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六月,長江沿江一帶地方的梅雨慢慢散去,天氣開始逐漸放晴,也越發鬱熱了。南京城的城牆營造工程正在熱浪中慢慢推進,無數**上身的役夫在烈日炙烤下匍匐勞作,稍有怠慢,監工的響鞭便破空而至,豆大的汗珠從那些黝黑的臉龐滑落,在腳下堅硬的土石上砸落一片片水漬。役夫中年老的和年弱的漸漸少了,剩下的健壯結實的青壯年,被長久辛苦的勞作磨蝕成了黝黑嶙瘦的模樣,他們臉上的顴骨,背上的肩胛骨、肋骨,手上的指節骨,突兀嶙峋,粗壯的臂膀被消磨成了堅硬的臂骨。不遠處,亂崗深草叢中埋沒著無數役夫的屍骨,雜草叢碧間,隨處可見森森白骨,深夜岑寂,此處便磷火幽幽,似無數鬼魅遊蕩,讓人不寒而慄,此處叫做石人冢,各處死了的石匠、役夫被鄉人擡至此處草草掩埋,沒有墳塋,沒有墓碑,他們無聲無息地來到這世間,又無聲無息地隨雜草埋沒,只有這草卻一年比一年青碧茂盛。
三山門城樓的主體建築已經完工,沿城樓兩邊的城牆正在加緊施工,趁著午時監工畏暑怕熱躲了起來的空檔,何丙宇和幾個鄉人躲在城牆的陰涼處喘息休息,何丙宇較之兩年前,黑瘦了不少,人也有些木然,他縮在陰影裡透過草帽沿兒的破洞,窺視著洞外熱浪蒸騰的暑氣,懨懨地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今天實在太熱了,自晨起開工後,身上就粘汗不斷,汗水從各處的毛孔裡密密麻麻地擠將出來,淅淅瀝瀝在身上彙集成河,到了午時,很多人的嘴脣都發白翹皮,有幾個體弱的已經倒了下來,監工吆喝著讓人擡至陰涼處躺著,火夫提了一桶河水,淋淋漓漓地澆了上來,挺得過去的,哼哼兩聲,躺到午後或者等到明日便繼續上工,沒有動靜的,太陽落山後也就涼了,著人擡到亂石崗掩埋了事。
何丙宇靠在打磨光滑無縫的石牆上像是睡著了,他的臉上全然不見昔日的倔強和莽氣,只剩一團木訥的死灰,他唯一感到慶幸的是他還活著,他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在了和監工打游擊上,他和鄉人互相掩護著,在監工看不見的時候,時不時地偷個懶兒,少加一鏟石灰,少淋一會兒牆,少夯幾下土,這是他們生存的智慧,爲的就是保存一些體力,讓自己還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儘管這個太陽已經快要把人烤乾。
夏日午後時光綿長,小蟬貓叫般低鳴了幾聲便沒了聲息,何丙宇他們靠在陰涼的石牆上歇了一個舒服的午覺,整個沿山的城牆上靜悄悄的,這是前所未有的寧靜,估計監工也睡的熟了。不知哪裡來的一聲尖銳的蟬鳴,驚醒了癱在竹椅上打著輕鼾兒的監工,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渾身的黏膩和被驚醒的不悅讓他變得有些陰沉。他撐著身體坐了起來,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起身舀起一瓢井水從頭頂澆了下來,浸透身體的涼意稍稍驅散了溽熱,他凝神駐足了一會兒,便拿好腰間的皮鞭大踏步向城牆上走去,溼熱讓人渾身透著虛,他大步走了一會兒便慢了下來。
他氣喘著攀上了城牆,站在赤白的陽光下,望著東倒西歪的滿地役夫,緊皺了眉頭,凝聚丹田之力大聲喝道:“都起來了,開工啦——”
何丙宇被驚得顫抖了一下,彷彿那長長的皮鞭“嘶”的一聲凌空打在了身上,他猛地站了起來,頭上扣著的草帽掉落在了地上,監工大踏步地從身邊走過,不時踢醒還在沉睡著的役夫,一聲聲喝道:“起來,開工,不準再睡了。”
地上的役夫陸陸續續爬了起來,睜著疲倦的睡眼繼續開工,這一處城牆營造處又恢復了往日的忙碌,只是被這熱辣刺目的陽光曬得有些蔫兒,所有人都沒精打采的,幾個監工來回走動巡邏著,看到偷懶耍滑的,便毫不客氣的甩上一鞭子,這裡的役夫挨鞭子挨的司空見慣了,略瞟一眼經過的監工便又默不作聲地忙碌著。
何丙宇和一個叫李仁保的役夫擡著幾十塊磚慢慢悠悠地走著,李仁保在何丙宇身後說道:“丙哥,稍事休息一下吧,我眼前發黑。”
何丙宇也沒好到哪裡去,他的腿肚子早就開始打顫,眼前直冒金星,他喘著粗氣放下了擔子低聲罵道:“狗日的,這幾日的口糧越來越少了,這幫土匪連我們的口糧都要剋扣,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李仁保咧著乾裂的嘴脣說道:“丙哥,這頓頓吃不飽,我都快挺不住了,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兩日,我就得躺到石人冢。”
何丙宇沒好氣地啐了一口,“亂說什麼,這死人還不夠多嗎?天氣怎麼熱,人又埋得淺,估計又會發時疫。”
李仁保剛要說什麼,卻被背後飛過來的皮鞭抽了一個趔趄,一個監工喝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做工。”
何丙宇沉著臉說道:“大人,日日吃不飽,這都沒有力氣擡磚了,我們兄弟不是偷懶,而是實在沒了力氣。”
那監工冷笑道:“有力氣狡辯,竟沒力氣擡磚嗎?快走!”
何丙宇和李仁保沉默地對視了一眼,咬牙擡起了磚,顫巍巍地往上走。李仁保身形較小,爬坡時,幾十塊轉百十來斤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肩頭,李仁保繃直了身體咬牙挺著,卻忍不住腳下打滑,一頭撲倒在了磚上,何丙宇失去了平衡,被磚帶著從坡上翻了下來,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的時候,被亂轉砸到的李仁保頭破血流,已經昏死過去。
監工快步趕上前來,對著李仁保的大腿一陣猛踢,厲聲喝道:“起來,不要裝死。”不省人事的李仁保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何丙宇只覺得眼前怒火直蹦,他一個踏步上前用力推開了監工,那監工正站在半坡中,不留神被何丙宇推倒滾下坡來,只覺得頭暈發脹使不上力,一時竟趴在地上起不了身,惹著周圍的役夫“哈哈哈”直笑,監工不由得惱羞成怒,大聲喊道:“來人,有役夫想造反了。”
幾個拿著鞭子的監工趕忙跑了過來,上前拉起倒在地上的監工,一個監工問道:“怎麼回事?”
倒地的監工指著何丙宇罵道:“這,這小子想造反。”
那爲首的監工正是嚴亮,他是認識何丙宇的,他看著怒目圓睜、雙拳緊握的何丙宇說道:“何丙宇,你下來,先把你受傷的兄弟擡到一旁。”
嚴亮示意幾個監工往後退,何丙宇這才慢慢走下來,扒開李仁保頭上身上的磚頭,探了探他的鼻息,還有熱氣,便放下心來,他從腰上撕了一塊布,簡單給李仁保包了一下,轉身背起他走到一旁的陰涼處放了下來。
何丙宇剛要起身,卻被大力推倒,差點一頭撞在城牆上,他猛地撐向牆面,這才免於撞牆,何丙宇猛然轉身,卻見剛纔被自己推倒的監工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何丙宇心頭生起一股無名火,那股火氣橫衝直撞,“嗖”地竄遍了全身,他雙眼通紅,大吼一聲,一把抓住那監工,狠狠地摜在牆上,他一手死死摁住,一手緊握鐵拳,不管不顧沒頭沒腦地砸向那監工。
旁邊的監工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監工已經被打的暈在了當場,何丙宇氣息未穩,血紅的雙眼環視周邊靜立著的役夫吼道:“還要待何時,等著到石人冢嗎?!”
幾個有血性的役夫“嗷”地吼了起來,抄起擡磚的扁擔和木棍,直接衝向愣在當場的監工。其他人頓時醒悟過來,忙拿起手邊的磚頭、棍棒跟著上前亂打一通,幾個監工很快便被奪了皮鞭,被打的抱頭亂竄。早已是滿腔怒火和怨氣的役夫,憤怒的閘門一旦打開,便無法收住,他們嚎叫著,發瘋般踢打著那幾個監工,很快,周邊的幾個營造處也不平靜起來,役夫們扔掉了手中的磚頭和扁擔,奪了監工的皮鞭,舉起城磚亂砸亂扔,幾十個憤怒的役夫吼叫著合力推翻了剛剛砌成的牆,翻倒的城磚沿著山坡“嘩啦啦”地滾落下來,聞訊趕來的士兵被這洶涌的憤怒嚇得呆住了,扔下手中的刀就往回跑,役夫們衝下營造處,蜂擁般衝向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