簡單,我們?nèi)颐耸幕ケ#箖蓮娭y而退,不給仇士良以可趁之機。”
“哈哈哈……”楊昊一陣大笑,“三家互保?!先生好大的口氣。我三家?guī)讉€月前還事成水火,如何就能捐棄前嫌盟誓互保?”
“楊將軍別忘了,幾天前你們和林中部還親如兄弟呢,現(xiàn)在不一樣要刀兵相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我都非三歲小兒,豈能搶了你一個糖豆還要記三年仇?”
“唉……”楊昊長嘆了口氣,其中的道理他何嘗不懂。只是事頭臨頭覺得有些滑稽罷了。
“若想我三家互保能長久,先生還忘了一件事。”
“哦,請教。”
“林中部如何處置?”
“將軍必有妙計,老夫洗耳恭聽。”
“我確實有一計,不過還需斟酌,或許到時要請老將軍鼎力相助。”楊昊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義利攸關(guān),老夫絕不推辭。”
楊昊將劉沔送到門口,劉沔披上黑斗篷正要走,楊昊忽然問:“先生還是沒告訴我,獨孤暢為何肯讓出振武軍?”
劉沔略一遲疑:“我騙他說我是仇公的人,只要他乖乖讓出振武軍可保他一世榮華富貴。”
楊昊愕然道:“這也能行?”
劉沔反問:“為何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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