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匕首,埋了半截,血漬洇染積雪,點點滴滴,延向遠方,消失在斷崖邊緣。飛雪將崖邊足跡,掩去些微。伍庚卻望著那足跡,發不出聲響。
伊世羽跳了下去。
伍庚便這般,看著他躍入雪中,伸出手,似要握住某物。最終,一身白色皮草,與那飛雪融在一塊兒。
落了下去?還是化入雪中?伍庚有些分不清楚。
伊世羽隱在人後,擋了狄國大軍,誆了大燕羣雄。或許幾年之後,都不會有人記得“伊世羽”這個名字,但他確實存在,就像是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燃亮一瞬,陷入永寂。
可,只是這一瞬間,卻將天下改變。
伍庚,不得不服。
但,他心服,卻不會就此放棄掙扎。他不得不問自己,如今之事,真是無法挽回?或許真如伊世羽所言,他已再無勝算。
可是!伍庚絕非輕言放棄之人。若是如此羸弱之人,他也不會未至而立,便成爲黑一門真正話事!
伍庚迎著風雪,走向崖邊。他拾起路邊沾血匕首,往身上抹了幾下,收入袖中。畢竟做了半年主僕,雖是演戲,也是值得留念。這匕首,算是他對伊世羽最後那點念想。
伊世羽將殺人之罪強加於他,他既然洗脫不淨,那他便認。
認命,纔可知命,方能改命。
繼續向前,踏著書生血痕,伍庚行到山崖邊上。
低頭去看,雪花遮掩,見不到山崖底部。
再擡頭,放眼去望。臥龍坳中人仰馬翻。似乎真如伊世羽所言,雪中燃火,這一把火燒不盡武慎人馬,若要收拾殘局,伊世羽必定安排了副策。
可那副策,便是書生手中另一條紅綾?紅綾未展,副策不顯?
伍庚瞇起雙眼。
他不信!
他相信伊世羽必定設有副策,但他不信伊世羽會在最後關頭,給他一擊翻盤的機會。以此爲基礎繼續推算,只怕伊世羽後來拿出的那團紅綾,只是他備的後手。就怕一條紅綾不能使用,再備一條以防萬一。
伊世羽直到最後,也在給伍庚做心理暗示。他要告訴伍庚,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伍庚絕無翻盤機會。他將這概念,在潛移默化之間,反覆灌輸。
那麼,他爲何這般大費周章?
伍庚想到此處,緊緊皺起眉頭。雖然荒謬,但伍庚推測,伊世羽的計劃,必定出了疏漏。而這疏漏,將會是伍庚翻盤良機。
腦中急轉,伍庚只覺身周雪花如同鵝毛一般,令人心煩。
鵝毛?
伍庚心念一閃:羽毛!
白鷹!
伊世羽會在今日特意使用白鷹傳信,說明他早已算到今日雪落。但是,那白鷹只用了一次。
一次!
沒錯!這個數量,問題極大。
戰局之中,信息流暢乃是重中之重,爲何白鷹只用一次,便棄之不用?
只有一個解釋。
因爲,這雪勢大得出人意料,就連白鷹都無法穿越!
伍庚眉頭一挑,“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方纔伊世羽特意提起火勢無法消滅全軍,但是隻要副策一出,依舊能夠掌控全局。從他口中說來,這點小小差錯,都在他計算之內。
可若是換個思路來想,又會如何?
伊世羽在撒謊!
他確實已經算到落雪,但這場大雪超出他的推算!臥龍坳中那把火,不僅無法全滅武慎軍,甚至重創都成問題!他用一記副策,一場欣然赴死的演技,想要誆騙伍庚,拖延時間。而他的真正副策,必定還未至此地。
伍庚勾脣微笑,以此後推,伊世羽留下的副策,應該就是山下獨孤。
雖不知道,獨孤孝如何脫出重圍,但應是他無疑。
伍庚捏著袖中匕首,微微笑著,“伊先生啊伊先生,你到死,還要算計鄙人。”
若是尋常人被伊世羽騙進,只怕已經投子認負,那便會任由山坡火球繼續轟擊。時間一長,即便原本火勢不夠,最終也會無法挽回。
可惜,伍庚不是尋常人。從始至終,他都未放棄思考。
伍庚展顏望向山坡火球來處,若想翻盤,就得將這些投點統統掀翻。
他從懷中,掏出一截竹筒,筒外接一導火索,這竹筒便是黑一門門中,應急呼喚同門之物。這方法極其顯眼,不到萬不得已,絕不使用。現在,正是時候。
伍庚取出火折,點燃導火索。
“嘭!”
尖嘯飛空,炸開一圈墨黑霧團。遠在山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埋伏等待的黑一門門人,盡皆擡頭,衝向黑霧所在。
山徑之中,獨孤孝盯著那團霧氣,眉頭一皺,高聲呼喝,“丟下無用輜重!全速行軍!”
後山林內,貓怔仲咬著龍荔,瞇眼打量黑霧,“小伍子,本座正在找你呢。”
臥龍坳中,煙霧繚繞,臥龍冢前,疲於奔命。
陶竹灰頭土臉,嘶聲吼叫:“穩住!全都穩住!”
“轟!”
火球砸在山壁之上,飛落帶火石塊。
十數道士躲閃不及,被石塊砸成肉醬。
燃油從石丸中飛濺而出,遇火即燃,四處都是焦臭氣息,遍地盡是哀嚎聲響。
陣仗越縮越小。
“澆雪!滅火!”陶竹仍在指揮,頂在陣仗最前。
志清脫了外袍,兜做布袋,帶著剩餘人們,將一袋袋白雪澆在烈火之上。
火焰灼傷雙手,濃煙薰紅雙眼,和尚道士站到一處,此時再無你我之分。他們都知道,若再爭鬥,只會全軍覆沒。
範卓護著武睿,躲在陣中內側。如此亂景,也讓他無法寧神揭秘。他爲武睿盪開落石,揮滅火光,盡職盡責。
武睿深受感動,“經此一事,孤已知上至宗忠君愛國!孤許諾於你,若孤能安然返還王都,必定大興道教,大興上至宗教義!範卓道長,可爲國師……”
“轟!”
話音未落,又是一記火球轟在山壁之上。範卓護住武睿腦袋,哈哈笑著,“大王乃是真龍天子,自然吉人天相!”
林火也在陣前奮戰,他奮力澆滅一處火焰,正要回身,卻突然站在原地,閉起雙眼,耳廓微動。
卻未看見,滾坡火石,向他飛速滾來。
他就那麼站在原地,無知無覺。
“林火!”志清大吼一聲,將林火撲倒在地,兩人滾出幾尺,避過那顆滾石。
撲在髒雪之中,志清拎起林火衣領,“你瘋了?站在原地不動!”
“不。”林火搖了搖頭,“你聽。”
聽?聽什麼?
志清疑惑扭頭,不知所以。
林火淡淡說道:“投石車,停了。”
一時之間,志清愣在當場,“停了?”
他放開林火,站起身來。
那飛石呼嘯,真的,停了!
“停了!停了!”志清仰天大笑,陡然跪在雪中,彷彿丟了渾身力氣。
劫後餘生,讓越來越多人掩面而泣,多是雙膝跪地,或是跌坐雪中。
林火卻重新站了起來。
他拋開包雪外袍,按住腰間刀劍,“還沒有結束。”
衆人擡眼看他。林火徑直站在衆人之前,正面朝向洶涌濃煙,煙霧滾滾看不真切。
“範道長!”林火突然高聲喝道。
範卓扶著武睿,瞇起雙眼,“林施主,喚貧道何事?”
“你還有一刻時間。”林火拔出千磨,“打開冢門。”
狂風掃過山坳,捲去層層濃煙。
煙霧之後,露出武慎軍,兵甲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