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磊一聽這一聲呼喚,霎時停住了腳步。他眉頭一皺,眼里有復雜的意味。急急地回過頭,看向身旁那穿著尋常的婢女,平淡的面容先是驚愕,爾后是不解,最后收斂起神色,將一切情緒轉變為眼神中的寵溺與哀傷。
他不動聲色地環顧四下,太醫院中各人都在疲于奔命,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異樣。他低聲對阮祺萱說道:“到典籍室去!”然后很快又變回了平靜淡然的神情,若無其事地徐徐走開。
阮祺萱按捺著內心的躁動,眼見盧太醫拿著藥過來了,便恢復如常,恭謹地從盧太醫手上接過藥材,一番道謝之后走出了太醫院,步伐卻是朝著典籍室匆匆而去。
太醫院的典籍室是宮中存放各類民間、宮廷醫冊、藥冊的地方,對于醫者來說算是一個神圣的所在了。平日里太醫們都沒有時間到典籍室去查找資料,也就只有唐磊有這個空閑日日呆在里面。久而久之,洛帝便讓人在典籍室里面騰出了一個內室供唐磊所用。典籍內室里書香四溢,環境甚是雅致。
阮祺萱剛踏入典籍室,唐磊便激動地迎了上來。這個時辰典籍室不會有人前來,唐磊也直接地表達了:“祺萱!表舅尋了你十多年,你可知道?你……你怎會在皇宮之中呢?這十幾年你到底去了哪里?過得好不好?你臉上怎會有了這么大的一塊印記?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快,快告訴表舅!表舅想聽你說所有的事情!”
面對唐磊的一連串關切的追問,阮祺萱一時忍不住,眼淚簌簌地落下。分別了這么多年,終于見到了對待自己如同父親一樣的表舅,防備再多的心也頓時卸下了盔甲?!氨砭?,祺萱很好。我找到了應齊,我的親生父親,他也承認了娘和我的身份。我臉上的這一塊紅印是假的,是用特殊的顏料涂上去的。小的時候你經常說,我長得像我娘一樣漂亮,若我不如此,只怕要遭不少罪呢!”
傷感之余,想起幼時的事情,阮祺萱亦開了一下玩笑。而且他們分別之后,她遇到的經歷,此刻都不愿意對表舅說了,反正已經過去,何必再讓表舅憂心呢。
聽此一言,唐磊的目光黯淡了下來,他的眼中溢滿哀愁,仔細地望著阮祺萱的臉,“是啊,你真的很像你娘……”說著,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怨毒無比,悔恨,自責夾雜而來,“若是湘悠能看到今日的你該有多好!”
阮祺萱嚇了一跳,想到是自己說錯話,提到了表舅的傷心事,頓時哀從心生,“表舅,都是祺萱不好,當初就不應該任性地一走了之。害得你獨自面對……”
唐磊揮揮手打斷了她,他望著阮祺萱的臉,那么像阮湘悠啊。他的表情很為難,最終還是咬咬牙,心有不甘地長嘆一聲,隱忍的樣子看起來欲言而又止。
阮祺萱的臉上掛著淚珠,早已分不清那眼淚是喜悅還是悲傷了。對于唐磊奇怪的模樣她也沒有察覺。
唐磊拍拍她的頭,愛憐地安慰著她,又道:“那也不能夠怪你,那一年你才九歲啊。表舅只是自責沒有替你娘照顧好你,直到現在我們才重逢。對了,你怎么會在皇宮里?”
“祺萱是為了尋表舅你啊。自我回到應家后,我拿著你的畫像多次打聽,終于讓我得知宮中有一位大人與你長得相似,所以我就抱著一試的心態,成為我同父異母妹妹的陪嫁丫頭入宮。如今我在穗禾齋當差,我的妹妹便是婉嬪?!?
唐磊聽后,大驚失色地道:“你怎么犯糊涂了呢?隱瞞身份入宮,這可是欺君的死罪??!”
阮祺萱卻是一笑置之:“死罪也顧不上了。這么多年,我的愿望就是想要找到表舅,家人團聚。應齊雖是我生父,但是終究比不上你這個養父有感情啊。能家人團聚,死有何懼呢?”
唐磊無奈地嘆了口氣,“罷了,你這個性自小就這樣……”
“表舅,你怎么來到皇宮之中的,還……當上了一個御醫?”阮祺萱上下打量著唐磊,他這一身明明不是尋常太醫所穿的官袍啊。
有那么一瞬間,唐磊回避了阮祺萱的眼神。不過一瞬,唐磊便鎮定自如地說道:“還記得小時候,我跟你說過的七然姑姑吧,她給我留下來幾本醫冊。為了生計,我改名唐磊,潛心研究醫冊上面的內容,總算略有所成。不久之后,我以醫冊上面的巫醫醫術幫助過當今陛下,于是陛下就賜我官職了。只是這巫醫與一般的太醫有所不同,所以只有遇到疑難雜癥,陛下才會召我前去醫治。”
“原來如此?!比铎鬏骒o靜地望著唐磊臉上的不自然,心中有些不安的感覺。闊別多年,表舅為何竟變得如此神秘了。明明是有話想說,卻總是掩蓋過去。
也許是察覺到阮祺萱對自己的注視,唐磊抬頭望了望天色,順勢轉移話題:“你是來取藥的,如今走開也有一段時間了,還是趕快回去吧!你是婉嬪的人,可不能出什么差錯,否則就落下話柄了!”
阮祺萱掐指一算,自己出來也將近兩個時辰了,不知道穗禾齋會不會有什么事情。于是將眼淚一擦,道:“祺萱明白了,改日再來找表舅再敘。表舅你可要照顧好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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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磊連連點頭,在阮祺萱轉身盈盈而去時又突然叫住了她。
“人心險惡,今日你我重逢之事,可不要告訴任何人。畢竟我們身份有別,就怕給你帶來麻煩,切記要小心謹慎?。 ?
熱淚
再一次充滿了眼眶,阮祺萱頷首答應著,然后便徑直離去。
望著阮祺萱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唐磊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再見到當年的小丫頭,怎么就有了如此濃烈的蒼老感了呢,自己明明也就三十七啊。
他走向自己的專用書案,從書案的夾層中取出了一個精美的木盒。打開木盒,一塊翠綠一半焦黑一半的玉佩顯露了出來,翠綠的部分依稀能夠辨出祥和的圖案。只是那焦黑的一面,像是什么鬼怪,無比丑陋。
唐磊雙手摩挲著那塊玉佩,眼前浮現出當日的慘痛。
八年以前,他和阮祺萱在阮湘悠的病榻之前,哭得無比哀慟。阮祺萱年幼任性,不顧唐磊的勸說就離家只身尋找親生父親??商评趨s過于悲痛,無法追及身材纖小的阮祺萱,就這么白白地看著阮祺萱與自己分別。
而當他返回那間安謐溫馨的小屋時,曾經的世外桃源卻被熊熊大火所包圍,儼如修羅地獄。他不顧一切地沖進火場想要救出阮湘悠的尸體,可是表妹的尸體卻無故不翼而飛了!他所能夠救回的只有那被燒得黑濁的玉佩,而他自己也被燒傷,危在旦夕。
他感到無比地孤立無助,于是求助于鄰居,誰料鄰居自私自利,不但不愿意救助他,還搶走他身上的值錢貨,一腳將他踢出門去。
所幸一位云游經過的大夫看見傷勢嚴重的唐磊,好心救助了他??墒谴麄麆莺昧?,疤痕卻永遠留在了他的背部。沒有了所有親人,他從此借酒消愁,渾渾噩噩地流浪了一年多的時間。直到有一天,他在街頭看到了夏丹帝王的胞姐琦朱公主。
那時候夏丹皇帝登基不久,琦朱公主大婚出巡,否則,只怕唐磊一生都不會見到琦朱公主一面。
可是就那么一眼,徹底改變了唐磊的后來。
金琦朱,居然有著與阮湘悠一模一樣的容貌!就連湘悠左眼下的淚痣也如出一轍!
他看呆了,心中一團無名火焰正熊熊燃燒。他不相信這個世上會有兩個相貌一模一樣的人,即便有,不可能連某些特征也如此相似!
“別看了,公主千金之軀哪里是你這個過氣解元能夠高攀的!”
“就是,難不成是想讓公主施舍你幾壺臭溝水酒?”
身邊的流氓乞丐簇擁在一起嘲笑他,不時還出手推撞,將擠兌他當成了快樂。
可他仿佛沒有聽見這種露骨的羞辱,腦中盡是那一本本厚厚醫冊中的內容。
他收藏有三本巫醫醫冊,那是他逝去的愛人臨終前贈送給他的。醫冊的作者是他愛人的祖母,五十年前著名的女神醫鐘曉。當年鐘曉的同門師弟研究出一種技術,可以將互不相干的兩個人的臉皮對換。但是被換臉的人因為提前服下含有劇毒,以維持肉身不腐的毒藥,必死無疑。
由于這種技術太過邪惡、極不人道,鐘曉將師弟的研究成果付之一炬,僅僅在自己的行醫手札里面提及過。唐磊清楚地記得醫冊中寫到,被換臉者提前服下奇藥,三日后會突然死去,就像得了大病一樣,以降低其他人的懷疑。醫冊中所記載的內容,幾乎都與阮湘悠死前一致!
這便能夠解釋阮湘悠的尸身為何會無故失蹤了。但是這畢竟是猜測,這樣的換臉技術是否存在還不確定。于是,唐磊振作精神,重新找到救過自己的那位大夫,與那位大夫一起在深山研究巫醫醫術許多年。直至一次偶然被他查出,掌握換臉技術的一位鬼醫來自孟康。
借助大夫的幫助,唐磊依著鬼醫的線索往下查,最后竟然發現,阮湘悠的死似乎與孟康的景銳侯敷宗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湘悠,我與祺萱終于重聚了。雖女大十八變,但是她的容貌長得越來越像你了?!?
唐磊緊緊攥著那枚玉佩,望向窗外,浮云清風,“她雖長成,但依然只是個孩子。湘悠,你的仇,就由我來替你報,我不會讓祺萱牽涉其中的。每一個有參與謀害你的人,我唐惜倫都會讓他們生不如死!”
玉佩硌在唐磊的手心,與手掌骨頭用力地碰撞。唐磊面色陰冷,手中傳來陣痛,但卻似乎渾然不覺。
一陣幽冷的女聲忽而從身后傳來,令唐磊渾身一震?!拔夷铩瓰槭裁匆嫖夷飯蟪稹?
唐磊猛然轉身,卻見本已走遠的阮祺萱立在門邊,周身像是籠罩著冰寒,正冷眼望著自己。她的眸子里似乎有著某些不尋常的光芒,閃爍著危險與陰暗,一波一波地刺激著他。
“祺萱?你怎么回來了……”唐磊大驚失色,一瞥,望見不遠處茶幾上的幾副安胎藥,顯然是曾經被人無意遺失在那個地方的。
阮祺萱眼神冰冷,如同地獄中的勾魂使者一般朝唐磊逼近,“為什么說有人謀害了我娘,她不是因病去世的嗎?”
重遇唐磊,阮祺萱喜不自勝,內心雀躍無比,以致離去的時候都忘記了拿上剛從太醫院取來的安胎藥。等到好不容易想起來,阮祺萱為自己的冒失覺得好笑??墒蔷褪沁@遺漏了藥的行為,卻讓她聽到了阮湘悠的死亡真相。
唐磊看著她,十分惴惴不安。雖說紙包不住火,但是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那么快就讓阮祺萱發現了這件事情。他心下懊惱了起來,但當下,最要緊的是好好想想該怎樣對阮祺萱解釋!
“……祺萱,你誤會了。湘悠確實是病逝的,不
過湘悠是因為孟康的難民才染病,所以……”唐磊臨時編了一個謊言,并在腦海中細細想好后續怎樣解釋,只盼阮祺萱不再追問。
可是阮祺萱經歷這么多,怎么會還分辨不清謊言呢?她冷笑道:“表舅,我尊敬你,但是你要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子嗎。若事情真像你說得這樣簡單,剛才你對著玉佩說話的時候,那副神態就不會那樣怨懟與憤怒。而且,你手上拿著的玉佩分明是娘的,但它卻一片焦黑,必然是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變故!”
唐磊沉默不語,悄悄用衣袖蓋住了玉佩。自己更是背過身去,避免接觸阮祺萱的目光。
阮祺萱上前一步,“表舅,你可以選擇繼續隱瞞,但是祺萱會用自己的能力去調查此事,不查清楚誓不罷休。表舅,你真的不愿意告訴我嗎?”
唐磊蹙眉長嘆,又看了看掌心中那枚靜靜躺著的玉佩,心中五味雜陳,感慨萬千。良久,他輕輕垂下手,轉過身淡然道:“罷了。這也許就是天意,冥冥之中竟讓你遺落了安胎藥在此。好,既然注定瞞不住,表舅就全部告訴你?!?
唐磊開口,用著略帶磁性的嗓音將一切緩緩道來。阮湘悠死后出現了何種異樣,自己又發現了什么內情,他事無巨細地全部告訴了阮祺萱。原本強裝鎮定的阮祺萱漸漸地顫抖起來,這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竟然發生在自己的母親身上。
淚水在阮祺萱的眼眶中打轉,她再也壓捺不住了,放聲問道:“所以說,娘她根本不是病死,而是被敷宗槿謀害的?”
唐磊嘆道:“當年琦朱公主意外毀容,孟康正值動亂之期。隨后敷宗槿就不知為何出現在了夏丹,也許是因為某種交易。你娘雖有美貌,但是常年居住鄉野,并不顯眼。琦朱公主或許就是看上了這一點,才會派讓敷宗槿帶著鬼醫遙昌子來設計害死湘悠。湘悠本就命苦,孰料就連死,也是遭人毒手!”
阮祺萱掉著眼淚,不停地搖頭。她不愿意去接受這個事實,自己如此親近如此信任的敷宗槿竟然害死了母親?;叵肫饍扇嗽趦π銓m第一次見面時候的情景,敷宗槿第一眼看見自己時的震驚,還有被帶去審問時的幾句質問,這些不都是一一印證了嗎?
她早該想到的,否則素未謀面的兩個人,敷宗槿為何能有那樣的反應。但是,但是為何偏偏是他?為何偏偏是阿景?!
如果是旁人,她還可以拼了這條命去報仇雪恨。但為何是敷宗槿?原來這段時間他對自己的關懷備至,只是想要彌補過去的傷害,以此減輕他內心的愧疚!
白鷺洲的多次交談,鳳伊宮旁的苦苦相勸,紅荼居中的玩笑打鬧,這些都只是阿景,不,敷宗槿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一些的補償而已。她以為敷宗槿真的對自己有些情分,現在看來,只不過是同情罷了。
就在阮祺萱身在太醫院典籍室聽唐磊訴說阮湘悠之死的時候,一輛華貴的轎子穩穩地行走在長道之上,往穗禾齋方向而去。輕妙的羅帳之內,隱約有兩個一大一小的人影。隔著紗帳望進去,兩個女子五官精致,神采飛揚,引人遐想無比。
孟綺霞半個人倚靠在瑋妃的身上,一張小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她嬌聲埋怨道:“長姐,人家今天好不容易在太后那兒見不到謝雪臣那個賤人,這么高興,你干嘛非要拉著我去見謝雪臣的表妹呢?!”
瑋妃微微拉開一個笑容,溫柔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溫碩郡主又惹怒你了?”
孟綺霞眼中滿是不屑,若是謝雪臣此刻在她面前,她恨不得上去撓她的臉?!昂?,我就是不喜歡她,整天在太后身邊花言巧語地。我看見了都嫌煩!”
瑋妃不動聲色地瞄了她一眼,嘴角邊掛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厭惡,嘴上還是溫和地道:“溫碩郡主能夠伺候在太后身邊,自然是有她的能耐的……”
瑋妃看著眼前這個貌似乖巧的小妹,心中卻生出無限的鄙夷。無他,只因孟綺霞的母親是鵲巢鳩占,本來屬于瑋妃母親的主母位置竟被孟綺霞的母親杜氏生生奪去。若不是因為瑋妃入了宮,只怕瑋妃和她的胞弟孟旭凡還要遭到杜氏的迫害。
而這個孟家最小的女兒,一直自視過高,從小呼風喚雨任性妄為。再加上她懂得討太后的歡心,在孟康的貴女圈中她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見到被太后封為異姓郡主的謝雪臣,孟綺霞更是非常不服氣,認為對方不可能比她完美,定是耍手段欺騙太后才得來了郡主之位。
孟綺霞不悅地瞪著瑋妃,即便對方是妃嬪,她也認為自己作為最年幼的妹妹,瑋妃必須遷就著?!伴L姐,你怎么每一次都幫著那謝雪臣說話。她有能耐,難道你妹妹我就不好了嗎?”
瑋妃雖對她如此明顯的恃寵而驕不滿,但是仍將怒氣壓下。現在還不是對她嚴厲的時候,若她不這樣跋扈,只怕計劃還進行不下去呢。瑋妃滿臉寵愛,賠笑著哄到:“綺霞當然很好啦,只不過,太后雖喜歡溫碩郡主,但也并不是不喜歡綺霞你呀。”
孟綺霞輕蔑地一哼:“反正我就是看不慣她,她算什么呀。我好歹也是孟家的嫡女,孟康的貴女呢!竟然被一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郡主一直搶走風頭,這口氣,綺霞是萬萬咽不下的!現如今,長姐你還要帶著我去見什么婉嬪,那不是和謝雪臣一樣的貨色嗎?長姐你怎么就不心疼一下我這個妹妹?。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