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六十個(gè)時(shí)辰，四百八十刻，七百二十盞茶。
柳鳳泊不愛喝茶。
他愛喝酒，喝乾了五十壇。
一日十壇刀子酒，不多不少。
第六日，突降凍雨。
雨落成線，砸進(jìn)泥裡。
山坡上是出關(guān)亭，山坡下是出關(guān)路。
玉珠敲在亭蓋上，叮咚作響。亭中坐有一人，黑甲全身，腰間插一匕首，匕柄油光鋥亮。
他將黑盔放在桌上，面前放四海碗，手邊有一酒罈，尚未開封。
亭外有一黑馬，高大健碩。
董蠻武從不拴它，因爲(wèi)一匹好馬，配得上自由。
他愛最烈的酒，最辣的女人，最野的馬，一如他尊敬勇士。
山坡下的兩個(gè)人，就是勇士。
兩柄黑傘，如同頑石，黎明至今，紋絲未動(dòng)。
就像入定的老僧，等待頓悟的那一彈指。
風(fēng)雨不休，體雖寒，心未冷。
那一彈指來了。
出關(guān)的仗隊(duì)，出現(xiàn)在路的另一頭。
隊(duì)伍簇?fù)碇R車，並不奢華，甚至有些清冷。
人不過百，車不過兩馬並行。
畢竟，“和親”對(duì)燕國來說，不是值得大肆宣揚(yáng)的事。
頑石動(dòng)了。
柳鳳泊摸了摸耳後金針，向前一跨，黑傘微顫，欲前行卻又止步，與馬車相距三百步。
他望向坡上。
董蠻武昂然而立，手掌一拍，破開酒封。
酒香彌散雨中，醉人心神。
一傾，滿上海碗。
董蠻武一飲而盡，“第一碗，敬你豪氣干雲(yún)。”
碗碎，雷響。
從坡上奔下百來豪俠。
或戎裝，或布衣，或輕甲，或赤膊上陣。
或長劍，或大槍，或直刀，或奇門兵刃。
傘不收，劍不負(fù)，柳鳳泊邁步向前。
十步，豪俠高高躍起。
當(dāng)空一劍！
側(cè)身，出腿，奪刃！
直劍入手。
揮劍，飄逸瀟灑，逼退一衆(zhòng)豪俠。
復(fù)行二十步。
如蝶戲花叢，卻片葉不沾其身。
步伐不亂，筆直向前。
槍來，刺落。
刀來，隔飛。
奇門兵刃，自傷其身。
再進(jìn)三十步。
管你布衣豪傑，綠林好漢，江湖遊俠。
統(tǒng)統(tǒng)跌入泥中！
四十步！
劍圍之內(nèi)，無人敢進(jìn)。
上百俠客，讓開一條大道。
柳鳳泊將劍隨手一拋，環(huán)顧四周，冷冷一哼。
還剩二百步。
董蠻武滿上第二碗，“第二碗，敬你劍術(shù)絕倫。”
重甲從馬車後涌了出來。
黑色洪流，放下巨盾，“轟”的一聲，擋在白袍身前。
林火欲行又止，他知道，這是柳鳳泊一個(gè)人的生死之路。
他可能會(huì)死在這條路上。
但，林火不能動(dòng)。
一個(gè)男人的決斷，不容玷污。
柳鳳泊緩緩收起黑傘，輕輕放在腳邊，張手一招，“劍來！”
林火手中千磨劍，激射而出。
柳鳳泊朝黑甲縱身一躍，握劍在手。
腳下重甲匯成盾牆，向天槍刃如林似針。
柳鳳泊舞動(dòng)在槍尖之上！
第一輪刺擊。
柳鳳泊斬?cái)鄻屓校湓诙苌稀?
第二輪緊隨而至。
柳鳳泊足下連踏，壓垮巨盾。
槍尖臨身，柳鳳泊矮身舞劍，專挑小腿。
黑甲失去平衡，不堪重負(fù)，滾倒一片。
袍澤立刻將他們拉回陣中，不見絲毫混亂。
第三波轉(zhuǎn)瞬即至！
雨敲重甲，白衣仗劍！
柳鳳泊猛然噴出一口鮮血。
劍罡劃空而去！
槍斷，盾碎，人橫飛。
發(fā)披散，衣溼透，柳鳳泊挺直脊樑，如劍而立，“我不想見血！”
重甲會(huì)退？
不！他們是軍人，軍令所指，永不退卻！
他們！是大燕精兵！
重甲靜默無聲，持盾挺槍，步步逼近。
柳鳳泊眉眼顫動(dòng)，他突然覺得手中利劍，分外沉重。
但當(dāng)他望見道路盡頭的馬車時(shí)，再次咬緊牙關(guān)，握緊長劍。
白髮飛舞，嘴角溢血，耳後金針嗡嗡作響。
劍罡吐納，柳鳳泊殺入陣中。
心正，道德法智。
言正，語聲韻音。
身正，體氣精神。
行正，行立坐臥。
四正爲(wèi)罡！
由心而發(fā)，由言而動(dòng)，由身而舞，由行而止。
無堅(jiān)不摧！
柳鳳泊破開一條血路。
但他沒有絲毫喜悅。
他想不明白，在這出關(guān)路上，兩廂廝殺爲(wèi)的是什麼？
是大義？
是深情？
還是君王顏面？
兵卒沒有錯(cuò)，難道他又有錯(cuò)了？
衝出重甲，離馬車不過百步。
鳳棲，快了。
重甲沒有追擊，緩緩朝兩側(cè)退去。
柳鳳泊嘔出一口鮮血，腳步踉蹌。
董蠻武端著第三碗酒，撫摸匕柄，墨眉連成一字。
等柳鳳泊穩(wěn)定步伐，他纔將烈酒一口喝乾，“第三碗，敬你情深義重。”
天上悶雷滾滾。
隨行仗隊(duì)取箭上弓。
卻不是三輪射法，而是三排齊射。
平擊，仰角，吊射齊發(fā)。
重箭騰空，破風(fēng)而至，覆蓋柳鳳泊周遭一丈之地。
這些隨從用的是狄人射法，配扳指，以拇指第二關(guān)節(jié)勾弦，拳眼控矢。
此射法，射速迅猛，卻極難訓(xùn)練。即便是狄國人，也只能保證三千控弦。
此刻第一輪重箭尚未落地，第二輪箭矢已經(jīng)離弓。
柳鳳泊停下腳步，以劍指天。
一瞬！
千支劍出！
白袍千臂獨(dú)門絕技——千瓣花開！
烏雲(yún)遍佈，灰雨濛濛。
泥濘地上，白蓮盛開。
若說林火的蓮，是花之初開，那麼在柳鳳泊手中，就是盛世蓮華！
劍罡將每一之箭從中剖成兩半。
劍氣讓凍雨生出氤氳。
璀璨，純粹。
可，花開，終有花謝時(shí)。
狄人箭陣，卻連綿不絕。
蓮花凋零了，碎成片片紛飛。
柳鳳泊跪在上，七竅流血，咳血不止。
劍停了，箭沒停。
柳鳳泊胸膛起伏，勉力格擋箭雨。
箭支擦身劃過，白袍印上血痕。
腳步凌亂，甚至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在地上狼狽滾翻。白袍染上泥濘。
但他不曾停下腳步。
任憑利刃加身，污涅沾染，他的目光始終望向那輛馬車，那個(gè)人！
鳳棲！
近在咫尺！
箭囊空了。
柳鳳泊被雨淋透，白髮沾染泥濘，身軀鮮血淋漓，衣袍見不著本來顏色，就像是泥潭裡的土狗。
可他卻笑了，滿嘴是血卻笑得那麼燦爛。
董蠻武端著第四碗酒，久久沒有飲下。
仗隊(duì)散開，馬車就在眼前。
柳鳳泊蹣跚著走到車前，伸手想要拉開擋簾，卻又停了下來。
他接了些雨水，將臉上的淤泥血水抹淨(jìng)。
又收攏亂髮，儘量顯得服帖。
做完這些，他努力勾起嘴角，這才揭開擋簾。
車內(nèi)，鳳棲一身紅妝。穿著柳鳳泊爲(wèi)她選的嫁衣，就像是在等他來娶的誓言。
她靜靜地垂著腦袋，一如記憶中那麼美麗。
柳鳳泊忍住心中激動(dòng)，柔聲喚道：“鳳棲，我來了。”
沒有迴應(yīng)。
柳鳳泊胸口一窒，擠出一個(gè)笑容，“別鬧了，我來接你了。”
還是靜默。
“鳳棲？”柳鳳泊的聲音微微打顫，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
“又在淘氣。”那雙無比牢靠的手，顫抖著，摸向鳳棲的臉頰，他眼中滾著熱淚，臉上掛著最難看的笑容，“你跟我走吧，我們?nèi)ヌ煅暮＝牵也蛔鎏煜碌谝唬阋膊蛔瞿强ぶ鳌Ｎ覀內(nèi)ヒ粋€(gè)沒人認(rèn)識(shí)我們的地方，找一個(gè)山清水秀的村落，我耕田，你織布，我們要生很多很多孩……”
戰(zhàn)慄的手掌觸上臉頰。
觸手，冰涼。
董蠻武嘆了口氣，將第四碗酒倒在地上。
柳鳳泊從懷裡掏出木簪，輕輕插到鳳棲發(fā)上。
他溫柔地笑著，拔出耳後金針。
心在滴血，天也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