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造磚的行省,湖廣,江西、江蘇、安徽將燒製好的城磚裝船,通過各方水域支流進入寬廣深穩的揚子江河道,張滿了帆,無數船伕“嗬呦呦”一聲渾厚的撐船號子,將長蒿撐到江底,滿載城磚的船便乘風破浪,在江面上急速而行,晝夜行駛,不日就到了應天府。
從五省到京城的過往商船,也必須攜帶一定數量的城磚,卸下城磚後,只有領取了工部頒制的“磚票”,才能安心返航,不然,被各地渡口的軍士查驗無票,那是要即刻被收監的。
驗收合格的城磚由渡口即刻轉運至各城牆建造處。環繞著古老的南京城,朱元璋規劃了一個與夜空中的南北斗七星狀相似的彎曲城牆,東南西北四方城牆各依地勢山形而建,城東城西視野開闊,無堅可守,城牆自然要建的高大厚實,便深挖長壑,採巨石爲基,牆體總分三層,牆內外各築以巨石,中填以巨石,高而陡直,雲梯難攀;緣山而建者,以山爲基,沿山形蜿蜒,加築城磚;遇山則平,遇水則圍,打樁固基,並於深厚的牆體之內建造順勢而下的通水渠道,一環環的厚重牆體,一截截的重磚建築,讓南京城牆成爲當世最堅固最高大的城牆。
環城城牆依地勢不同,營造程式亦不同,故而分段營造,另與交通要衢造橋鋪路,挖山採石,深壑爲河,從燒磚挖土採石建城,所役之夫不下百萬。從各州府徵調的役夫皆按所在州府設置城牆營造處,如安徽太平府建造處,江西九江府建造處……等等,這樣的設置,實則也是爲了“牆勒工名”,各處監工爲各州府抽調至京的營造官員,是爲直接責任人,而各處皆有工部直接指導建造,並由皇帝朱元璋直接督辦。
“築城以衛君,造廓以守民。”作爲大明王朝統治核心的京城,它的城牆建造當然要固若金湯。如某府建造的城牆若被皇帝抽查出不合程式之處,據說役夫和監工會被一同築入城牆之內,“築築者於垣中,”來提點警示各州府建造城要合乎程式,讓皇帝陛下滿意。
從獅子山到雨花臺,從後湖到紫金山,綿延幾十公里的城牆建造處,來自五省一百多個州府的幾十萬役夫,採石,挖壑,運磚,伐木,灌漿,車土,他們用數十根圓木前拉後推地移動著巨大的石條,再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槓桿原理,將一個個重達百斤的石條填入城牆地基中,將一塊塊厚重的城磚一層層壘砌,“得山川之利,空江湖之勢,”建造著中國歷史上最獨特也最堅固的城牆。
袁州府城牆建造處,何丙宇和幾個同鄉正在監工的監守下奮力將一塊石臺砌在城牆上,袁州府所建造的城牆爲一處城門,門外是風光旖旎的秦淮河和一望無際的平原,無堅可守,故而城門和附近的城牆都用石條砌成。他們的工程分三個部分,一隊人就近採石,一隊人制漿灌漿,一隊人砌城,由於城石沉重,他們的工程已經有所延誤,監工大聲吆喝著,在空中揮舞著皮鞭,催著他們加快進度。
由於剛下過雨,山石溼滑,腳下的斜坡也是一片泥濘,拉著石頭的麻繩在水中浸泡的久了,被粗糲的山石摩擦著,“砰砰”幾聲斷了開來,俯身拉著石條的幾個役夫“撲通”一聲栽在倒泥濘裡,失去牽引的山石順著滾動的圓木沿著泥濘的斜坡向下滑去,在後面推著石頭的幾個役夫一個躲閃不及,被下滑的山石壓住了腿,一個役夫慘叫一聲昏死過去。何丙宇嚇的臉色發白,他對著後面拉石而上的役夫大聲喊道:“快閃開,快閃開。”
一旁的監工也嚇呆了,他從石臺上跳了下來,用鞭子驅趕著後面的役夫,大聲喊著:“閃開,閃開,都閃開。”山石“咕咚,咕咚”往下滑著,見到壓頂而來的巨大石頭,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叫喊著推搡著自己身邊的同伴,慌忙丟下手中的繩索和撬棒,閃身躲開。直到“砰”地撞上後面的石條,又往下慢慢滑了一段後,石頭才停止了滑動,所有人都心有餘悸地看著兩塊相撞的石條,發了一身的冷汗。
跳上一旁土堆的何丙宇這才抹了一下額際的冷汗,長吁了一口氣,卻聽到有人哭喊著:“二柱,二柱,你醒醒。”何丙宇猛地一驚,迅速跳下土堆,扒開人羣一看,只見同村的老申抱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二柱叫喊著。何丙宇睜大了眼睛看著下身血肉模糊的二柱,血肉披離間似有森森白骨顯露,何丙宇有些無措地慢慢蹲了下來,看著面色慘白,嘴角冒著血泡的二柱,輕聲喊道:“二柱,二柱。”
二柱微微掀動了一下眼皮,虛弱地張了張嘴,卻吐出縷縷鮮血。何丙宇緊緊握著二柱長滿厚繭的手,“二柱兄弟,你怎麼樣?”
二柱微睜著眼睛,艱難地說道:“丙哥,我,我回不去,去了,你,照顧,照顧我娘……”二柱的手從何丙宇手中鬆懈了下來,滑落到了身下滿是血水的泥裡。何丙宇呆呆地看著微閉著眼睛,嘴角還在冒著血泡卻已經斷了氣的二柱,老申抱著已經沒有氣息的二柱不禁痛哭流涕。
旁邊也傳來有些淒厲地呼喊聲:“哥,哥,你怎麼了。”
“大洪,大洪,你醒醒。”
監工站在人羣外皺著眉頭看著慢慢浸透泥水的血色一言不發,一個身量中等穿著官服的人帶著兩個兵士急匆匆地向這邊趕來,官員看到看著地上的血水和發呆的監工便厲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監工見來人詢問,忙拱手說道:“袁大人,雨後溼滑,繩索被磨斷,石條滾落下來,砸死了幾個人。”
袁文樞有些瘦削的臉頓時黑了下來,低聲喝道:“都幹什麼吃的,不是說要檢查好繩索,加固防滑的嗎?”
監工忙單膝跪倒,抱拳頷首道:“回稟大人,今晨開工前已經做了防滑措施,但還是……,是下官監督不力,請大人責罰。”
袁文樞問道:“死了幾個人?”
監工道:“還沒來得及查驗,不少於兩個人。”
袁文樞黑著臉看了看圍觀的人羣,聽到人羣中傳來悲痛的哭喊聲,嘆了口氣說道:“你起來吧,去看看情況。”
監工趕忙起身,引著袁文樞穿過人羣來到出事地點,衆人一看穿著官服的袁文樞到來,紛紛退至兩旁讓路。袁文樞緊皺著眉頭看著滿地混著血水的泥水和死者殘缺不全的肢體,抱拳說道:“各位鄉親,人已逝去,這樣晾著不是個辦法,請聽袁某人一句勸,還是移往別處收斂吧,袁某人以頭頂烏沙擔保,他們身後的撫卹資費一定發放到家人手中。”他轉身對身後的監工說道:“嚴亮,你速去準備些軟席,來收殮這些鄉親的屍骨,另外去找幾口薄棺,尋個風水好的地方,先將人安葬了吧,一應費用,從官銀中出。”
嚴亮忙答應著跑走了,一會兒夾著一卷舊席子回來了,他喘著氣說道:“袁大人,小的只找到幾張用過的舊席子。”
袁文樞一揮手,嚴亮忙將手中的席子遞給何丙宇和大洪的弟弟大江,老申接過席子,抹著眼淚撿著二柱被石頭碾壓掉下來的血肉,大江也含著淚跟老鄉將哥哥的屍骨蓋了起來。嚴亮著人做了兩個簡易的擔架將兩人的屍骨擡走了,還未流盡的血水順著擔架“滴滴答答”滴了一路。
袁文樞看著環立著的人羣嘆了口氣,拱手說道:“各位鄉親,發生這樣的事袁某也深感痛心,袁某人所能做的,就是儘快將此事告知逝者所在州府,催促各地州府儘快發放撫卹資費,並同衆鄉親一道嚴加檢查監管,防止死人事件再次發生。”說罷,袁文樞又衝著衆人抱了抱拳,便轉身離去了。
衆人靜默地站了一會兒,便有人小聲催促著開工,人們陸陸續續走上前來,更換加粗了繩索,喊著“嘿呦,嘿呦”的號子,踩著泥濘的血水,拉推著石條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