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的深夜,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低著頭跪在瑋妃的面前,一聲不吭,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地板。她的身體僵硬無比,一雙手交握在一起,但也能夠看出那不自然的顫動。
瑋妃冷冷地定住眼前的侍女,眼中滿帶嘲諷卻又充滿不悅。她的話輕輕地飄在大殿之中:“桑兒,你可知本宮為何請你來這兒?”
請?桑兒心中冷笑,自己分明是被青葉挾持過來的。“桑兒不明白……還請娘娘明示。”
“呵,”瑋妃輕蔑一笑,“你的事辦得確實不錯,只可惜你太不懂得,什么是識時務者為俊杰了。聽青葉說,她花了一整天時間才找到了你,而當時你正準備出宮。怎么,可是有什么事情非要離宮不可?”
“娘娘曾答應奴婢,只要奴婢替娘娘完成那一件事情,奴婢就能出宮去。既然事情已經圓滿,奴婢才會收拾好行囊離宮。莫非是娘娘忘了?”桑兒仍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說道。
她桑兒不過是一個小奴婢,因為懂一些醫理,禁不住出宮的誘惑才會受瑋妃的指使去給班小姐還有她的婢女下毒。可是等她即將出宮之際,瑋妃卻找人將自己攔了下來,莫非……
“本宮是答應了你不錯,但是同時你也答應過本宮,會對此事守口如瓶。甚至將這件事情帶入棺材,此生不會提起半句。”瑋妃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桑兒,就像一顆釘子般將她鎖在了原地。
桑兒聞言,身軀輕輕一顫。
瑋妃望著桑兒,面無表情,語氣卻森冷無比,“本宮怎么都沒有料到,你一個小小婢女,竟然有膽子敢將我對你說的話一一寫了下來!好在本宮放心不下,找人盯緊了你,這才知道你留了一封對本宮如此不利的手書!”
瑋妃從青葉手中接過一張寫滿字的紙張,站起身來繞到桑兒的身邊,一邊看著紙張上的文字一邊說道:“本宮從前竟沒有發現你有如此大的能耐,不但將對話一字一句記錄下來,還附有了那么多可供查證的證據去向,苦棗從何而來,你又是什么時辰偷梁換柱,都寫得一清二楚。桑兒,本宮真是低估了你呀!”說著,將手中的手書一把甩到了桑兒的臉上。
桑兒的視線跟著手書一起飄落,等她看清了手書之后,低著頭的臉上突然劃過一絲寬慰的神情。
看來瑋妃找到的只不過是自己藏在花瓶中的那一封手書,她以為自己找出了全部不利的證據,但另一份一模一樣的還在自己的學醫筆記之中。瑋妃從宮門將自己攔下,就是因為這一封背叛了她的證據吧。既然如此,瑋妃必定已經對自己起了殺心了。
早年姐姐意外染病,瑋妃卻見死不救任憑姐姐病死,桑兒早已對其恨之入骨,卻為了出宮竟當了瑋妃的幫兇。即便今日她死了,能留下瑋妃作惡的證據倒也算是替姐姐報仇了。
想到這里,桑兒抬起頭,無所畏懼地直視著瑋妃。
瑋妃驚覺桑兒的神情突變,一張精致的面龐中瞬時間充滿了憤怒與陰郁。
“瑋妃娘娘的意思,是要了結了奴婢的賤命嗎?”桑兒平靜一問。
瑋妃卻微笑了起來,“難不成,你覺得自己不該死?沒錯,這宮中像你這樣熟悉醫理的不起眼的宮女不多,但是本宮也決不允許一個不聽話的奴才留在身邊!”
桑兒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瑋妃道:“娘娘,您難道就不相信報應么。因你而喪命的人那樣多,有沒有那么一瞬間,你怕他們化作厲鬼來找你討命?”
青葉怒步上前掐住桑兒的脖子,怒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跟瑋妃娘娘說話?!”
瑋妃不怒反笑,蹲到桑兒的面前一字一句地道:“或許你說得對,這世上真的會有報應。人人都是做過壞事的,人人都滿手鮮血,憑什么我先有報應?!但是你不一樣,班蘇和綠昆是你親手毒殺的,跟本宮沒有任何關系。而你的報應,本宮現在就能給你。”
瑋妃又站起身來,轉身就走,她的聲音隨著她的背影漸遠,但是依舊清晰,“青葉,將桑兒關起來,活活餓死。”
這一天天很陰,與往日里陽光普照格外的不同。沒有了陽光沐浴大地,空氣中很是寒冷。
阮祺萱穿著冬衣,披著件厚厚的斗篷跪在寢宮圍墻邊上,望著圍墻的方向連連嘆氣,不時低下頭將手中的祭祀冥品投放到火爐之中,看著小小的火焰將其燒毀。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周圍越來越陰寒了。
身后的彩菁暗暗嘆息,抬眸望了一眼圍墻那邊。通往芳梅園的門就在阮祺萱身旁不遠處,但是由于洛帝的禁足令,阮祺萱不能在芳梅園祭拜班蘇。
看著寒風中的阮祺萱,彩菁勸道:“祺萱,這兒是風口,你很容易染上風寒的。我們別在這里呆太久了,好嗎?”阮祺萱的手腳向來冰冷,即使穿多少衣
服也沒有作用。現在她光著一雙手,還跪在地上,實在讓彩菁擔心。
阮祺萱望著火盆輕輕搖頭,她的眼睛就像一面鏡子,只反射到火焰的光芒,卻看不出她的情緒。“今日的班蘇的頭七,我作為她生前的朋友,理應送一送她的。”
彩菁拗不過她,只好放棄勸告,“那好吧,你別太過傷心了。我去旁邊給你把風。”私自在宮中進行祭祀行為是不被允許的,現在阮祺萱被禁足,更加不能落人把柄了。只見阮祺萱的背影紋絲不動,彩菁便轉身朝前走了幾步。
可是想了想,彩菁卻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那里,于是悄悄回頭一看,竟看見寒風中的阮祺萱早已昏倒。
“祺萱!”
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聲說話,阮祺萱慢慢睜開了雙眼。
紅曼最先發現醒過來的阮祺萱,便回頭呼喚著彩菁與唐磊。唐磊迅速地到阮祺萱床邊,給她探了探脈象,隨后說道:“你真是嚇死表舅了,這么冷的天竟然跪在外面吹風。好在此次只是因為血氣不暢而暈倒,若是落下病根可就糟了。”
阮祺萱有點迷糊,搭著紅曼的手讓她拉自己坐起來后才問道:“表舅是怎么進來的?陛下準的嗎?”
彩菁上前說道:“你剛才突然暈倒了,我便馬上讓門口的守衛去求了陛下讓唐大人過來看看。沒想到,原來唐大人一直就等著見你呢。”
“見我?表舅,你找我什么事嗎?”喝了一杯熱茶之后,阮祺萱稍微恢復了一點。
只見唐磊從自己的藥箱夾層之中取出了一封書信模樣的東西,舉到了阮祺萱的面前,“這便是我急著找你的原因。”
阮祺萱疑惑地接過唐磊遞過來的書信,輕輕打開仔細地閱讀了起來。慢慢地,阮祺萱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暈倒后的意識模糊也霎時間清晰了起來。
她認真地對唐磊問道,“這上面的內容,可是千真萬確?”
唐磊點了點頭,“大致是的,這確實是桑兒的字跡。桑兒本是我在太醫院悄悄收的學生之一,三日前她將自己的醫理筆錄交給我作為功課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今早本來有一堂講課,但是從不缺席的桑兒卻始終沒有出現。若像手書中所說,桑兒辦成了瑋妃交代的事情后會離開皇宮,那她至少也會跟我說一聲。但是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所以我料想,她興許是出事了。”
阮祺萱低頭反復研讀這封桑兒親手寫的手書。這手書記錄了瑋妃如何指使她毒害班蘇和綠昆,還有事后如何將苦棗粉混入紫薯丸的經過。不僅如此,在一些有疑點的地方還提供了以供查證的證據,比如苦棗是從何得來,人證是誰,又是哪本書上記載了苦棗能與什么藥材相沖,都一一詳明。
“也許是桑兒出宮太急,忘了告訴你了吧?”紅曼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但是唐磊十分篤定,“不會的。桑兒是這么多學生之中最刻苦的一個,她曾對我說,平日里她的這本醫理筆錄就連睡覺都會放在身邊,所以如果她要離宮,是萬萬不會連這本筆錄都不拿走的。即便她出宮急,事后也定會想辦法給我托個信來要回筆錄,可是三天過去了,什么消息都沒有。”
“這么說來,桑兒極大可能已經被瑋妃滅口。如今我們得了這封手書,祺萱的冤情也可以洗脫了。”彩菁看著那手書,從中看到了阮祺萱的希望。若不是因為被陷害,阮祺萱又怎么會連好友的頭七都不能親自去送。
“這手書不能交到洛帝手上,”阮祺萱突然說道,聲音無比地沉穩鎮定,“我根本就沒有什么冤情,洛帝和太后都知道。現在的問題是班衍,這些天因為是班蘇的后事,他還沒有騰出手對付我。今日一過,班衍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要我的命!以他的勢力,要想制造我的意外死亡根本不難,就連洛帝都奈何不了他。別說洛帝現在不會動班衍,即便他想動,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事。今天過后,我的處境就會十分危險……”
唐磊苦想一番也贊同地點頭,“你說得對,按照班衍的性格,你害死了她的女兒,他必然會要你一命還一命。但是有一點我有另外的想法,班衍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向來一心二用。所以他不會因為要料理班蘇的后事而將你放在一邊,反倒是像在等什么。”
紅曼說道:“其實在我看來,班丞相并不是那樣好糊弄的人。那一天大家都那么明顯地將責任扣到祺萱頭上沒錯,可是班衍真的信了嗎?即便祺萱是誤殺了班小姐,那么綠昆又是怎么死的?綠昆是班府的丫頭,難道真的會因為班小姐走了就那么忠烈地去死?”
“有沒有可能,是班衍還在調查此事,所以他沒有輕舉妄動?”彩菁也漸漸抓住了問題的核心,若班衍真的認定阮祺萱害死了班蘇,為什么現在還留著阮祺萱的命。
“他
是在等真正的兇手行動。”阮祺萱冷靜地分析著,這一結論卻讓其余人都吃了一驚。“我們能想到的這些,真正的兇手肯定也能。但是兇手會比我們更疑惑,因為只要班衍一殺我,她就安全了。可是班衍至今沒有動我,他是想讓兇手如坐針氈。直到兇手覺得夜長夢多,不得不讓我‘畏罪自殺’,那真正的兇手也就暴露了。”
“什么?”紅曼難以置信地道,“這么說班衍是在那你當誘餌?!”
唐磊緊張了起來,他對阮祺萱囑咐道:“今夜對你來說很是危險,你絕對不能一個人呆著這里!”他急忙轉頭對彩菁道,“彩菁,你快快去請陛下來,說是榮貴人傷心過度得了風寒,讓他過來看看。”
彩菁趕緊道:“好,我馬上去,把情況有多緊急說多緊急。”說完便匆匆出屋去了。
唐磊又對阮祺萱道:“祺萱,等下陛下來了,你一定要盡可能拖住他!只有陛下在,兇手才不敢對你下手!”
阮祺萱點點頭,“表舅,我懂你的意思。為策安全,你將這封手書秘密交到班府,讓班家自己定奪我到底還該不該死。相信等班家的人看完,就會知道瑋妃才是最大的那個下棋者。我的命,也許才能夠保住。”
“表舅知道你心上的人并非洛帝,但是為了保命,不讓瑋妃得逞。你只能……只能委屈一下自己了。”唐磊皺眉勸道,自己也在心疼阮祺萱。要不是為了成全自己,她怎會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呢?今夜還要委屈自己去討好那所謂的丈夫……
這時候彩菁突然去而復返,“祺萱,快收拾收拾,陛下往這邊來了!”
紅曼皺起了眉,詫異地道:“你才剛出去,怎么這就到了?”
“我出門的時候,陛下就已經到了一條宮道之外了。快!收拾收拾!”彩菁一邊幫著收拾一邊大呼道。
洛帝從門口風塵仆仆地走進來,阮祺萱一見,趕緊撐起身子俯身請安:“嬪妾給陛下請安。”
洛帝舉手制止了她,示意她好好躺下。他走近,用大手覆蓋住阮祺萱的手,將溫度傳給單薄的阮祺萱,“聽說你染了風寒,可是因為班蘇一事?”
阮祺萱嘴角泛起一陣苦笑,“我與班蘇情同姐妹,她走了,我這心里不好受。想起往事一時失了神,便站在寒風中凍著了。”
洛帝聽后一陣沉默,低頭似在嘆息。“祺萱,當日朕將你作為意外害死班蘇的人,你可還怪朕?”
阮祺萱一愣,沒有想到他竟會這樣問。心中在想著,應該如何回答,最后還是將自己的想法坦白:“自然是怪的。只是這些天下來倒是想通了一點,若不是因為陛下將我禁足,只怕我會天天流連在芳梅殿傷心不已。班蘇因為我的失誤走了,我就更加不能再出去害什么人了。”
這確實是她的肺腑之言。縱然她被當作害死班蘇的人,但若非如此,她也許真的會放任自己沉溺在悲痛之中,而非振作起來去為班蘇討個公道。
“祺萱……”看著阮祺萱自責不已的臉,洛帝真的想要將真相告訴她。但他同時也想到,若他說了真相,知道了自己為了班衍舍棄了她,她會不會更傷心。
阮祺萱拋開消極的神色,抬眸望著洛帝道:“陛下,我有點怕,今夜班蘇會來找我。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陪我?”
洛帝明顯吃了一驚,好久才道:“祺萱,沒想到你第一次請求朕留下,竟是因為這種原因。”
阮祺萱以為他要責怪自己,另一方面也為了將姿態放得更低,作出惹人憐的模樣,于是惶恐地道:“陛下恕罪。”
洛帝擺了擺手,“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跟后宮中其他的女子相比,你是十分特別的一個。人人都會邀寵以固寵,但是你和皇貴妃幾乎從來都不對朕邀寵。皇貴妃性子向來冷淡孤清,自然不是其他女子可以相比的。但是你明明那樣活潑靈敏,見到朕卻連一句好話都不會對朕說。”
不知為何,面對阮祺萱時洛帝總有幾分被吸引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她骨子里太過獨立。她跟皇后那樣相似,又是那樣地不同。別人常說,“喜歡的人很多,愛的人只有一個”,他早已認定沈君芙是他此生最愛。而阮祺萱,大約就是喜歡的人之中最為喜歡的吧。
阮祺萱見他根本沒有在意她話中的班蘇,反倒沉浸在自己主動要他留下的喜悅中,心里生出濃濃的厭惡。這個男人怎么就冷血到了這種地步了?
“我哪里有像陛下說的那樣?我明明還給陛下做了飯菜呢!”她看得出來洛帝對自己的看重,因為同樣的眼神在敷宗槿身上出現過無數次。不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愛洛帝,也不會愛上他。洛帝能夠給她的是名聲權力,榮華富貴,但是她更加對敷宗槿身上那股溫和的安穩和一心一意有著深深的依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