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張氏從當鋪出來,從腋下抽出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淚,她保存了幾十年的嫁妝,卻被當鋪掌櫃以“破銅爛鐵,幾尺棉布”的名義收了,只給了她十幾兩紋銀,她看著櫃檯上半瞇著眼睛的當鋪掌櫃,剛想開口請他多給幾兩銀子,卻被掌櫃給擋了回來,那掌櫃說道:“大娘,你也知道,如今雖說天下太平,可這七裡八鄉的都在燒磚,人不是被拉到了窯場就是去了京城,就連我這裡的夥計也捲鋪蓋去了南京,如今呢,缺的不只是人手,銀子也缺呢,就您這多少年的老東西,給你十幾兩銀子那還是我看在咱們是鄉里鄉親的份上,早年宋官人對我不薄,我頂多再加五兩,您的這些個東西,到了我這也就算了了,別想了,回家想想別的法子吧,如今世道艱難呀。”
宋張氏咬牙接過了那五兩銀子,若不是郎中說芷娘體寒身虛,氣血不足,這一胎恐難保住,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賤賣自己的嫁妝,如今一切都是爲了宋家的骨血,其他的便不能顧了。
宋張氏回到家中時,手中提了一隻在集市上買的老母雞,聽說老母雞對有身子的人最有裨益,她沒有招呼逸飛和芷娘,將二十兩紋銀放到了逸飛的房中,提了雞便進了竈房。
芷娘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午後,逸飛看著她簡單吃了點面,替她擦了擦嘴笑道:“你今日有口福了,娘祈福回來,買了一隻老母雞,正在火上燉著呢。”
芷娘笑道:“娘回來了,你扶我起來吧,我去看看娘。”
逸飛起身拿了長衣給芷娘穿上,“雖說是五月了,但早晚還涼,你又有了身子,還是要穿的厚些。”
芷娘掂了掂逸飛身上的單衣說道:“這是什麼,倒管起我來了。”
逸飛笑道:“你要是不聽話,那雞湯便是我一人的了。”
這日,宋家早早吃了晚飯,這一兩年來,芷娘一直在窯上,他們一家人難得一起吃一頓飯。飯後沒多久,芷娘便覺得睏乏,早早睡下了。逸飛看著芷娘睡熟,就去了堂屋,宋張氏正坐在油燈下輪轉如飛地紡著棉紗,逸飛立在一旁看了會兒說道:“娘,那二十兩紋銀是哪裡來的?”宋張氏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淡淡說道:“你不要問了,你只要知道娘這樣做都是爲了我們這個家,爲了讓芷娘少受些苦。”
逸飛垂下了頭不再說話,他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中多了一份深沉,如同這無處不在夜色一般濃重,“娘,我知道了,您老放心,我定會好好看護芷娘。”
宋張氏聽聞,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擡頭笑道:“娘知道,你不要怕娘委屈,爲了咱們這個家,娘一點也不委屈。”
自從不用再去窯上服役後,芷娘便懶散了許多,整日裡昏昏沉沉的,只覺得乏軟無力,逸飛和宋張氏變著法兒地給她進補,半個月下來,芷娘面上長了些肉,身上卻依然乾瘦,肚子似乎大了些,可精神卻還是不好。當著芷孃的面兒,逸飛盡是講好聽的話,背過芷娘,卻整日裡黑著一張臉,他每次逗芷娘開心時,芷娘好像都竭力忍著身體的不適,強撐著跟他說笑,這讓他覺得芷孃的精神氣兒像是正在一點一滴的流走。
一日午後,淅淅瀝瀝滴答著細雨,阿彭提著竹籃來看芷娘,宋張氏接過了阿彭遞過來的籃子笑道:“是阿彭呀,芷娘可是天天唸叨著你,你來看她,你們姐妹可要好好說說話。”
阿彭笑道:“大娘身子骨看著好硬朗,芷娘近日在家裡養著,我老早想著要來看她,可實在不得閒,今日窯上清閒些,我便拿了一些家裡母雞下的蛋,聽說對有身子的人最好,大娘你每日燉成羹湯,芷娘喝著最好了。”
宋張氏笑道:“你來就來吧,還拿這些做什麼,快進來,芷娘估摸著也醒了,你跟她說說話,我給你們弄些吃的。”
宋張氏將阿彭讓進芷孃的房內便出去了。阿彭站在房門處,見牀帳半掩下,芷娘正在沉沉睡著,阿彭輕手輕腳地來到牀前坐下,將芷娘露在外面的手放進了被子下,在看向芷孃的面容時,不由大吃了一驚,才十幾日不見,芷孃的面色竟比在窯上還要蒼白,本該是稍顯豐腴的時候,芷娘卻瘦的厲害,且脣色灰白,似氣血枯竭,阿彭探向芷孃的臉,她的面容異常光滑透亮,儼然是有了浮腫,阿彭心中沒來由一陣酸楚,不由得掩面拭淚,她怕驚動了沉睡中的芷娘,捂著嘴快步來到了屋外。
逸飛不知何時站在了庭院中,他見阿彭出來,略略施了一禮,便垂目不語。阿彭看著面色悲慼的逸飛,忍不住問道:“逸飛,芷娘究竟怎麼了?”
逸飛悽然笑道:“阿彭姐,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這幾日,她的精神越來越差,郎中說芷娘腹中的胎兒只怕已是死胎,芷娘體寒質虛,如果一任此胎留在母體之內,只怕芷娘也會……,自有孕以來,芷娘一直竭盡心力護住這個孩子,可終歸天不遂人願,她的身體虛虧已久,根本就不適合有孕,這話我不敢跟芷娘講,阿彭姐,你若能替我勸阻芷娘放下心中執念,讓這個孩子自然流掉,芷娘也可得保,如若不然……”逸飛忍不住心中的悲慼,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阿彭驚呆了,她只是以爲芷娘體弱,多加調養休息,自可母子平安,萬沒想到,芷娘已虛虧至此,連腹中的胎兒也無法將養了。震驚過後,阿彭擦拭了眼角的淚痕說道:“你放心,這話我來跟芷娘講,我是過來人,她多少能聽我的話的。”
芷娘醒來時,見阿彭正含笑著看著自己,便欣喜地說道:“阿彭姐?你何時來的?”
阿彭扶起了她,笑道:“來了一會兒了,看你睡的香,就沒有驚動你。”
芷娘笑道:“阿彭姐,你怎麼會過來?”
阿彭笑道:“窯上燒出了整整一窯的玉磚,晶瑩透亮的,喜得高軍旗歡天喜地的,跟著縣裡的高大人請來了州府的隋大人,隋大人見了白磚,也歡喜的跟什麼似的,連夜裝船就運往了京城,這會兒估計也快到了,高軍旗跟高大人不知到哪兒去了,這幾日都沒去窯上,我就偷了個懶,過來看看你。”
芷娘忍不住嘆道:“託這玉磚的福,我們也可得兩日清閒。”
阿彭說道:“誰說不是呢,你近來覺得怎樣,怎麼會這麼貪睡?”
芷娘笑道:“近日也不知怎麼了,每日裡昏昏沉沉的怎麼睡都睡不醒,阿彭姐,你當時有孕,是不是也這樣貪睡?”
阿彭強自笑道:“我頭幾個月是貪睡了些,後來就能吃能動了,除了身子笨重些,其他的都好。”
芷娘有些虛弱地笑道:“我這一胎也不知是怎麼了,感覺它越長大,我也越乏力,這兩日竟連牀也懶得下了。”
阿彭看著勉力支撐的芷娘,咬著下脣說道:“芷娘,你是不是也覺著自己這一胎不太尋常,哪有五個月的孕婦下不了牀的?”
芷娘只覺得心中一陣發沉,目光也有些虛晃,她閉上眼睛說道:“阿彭姐,實不相瞞,從懷上這個孩子開始,我沒有一天不覺得難受,可我,我捨不得,這是我跟逸飛的第一個孩子,我沒想到自己竟那麼沒用……”兩行清淚從芷娘緊閉著的眼角滑落,在她乾瘦的臉上留下兩道溼溼的淚痕,無聲地落進了枕被間。
阿彭含淚替她擦了擦眼角輕聲說道:“芷娘,你這是傻呀,孩子還會有的,你這樣不肯放下,拖垮了自己,那可如何是好?”
芷娘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孩子,燒出白磚,保住逸飛的功名,也保住我們全家的希望……”
“芷娘——”阿彭禁不住輕喊道,“我知道你一心都是爲了你和逸飛,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若是有個閃失,逸飛和你娘該怎麼辦呢?”
芷娘流著淚搖頭說道:“我不知道,阿彭姐,我,我不敢想,我……”芷娘突然“啊”地慘叫一聲,頓時面若死灰,滿頭冷汗,她一手撫著腹部一手猛地抓住了被驚嚇的面無血色的阿彭,艱難地說道:“阿彭,我,我好疼……”便陡然昏死過去。
阿彭手足無措地抱著不省人事的芷娘,一時竟忘記了呼叫。逸飛“砰”地一聲撞開門跑了進來,他撲倒在芷娘牀邊,抱著她焦急地喊道:“芷娘,芷娘……”
阿彭慌忙說道:“我,我,芷娘……”驚慌失措間,阿彭猛然瞥見一抹暗紅的血色正慢慢浸透薄薄的被褥,她渾身一凜,指著被褥間越來越濃的血色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