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十月,廿九日,冬至。
歲煞東,宜出行療病,忌上任探山。
雨瀟瀟,山蒙蒙,霧氣縈繞,岳山紅楓影影綽綽。
山師陰說要給林火踐行,可到了岳山腳下,他卻沒有出現。
“少主人說他身體不適,也不想見著你的蠢臉。”楓叔轉述了山師陰的離別贈言,用他的謙和語氣說這話,也是頗為有趣。
楓叔語帶歉意,“林公子,少主人從小沒什么朋友。”
林火也不在意,與楓叔鞠了一躬,“這幾日,叨擾楓叔了。”
“招待不周,甚是汗顏。”楓叔從衣襟中掏出一塊玉佩,“山師家商鋪遍布燕國,若是有什么需要,可用這玉牌,山師家必定設法相助。”
林火還在猶豫,楓叔已將玉佩塞到他手中,再一拱手,便轉身離開。
玉佩入手細密油潤,色澤白而略帶閃灰,玉側附有黃斑,正面雕一“山”字,雕工細致流暢,仿佛渾然天成。
林火將玉佩貼身藏好,目送楓叔走遠。
雨氣蒙蒙,藏青儒衫隱入霧中。
來的時候,四個人一匹黑馬。
走的時候,還是四個人,黑馬卻換成了黑驢。
上山有官道,騎馬也很便利。可他們現在是被追獵的欽犯,若是大搖大擺走正門,那才是自尋死路。
況且,王大夫說他在上至宗有些門道,只是這門道得鉆后山。
是什么門道?他原本不肯說。
在林火的堅持下,他還是松了口。
原來王大夫年輕時是個游方大夫,他曾經路經上至宗,救過一人性命。
那人姓賈,后來成了上至宗伙房總管。
今天就是來投奔這位賈總管的。
伙房總管,這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上至宗根植岳山,岳山這么大,利用職權藏個把人不在話下。
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這伙房,還真得通過后山。
后山小徑崎嶇,馬匹難以翻越,黑驢是最佳選擇。
不過,這黑驢不馱人,甚至不馱包袱。
驢背上馱的是酒!
整整四大壇。
“浸殘陽”原本就是稀少,這幾日被柳鳳泊喝了個干凈。他喝完“浸殘陽”,又喝干了“酡紅香”。
說到“酡紅香”,也是有趣。
這酒原名“迎風倒”,入口甜,落口綿,尾凈余長。喝時直落而下,神清氣爽,無甚感覺,可若是迎風一吹,飲者立刻面帶酡紅,熏熏然不知歸處。
因此得名“酡紅香”。
而今天驢背上馱這四壇子,更是名頭響亮,可說是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酒名“刀子”。
入口如炭,入喉如刀,入腸如火。
這酒如此出名,不是因為難得一見,而是因為隨處可見。
“刀子酒”制作簡單,小麥,高粱,玉米皆可釀制,主料與輔料還可重復使用。下至販夫走卒,上至達官顯貴皆可自制。
而這酒有個最大的特色,每個人釀出的“刀子酒”口感都不盡相同。
楚國曾有一酒豪,立志嘗遍天下“刀子酒”,最終喝到八十有三,壽終正寢,也不曾嘗遍。
只是不知道,柳鳳泊拿這貧民酒是為何。
林火猜想,或許是吃多了山珍野味,偶爾也會喜歡窩窩糟糠?
胡思亂想間,四人一驢已經入得山中。
身處山中觀岳山,又是另一番風景。
細雨沾葉無聲,枝條微搖,山霧淡涌,抬頭不見天,只見紅楓海。
“跟緊了,可別迷在霧里。”王大夫在前方帶路,不時提醒一番。
相比帶路,林火覺得王大夫游玩的興致更高。
王駿拈起一片紅楓,“這岳山紅楓得天獨厚,三季常青,冬季長紅不敗,也是世上一大奇景。”
柳鳳泊淡淡說道:“用來生火烤肉確實不錯。”
王大夫瞪了柳鳳泊一眼,后者聳了聳肩,“先生可以試試。”
王駿臉色漲紅,罵了聲“豎子”,加快腳步。
林火憋住笑,拉著小石頭跟上步伐。
其實小石頭并不需人攙扶,自他醒后,身體強壯不少,雖然還是瘦小模樣,但力量驚人,耐力更是上佳。
林火也不知道這是福是禍。
再行幾步,便見到一塊石碑,碑上刻著“上至后山禁地,內有猛獸靈怪,閑雜人等莫入”。
石碑不高,只到林火腰部。
王大夫誦讀了一遍碑文,拜了拜,口中念叨著,“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林火剛想有樣學樣,柳鳳泊卻坐了上去。
他大大咧咧坐在石碑上,開了壇酒,“走了半日,也是乏了,不如在這歇會兒。”
“在這歇?”王大夫搶過酒壇,只是酒壇略沉,差點沒有拎住。林火上前搭了把手,才幫他穩住身形。
王大夫有些惱怒,“你這可是要害死我們?還沒入得野徑,這里太不安全。”
柳鳳泊渾不在意,“不是我想歇會兒,是有人要我們歇。”
話音剛落,從霧氣中鉆出幾個人來。
身著黑白兩色道袍,白為底,黑為邊,袖繡八卦圖,身負三尺鋒。
五人站定,組一半圓,隱隱將林火等人圍在核心。
為首道士約莫二十來歲,一臉倨傲,“上至宗后山禁地,閑雜人等速速離開!”
“哦?”柳鳳泊坐著石碑,撐著下巴,“你說我是,我就是嗎?”
那道士兩眉一挑,“道爺說話,你們沒有聽見?”
柳鳳泊突然正色道:“你是不是喜歡吃豬肉。”
“什么?”那道士臉色詫異。
柳鳳泊嘆了口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林火噗嗤笑出聲來。
那道士先是一愣,隨后臉色漲紅,手指柳鳳泊,“你!你!你!”
他深深吸了口氣,隨后仰天大笑,“好!好!好!”瞪著柳鳳泊,道士牙關緊咬,“想不到!我第一天巡山上任就遇到爾等匪類!”
“道長息怒啊!”王大夫隔開兩人,想要作揖。
林火心中火起,拉住王駿衣角,“先生,是這道士盛氣凌人,何必道歉。”
王大夫急使眼色,低聲說道:“你難道忘了我們為何而來?”
林火心氣一窒,但立刻挺直了腰桿,“我沒讀過多少書,但也知道古人云,‘予唯不食嗟來之食’。”
王大夫急道,“氣節何價?命何價?”
林火微微一笑,“我也要問先生,命何價?氣節何價?”
王大夫看著林火,眼神復雜,卻沒說話。
“你們說完了?”道士指了指地下,王大夫與林火已經踏入石碑之內。
林火瞥了他一眼,拉起王大夫,扭頭就走。
“嗆”的一聲輕鳴,道士已經拔劍在手,“擅闖后山禁地!上至宗可是你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林火并不理他,徑直走遠。
忽聽得腦后風聲起。
劍背輕鳴!
林火一把推開王駿,側身避讓。
扭頭,劍鋒擦著臉頰劃過。踏步,林火身形倒退一尺,“上至宗就是這么教你?暗箭傷人?”
那道士雙眼微睜,“小賊,腿腳倒是靈活的很。不過,下一劍就要你跪下求……”
話音未落,木劍已至!
勢如雷霆!
一晃!
劍尖正中咽喉!
道士抓緊喉嚨,跪地嗚咽。
林火木劍一劃,劍尖指地,掏了掏耳朵,“你說了什么?”
柳鳳泊撫掌而笑,“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