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高軍旗的首肯和陳窯頭的大力支持,芷娘和阿彭告別了整日滿身是泥累死累活摔制磚胚的工作,但她和阿彭還都是一副男子的裝扮,灰襖黑褲麻布鞋,外加一件擋風的黑色氈帽,又加之整日裡圍著煙熏火燎的窯口轉,兩人的面色被薰的發紅,也漸漸有些黑了,混在一幫勞作的男人中,除了身材瘦小些外,簡直跟男子別無二異。陳窯頭漸漸放下心來,而高軍旗也似乎忘記了在他的管轄範圍內還有一個叫芷孃的美麗村婦。
除了看窯外,爲了提升袁河北岸窯口的燒磚質量和進度,降低淘汰率,在陳窯頭的幫助下,芷娘和阿彭對原有的工序進行了略微的調整和改進。藉助官府的力量,他們徵用了一些廢棄的水田,對原本的澆灌水渠進行了修復疏浚,並將水田分割成大小相同的“田”字格,將水牛盡數驅趕至田內來回踩踏粘土,粘土浸泡透徹後,便用繩拉木筏運送至田壟裝車,比之前節省了不少人力,工序進程也加快了。芷娘還對製作磚胚進行了改進,她和幾個民夫把取出來的粘土,堆進比燒成的磚略高的一個個竹製的大小相同的竹框內,製成一大塊泥胚,並按略大於程式規定的尺寸分割成相等的泥胚,再一個個摔進磚匣內,這樣既加快了制胚的速度,又提高泥胚的整體質量。這個方法在袁河北岸推廣開來,一天下來,製成的磚胚比先前多出了一倍,官府不得已又開挖建城了十幾口新窯。
半年下來,江西行省十二個州府,僅袁州一府燒製的城磚數量就超過兩個吉安府,江西行省的大員不禁喜出望外,連夜寫成了奏摺快馬遞到了京城,朱元璋看後對江西的做法讚不絕口,他給其他燒磚的幾個行省下了一道口諭:“盡用河網棄田之便,田字等分,木筏運粘土,可節省人力畜力至十之三四……,各省悉數參照江西城磚營造,務盡人工,不得無故擾農?!?
沒多久朝廷的嘉獎令就送到了江西行轅所在的南昌府,緊接著嘉獎袁州府的行轅文書也到了,等嘉獎一層一層傳遞下來,到了袁河監工高軍旗那裡時已經是來年的開春了。
春日的袁河風光秀麗,河水明亮清澈,流光飄荇,綠波盪漾,野鴨戲水,水鳥浮波,兩岸老柳染翠,花草蔥蔥,遠山披秀,山嵐閒適,這是袁河兩岸一年中最讓人沉醉的時刻。高軍旗在臨近河邊的一處山坡上修築了一個竹亭,他閒暇時日日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躺在鋪了錦緞的躺椅裡搖頭擺尾地自得其樂。自從接到袁州府表彰的文書後,高軍旗自視更高了,對窯廠制磚程式的監管抽查也更加嚴格,本以爲可以省些力氣的民夫苦不堪言,他們不僅田地被徵用,終日勞苦,還要時時擔心高軍爺無緣無故的鞭子和棍棒,有幾個粗識文墨的農夫隨口編唱了幾句歌謠,被一個在窯場撰寫銘文叫文憶白的落魄秀才隨手潤色了刻在了城磚的寬面:
“毀我十家廬,構爾一優亭。奪我十家產,築爾一佳城。官長尚爲役,我曲何時直。本是太平民,今願逐捕客?!?
沒過多久,袁河岸邊便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役夫們在勞作繁重和閒暇時,總會輕輕唱起這首歌謠,一兩個人如是唱,三四個人,十來個人,幾十個人,就連河上的艄公也在唱著。役夫在唱著,役婦也在唱,田間追逐著風箏的孩童也在高聲吟唱,童聲稚嫩,聲音高遠。
只有在大雨滂沱的時候,袁河北岸的窯火纔會稍稍停歇,砍柴聲,乾柴在火焰中炸開的“噼啪”聲,摔制磚胚的“嘿呦”聲,趕著水牛響亮的皮鞭聲,還有監工時不時的打罵聲……都被大雨沖刷無跡。
在宋家淌著雨水的茅檐下,逸飛閉著眼睛坐在榻上靠著芷娘讓芷娘給他篦頭,院試在即,逸飛讀書讀得頭疼,夜裡常常睡不著覺,聽一個老郎中講篦篦頭或許會緩解一下頭痛。芷娘便拿日常篦頭用的篦子給他篦了頭,放下了篦子,又輕輕給他按摩著,“逸飛,這會兒好些了嗎?”
“嗯。”逸飛輕輕哼了一聲,像是快要睡著了。
“離你去州里考試還要多久?”芷娘停止了按摩,輕輕揉著一陣陣刺痛的手指。
逸飛猛然睜開眼睛,仰頭看見芷娘有些痛苦的表情,忙坐起身,拉過她的手,關切地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突然使不上力,酸酸的,還有些刺痛?!?
逸飛把芷孃的手包在手中輕撫著,皺著眉頭說道:“一定是在水裡泡的久了,這纔會疼,用了那麼多驅寒的藥,竟也沒用。”
芷孃的手漸漸恢復了一點觸覺,她有些虛弱地笑道:“現在好了一些,沒那麼痛了?!?
逸飛看著芷娘被泥水泡的有些發黃的手指,慢慢紅了眼圈,他一把抱住了芷娘,哽咽著說道:“芷娘,我只恨我不能快些去考試,就算這次中了秀才,可還要再等三年,這三年又三年,你何時才能從那泥湯中熬出頭來?”
芷娘也倍覺感傷,她給逸飛擦去眼角的淚,笑著說道:“逸飛,我一點也不覺得苦,我現在都不用下泥塘,也不用摔泥胚了,平日裡就只跟著窯頭看看窯,驗驗磚,一點都不辛苦呢。有你這樣的話,我便覺得一定會熬出頭的,不也就是五六年的光景嗎?一晃也就過了。快別傷心了。”芷娘抱起逸飛的頭,理了理他有些散亂的頭髮,心疼地說道:“你看你,讀書讀得頭疼,都生了白髮了。”
逸飛抱著芷孃的脖子笑著說道:“白髮三千丈,芷娘,那我們不是一下子就白頭了嗎?”
芷娘紅著臉拍了一下他的肩頭,嗔道:“你平日裡都讀的什麼書,竟胡說?!?
逸飛突然笑了,他說道:“芷娘,你還記得你給我取字的事嗎?”
芷娘靠在逸飛的肩頭,神情悠遠地說道:“怎麼不記得呢,你那個時候可真是倔?!?
那是逸飛十歲的時候,家人都還叫他雲麓,他因爲自己無字便不肯去學堂,一個人站在院中吹著冷風,任誰勸都不行,芷娘剛剛從自家窯場回來,她挎著一個竹籃,竹籃中放著纔剛燒製好的杯盞用具。見雲麓在風中吹得眼睛紅紅的,便放下竹籃上前詢問:“雲麓,你怎麼了?”
雲麓躲開芷娘替他擦拭眼睛的手,冷然地說道:“這是男人的事,你不要管。”
芷娘有些好笑地看著一本正經的雲麓,點了點他的額頭說道:“好,既然是你們男人的事,我便不管,但是雲麓,你這樣拗著,豈不是耽誤了學堂的功課,你不怕夫子責罰你?!?
雲麓白了一眼笑容可掬的芷娘說道:“我的文章寫得很好,夫子誇我都來不及,還會責罰我嗎?再說,我今日可是告了假的,爹爹一日不給我取字,我便一日不去學堂。”
芷娘揹著手圍著剛及自己肩膀的雲麓轉了一圈兒,“我聽說,古人的字大多都是父親取得,你要舅翁替你取字也是應當的,但舅翁素日勞累繁忙,回到家中也已是疲累不堪,哪裡還有時間給你取字呢,不如,我幫你取字,怎麼樣?”
雲麓看著湊到自己面前的芷娘,有些疑慮的說道:“你會取字?”
“當然,我也是讀過書的。”芷娘挺胸擡頭俯視著一臉不可置信的雲麓。
雲麓撇了撇嘴,“那你說說看?!?
芷娘搖頭晃腦地說道:“你名叫雲麓,就是雲山腳下,雲山隨風就形,隨意自在,不受約束,雲山茫茫,如飛如飄,聚散倏忽,恣意飄灑,就算置身其中,也難以攀登?!?
雲麓瞪大了眼睛仰著臉不滿地看著芷娘說道:“難道你想給我取字隨風或者自在嗎?”
“呵呵呵呵。”芷娘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著雲麓的臉鼓鼓的纔不笑了,她拍著手說道:“你要是取了那樣的字,不被人笑話纔怪,我給你取得是‘逸飛’兩個字,你覺得如何?”
“逸飛?”雲麓思索著,“怎麼解?”
“逸飛,就是不僅才思俊逸,神采飛揚,就連人才也俊逸風流,又應對了雲麓的名字,你說可好?”
雲麓認真想了一會兒說道:“恩,是不錯?!?
芷娘笑道:“這下你滿意了,能回學堂了嗎?”
雲麓沒有理她,彎下腰掀開了蓋在竹籃上的花布,看著籃中大小不一的茶碗杯盞說道:“這是你新燒製的?”
“對呀,你覺得怎樣?”
雲麓從中拿出一個通體渾白的茶盞,說道:“這個不錯,就送給我了。”
“且慢。”芷娘忙說道。
“怎麼,捨不得呀,你可是我媳婦兒,你的就是我的?!彪吢磽е璞K看著芷娘說道。
芷娘笑著說道:“不是不給你,而是這個茶盞還沒有制好,還要拋光打磨才能用?!?
雲麓搖著頭說道:“我不要用來喝茶,你看,這杯底刻著一個‘芷’字,就是芷娘你燒製給你的相公我的,好讓我對你念念不忘。”說完,雲麓衝著芷娘做了個鬼臉就跑走了,留下芷娘哭笑不得地站在當場。
現在逸飛突然提到此事,芷娘想想也覺得有些可笑。芷娘一笑,逸飛就摟著芷娘講起了幼時兩人一同經歷過的趣事,說到有趣開心處,還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
檐外的雨聲越來越重,還有些涼的雨水飛躍半開著的窗櫺,濺落到房屋主人窗前的書桌上,打溼了一片書稿,方正有力的字跡暈染開來,仿若一朵朵水墨淡開的玄色老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