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從王城到燕國之南,日夜兼程。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恢復馬力。
用三匹良駒,輪番拉車。
若是被他人看到,必定被罵暴殄天物。
但是林火依舊馬不停蹄。
短短十日,他已瘦了一圈。
不僅因為旅途勞累,也因為這鬼天氣。
十日下了六場雨,仿佛被雨云籠罩一路。
老爺子說,越是往南,越是春暖花開。
林火尚未感到暖意,濕冷已如跗骨之蛆。
若說北方寒風,似刀削斧砍,要將人斷成豎棍。那南方冰雨,便是綿針,從每個縫隙侵入骨髓。
但他不能停下。
心中有火,澆不滅,燒不盡,阻礙便不是阻礙。
可王伯畢竟年邁,不復當年之勇。
醫者不自醫,他輸給了歲月,輸給了見鬼的天氣。
第七日,便臥病難行,林火獨立支撐。
令他驚奇的是,車內紅氅,竟也堅持了下來。
南柯姑娘面色憔悴,雖不用趕車,但這十日露宿野外,未有一句怨言。
看似嬌弱如花,卻異常堅韌。
林火越發好奇。看南柯姑娘衣著考究,舉止優雅,即便餓極,也是細嚼慢咽。不知是否大富大貴,但絕對是大家閨秀。
哪個爹娘如此狠心,讓一個姑娘,孤身一人,輾轉千里前往九霄?
又是什么信念,支撐著少女,無怨無悔?
王伯不肯說,顧左右而言他。
南柯不回答,就當不曾聽過。
畢竟少年心性,越是如此,林火越是好奇。
他下定決心,此間事了,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十日,奔過平原,繞出山壑,翻越矮丘。
感嘆大燕地大物博,也嗟嘆百姓不得安寧。
野店孤墳,十里荒地,百戶村落,如今十不存一。
大燕腹地,竟連龍興邊境都不如。別說南柯看得眼眶泛紅,林火心頭也不是滋味。
好在第十日,林火見到了面前村落。
初見時猶是清晨。
冬日蕭條,依舊美如詩畫。
霜覆梯田,層層疊疊,白黑相間。
頂上匯聚,青瓦白墻鱗次櫛比,幾縷炊煙,半遮半露。
偶得幾聲犬吠,聽聞幾道雞鳴。
此情此景,王駿似也好了不少,嘴角含笑,眼眶含淚,“四十年了,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還能回到這里。”
村落靠山,山名龍門。
皆因九霄宗門在內,若是入得山中,便是魚躍龍門。
然而,依照王伯所言,九霄宗門,依山設陣,隨林起勢,時刻變幻。尋常人只能徘徊山腹,尋不得宗門所在。
不過,九霄并非只有宗門。
他在山下立有書院,教書育人,誰都可學。
而天資過人之輩,會被引入宗門。或是有大機緣,誤闖其中,也可留下求學。
只需尋得書院所在,王伯自有信物,能夠入得宗門。
憑借宗門勢力,想找山師陰或許困難,但絕非無能為力。
只是四十年未曾回來,王伯也記不清準確位置。
林火沿著阡陌小道,趕車入村。
村中居民,對馬車并不驚奇。耄耋老翁曬著太陽,懶洋洋地瞥上幾眼。還有膽大的垂髫小兒,靠近馬車討糖吃。
林火原是沒有,卻沒想到,南柯姑娘竟然掏出糖來,順便問了書院位置。
孩童七嘴八舌地指了去處,搶著糖果跑遠。
林火看著南柯發愣。
南柯攏了攏鬢角,隨意說道:“我有個弟弟,喜歡吃糖,我便隨身帶著。多年,也就成了習慣。”
林火聞言,也就不再多問。
方才那些孩童所說,書院不在此處,還得過個林子。
入得山中,朝西面再走半日,就能尋到。
林火趕車穿過村落,入得林中。
王伯似是激動,精神好了不少,和林火一同坐在車頭,嘟囔著,“不知老友可好。”又說,“方才那村子見著眼熟,四十年前不過是個小屯。想不到過了四十年,變化如此之大。”
時光荏苒,歲月變遷。
離山時風華正茂,回山時白發皚皚。
轉眼他駝了脊梁,樹卻長了新芽。
唯四季輪回,生生不息。
他說了很多,林火靜靜聽著,聽出他近鄉情怯。
他感嘆這江湖亦是如此,今朝弄潮兒,明朝只能活在書里,活在說書人的話語中。再過些時日,又有狷狂少俠粉墨登場,前赴后繼。
天下亦是如此,只聽過無邊星辰,未聽聞萬載王朝。
林火聽了一路,不知不覺已深入林中。
林深物靜。
林火聽見,斷枝聲響。
心生警覺,立馬拉住韁繩。
一頭棕鹿,從車前一躍而過。
同時,傳來弦響。
林火全身緊繃,將王伯護在身下。
“奪”的一聲,箭支沒入身側樹中。
又是敵襲?
他將王伯推入車里,按住千磨劍柄。
一個獵裝少年,從林內走了出來,口中猶在自言自語,“該死,又射偏了。”
林火轉向那人,心中捉摸不定。
那少年,星目朗眉,棱角分明,與山師陰略顯陰柔不同,若是留個絡腮胡,最是男兒陽剛本色。
那人見著林火,先是撓了撓頭,想要抱拳,可瞥見林火掌中利劍,突然浮出古怪笑意,“你是劍客?”
林火一愣,這人要干什么?
說話間,那人已經丟下黃樺長弓,抽出腰側短刀,“在下呂烽,得罪了!”
說罷,躍上馬車,揮刀便砍!
林火心中莫名,可刀鋒臨頭,唯有迎敵。
刀勢極快,林火只得橫劍胸前。
“當”的一聲脆響。
劍上傳來巨力,林火向后退出一步,險些跌下車頭。幸好他也反應迅捷,單手握住車檐,穩固身形。
獵裝少年,卻未搶攻,大呼,“好劍!”
原來,方才刀劍相交,呂烽手中短刀,已豁開缺口。
千磨細劍,越磨越利。
那少年卻不在意,高聲喝道:“再來!”
說罷,揚刀再戰。
車頭狹窄,兩人站立,已是靠得極近。
短刀近戰,最是兇險。
可林火,豈會被迫挨打?
小臂發力,劍尖敲中刀面,短刀砍入車板。
林火手腕再抖,掃向少年胸膛。
那少年異常果決,竟然立即撒手松刀,猛然下腰,避開此劍。同時右足上撩,踹中刀柄。短刀在空中回轉,再次落入手中。
林火進步再刺。
少年甩出短刀,直襲林火脖頸。
林火若是這劍刺實,雖能重傷對方,但自己也難保周全,只能回劍防身。
又是一聲脆響!
短刀擊中劍身,高高彈起。
林火只覺手臂一震,難以發力,這少年竟有如此力道!
趁林火手臂發麻,那少年凌空一躍,已握住半空短刀。
刀開一邊,其勢為堅,最是一往無前!
林火只能再擋。
刀重!
力大!
勢沉!
林火被劈落馬下。
可他豈會甘心?
落地之前,劍挑石子,正中少年腳踝。
獵裝少年立足不穩,從車頭另一邊,同樣滾落下來。
兩人摔得一身塵土,又迅速挺身而起。
一人持刀,一人負劍,隔車相望。
獵裝呂烽刀尖指地,“劍法不錯!”
林火不甘示弱,揚起劍鋒,“彼此彼此。”
呂烽挑了挑眉,哈哈一笑,大喝一聲,“再來!”
兩人就要再戰,卻聽到林中傳出聲響,似是有人廝殺。
林火望了眼呂烽,后者一臉興奮,拔腿就跑,“愣著干嘛?有人打架!還不去看!”
林火有些無奈,這人莫非是個武癡?
但,若真有人在林中遇險,袖手旁觀,絕不是他的性子。
他對馬車說道:“王伯,你自己小心,我去去就回。”
說罷,追著呂烽而去。
林火追到呂烽身后,見到他伏在樹后。
呂烽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噤聲,“是黑一門。”
黑一門?那個刺客組織?他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林火心中疑惑,順他目光望去,目眥欲裂。
十道黑衣,將兩人圍在當中。
藏青儒衫,滿是血污。一身紅衣,連泥帶土。
赫然正是,楓叔與山師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