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本多是二岡山莊的新住戶，但至今還沒有請過這別墅區(qū)的老資格居民。風(fēng)傳在御殿場附近，以美軍爲(wèi)對象的酒吧、遊娼、拉客的，或帶著軍用毛毯在演習(xí)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夜鶯”等等，嚴(yán)重地傷害了風(fēng)化。人們因爲(wèi)害怕而遠離了別墅，今年夏天又陸續(xù)回來了。本多這次是借游泳池開放的機會，首次邀請他們。
最老的住戶是香織宮夫婦和真柴銀行的真柴勘右衛(wèi)門的老寡婦。老寡婦說要帶著三個孫子來。另外還有別墅區(qū)的幾個人，以及東京方面的慶子和月光公主，再加上今西和椿原夫人。楨子由於出國旅行，早就回信說不能參加了。本來是應(yīng)該椿原夫人陪她旅行的，但是她選擇了別的門生作旅伴。
本多奇怪地發(fā)現(xiàn)，一向?qū)蛉耸挚瘫〉睦嬷Γ裉鞂ν鈦淼膸凸ぃ还苁菑N師還是侍者，都一反常態(tài)，慈祥地微笑著。她說話和藹，對人處處體諒，想向別人和自己證明，她是一個如此爲(wèi)世人所喜愛的人。
“太太，院子裡的涼亭那邊怎麼準(zhǔn)備呢？那裡是不是也要放些飲料？”已經(jīng)換上白色工作服的侍者說。
“好啊。”
“不過，我們?nèi)齻€人恐怕照顧不到那裡。我們往暖水瓶裡放些冰塊，就請客人自己動手好不好？”
“是啊，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的，多半是情侶，還是不打擾更好啊。但是到了傍晚，可別忘了薰蚊子呀！”
本多聽到妻子這樣講話，心裡爲(wèi)之一驚。她提高了嗓門，用詞圓滑。梨枝一向最憎惡的是華而不實，現(xiàn)在她的聲調(diào)和言語都流露著這種味道，聽起來好像是在指桑罵槐。
白衣侍者們的快速走動，彷彿一瞬間就在室內(nèi)的空氣中，胡亂拉出了許多直線。那漿得筆挺的白上衣，那充滿朝氣而勤快的舉止，那畢恭畢敬的儀表，那職業(yè)性的殷勤，把整個家庭變成了他人的清爽的世界。在這裡，個人性的東西已不復(fù)存在，彼此間的互相協(xié)商、相互問詢、或指揮命令，真像是折成蝶形的白色餐巾在那裡飛來飛去。
游泳池邊，準(zhǔn)備了簡易餐桌，供穿游泳衣的客人們進午餐。到處貼著“更衣室設(shè)在樓下”的紙條。周圍的情景眼看就變了樣。本多珍藏的落地式電唱機被蒙上了白桌布，變成了室外酒吧。這雖然是自己的主意，但幹起來一看，卻像發(fā)生了一場暴力性的變化。
在越來越熾熱的陽光照射下，本多呆呆地望著周圍的一切。這是誰出的壞主意？究竟?fàn)?wèi)了什麼呢？花費幾個錢，宴請這些闊氣的客人，得意地扮演一個資本家的角色，炫耀竣工的游泳池。當(dāng)然，這是從戰(zhàn)前到戰(zhàn)後，在二岡修建的頭一座個人游泳池。而且在這個世界上，由於被招待而不嫉恨他人富有的大度之人大有人在。
“你把這個穿上吧?！?
梨枝把拿來的古銅色薄毛料褲子、長袖襯衫和印有極細小水珠花樣的茶色蝴蝶領(lǐng)結(jié)，放在傘下的桌子上。
“就在這裡換嗎？”
“有什麼關(guān)係？能看見的只有侍者。而且那些人現(xiàn)在正在吃午飯?！?
本多拿起兩端呈葫蘆形的領(lǐng)結(jié)，用手捏著一頭，對著池水的光照瞧起來。這實在是一條簡易粗俗的，沒有派頭的領(lǐng)結(jié)，這使他想起了簡易法庭的“簡易命令”程序?！昂喴壮绦虻母嬷c被告知人的異議”……而且，除了那個最終的核，本多所奢望的閃爍著光芒的焦點之外，最嫉恨這越來越臨近的聚會的，正是本多自身。
真柴老寡婦帶著三個孫兒最先來到。雖說是孫兒，卻是以老處女姐姐爲(wèi)首的姐弟三人。兩個弟弟是戴著普通眼鏡帶有秀才風(fēng)度的大學(xué)四年級和二年級學(xué)生。姐弟三人立即到更衣室去換游泳衣，奶奶身著和服呆在傘下。
“男人活著的時候，戰(zhàn)後每到選舉時就特別愛和我吵架。我就是爲(wèi)了氣氣他，投了的票。我是德田球一迷啊。”
老寡婦說話時，就像蝗蟲縮著身子不住地摩挲翅膀一樣，兩隻手又是對領(lǐng)子，又是拉袖口，一直在神經(jīng)質(zhì)地忙著。她的確如人們所說的，既灑脫又快活。但是，在那淡紫色的眼鏡片後面，卻隱藏著一雙在經(jīng)濟上對一族鄉(xiāng)黨明察秋毫的目光。在她面前，被她那冰冷的目光一掃視，誰都會覺得像是她的親屬。
換上泳裝走出來的三個孫兒，體態(tài)穩(wěn)重而沒有棱角，是典型的良家子女。他們相繼跳入水中，慢慢遊起來。最先進入這池子的不是月光公主，沒有比這更讓本多痛心的了。
不久，梨枝領(lǐng)著已經(jīng)換上泳裝的香織宮夫婦從室內(nèi)走過來了。本多爲(wèi)沒有看見他們駕到而未能迎接表示歉意，順便也責(zé)備了梨枝。但殿下只擺了擺手，說著“哪裡，哪裡”就下水去了。老寡婦輕蔑地望著這種應(yīng)酬。殿下游了一會兒，剛坐在池邊上，她就從遠處尖聲喊道：
“殿下多麼年輕健壯啊！要是在十年前，該報名參加游泳比賽了?！?
“現(xiàn)在還是比不了真柴女士啊。剛遊了50米就喘不過氣來了。能在這御殿場游泳真是好極了，雖然水涼了一些?！?
說著像是除掉虛飾似地抖落身上的水珠，混凝土地面上滴下了一個個黑點。
殿下想使自己的舉止行爲(wèi)，一切依照按戰(zhàn)後的風(fēng)俗，儘可能地淡泊，不拘形式，但有時反被認爲(wèi)太冷淡，他自己卻無察覺。在不需要保持威嚴(yán)之後，他就不大理解如何和別人的交往了。殿下特權(quán)式地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討厭舊傳統(tǒng)，因而他輕視目前仍然注重傳統(tǒng)的人。這雖然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是他所說的“那個人太不進步”，實際上同他從前說的“那個人出身太卑微”，幾乎成了同義語。殿下把一切進步主義者評價爲(wèi)與自己同樣的“掙扎於傳統(tǒng)桎梏”的人。其結(jié)果，再向前邁進一步，殿下便會荒謬地認爲(wèi)自己生來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
本多第一次看到殿下爲(wèi)下水而摘掉眼鏡的面孔。對殿下來說，眼鏡是他與世人相聯(lián)繫的相當(dāng)重要的橋樑。在他那斷了橋的臉上，大概是陽光晃眼的緣故，露出了一種在過去的尊貴與現(xiàn)在之間，焦點不定的茫然的悲哀。
相比之下，略顯臃腫、身著泳裝的妃殿下，則洋溢著舒展的氣質(zhì)。妃殿下仰面浮在水面上，舉起一隻手，向這邊微笑的姿態(tài)，宛如在箱根羣山的背影下，嬉戲著的一隻潔白美麗的水鳥。人們不能不感到，妃殿下是少見的懂得幸福的一個人。
真柴家的孫兒們，出水後圍祖母身邊，同時又與兩殿下有禮貌地應(yīng)酬著，這使本多有些不耐煩。這些年輕人，光知道談美國的事情。長女說的是自己正在留學(xué)的高級私塾，弟弟們說的是大學(xué)一畢業(yè)馬上就要去留學(xué)的那所美國大學(xué)。反正談什麼全都是美國。說那邊已經(jīng)普及了電視，要是日本也能那樣該有多好啊。照日本現(xiàn)在這種樣子，恐怕沒有十年以上的時間，是看不到電視的等等。
老寡婦不喜歡這種未來的話題，她立刻打斷了他們：“你們都在譏笑我看不到電視了是不是？那好吧，我每天晚上變成幽靈，出現(xiàn)在電視上給你們看！”
祖母毫不留情地管束著年輕人的談話，而年輕人對祖母說的話，都默默地洗耳恭聽，這異樣的光景，使本多感到這些孫兒們像三隻聰明的兔子。
人們對接待客人的方法熟悉起來，穿泳裝的客人相繼出現(xiàn)在露臺的入口處。沒換泳衣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兩對著泳裝的夫婦圍了起來，他倆只好隔池向大家招手致意。今西穿著不太合身的肥大的夏威夷衫，椿原夫人照常穿著喪服似的顏色發(fā)黑的羅紗衣服，在光閃閃的游泳池前，如同一顆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刻就發(fā)覺了這種效果。他推測，一定是今西想嘲弄那個企圖永遠扮演不自量力的滑稽角色的單純的夫人，才故意穿那種夏威夷衫到這裡來的。
等跟他們說完話的穿游泳衣的客人朝這邊走來，他們纔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繞著池邊走過來，他倆黑色和黃色的倒影在池水中搖晃著。
兩位殿下十分熟悉今西和椿原夫人。尤其是殿下，由於戰(zhàn)後經(jīng)常出席所謂文化人的聚會，和今西的關(guān)係是非常融洽的。這時他對身旁的本多說“來了一位有趣的人?！?
“這些日子總睡不好覺?！弊聛淼慕裎魈统鰜硪粋€皺巴巴的外國香菸盒，又把它扔掉了。然後又掏出來一盒新的，開了口，彈一彈盒底，靈巧地頂出一支菸來。他把煙銜在嘴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啊，有什麼煩惱的事嗎？”殿下把用完的碟子放在桌上，問道。
“沒什麼煩惱，可是一到夜裡總要和人交談。談啊，談啊，一直談到早晨。在天亮之前，兩人都以服毒自殺的心情，一同嚴(yán)肅地吞下安眠藥，想睡覺。第二天早晨一醒來，仍然是一個什麼事也沒發(fā)生的平常的早晨?！?
“每天夜裡都談些什麼呢？”
“一想到今夜是最後的夜晚了，話就不知有多少。談到這世界所有的一切。自己乾的事，別人乾的事，這個世界所經(jīng)歷的事，以前人類所幹的事，以及被棄置的沉睡了幾千年的大陸，什麼都行，都是話題。因爲(wèi)今天晚上是世界的末日?！?
殿下從心眼裡發(fā)生了興趣，他進一步追問：“那麼，第二天又活下來還談什麼呢？要說的話不是一點兒也沒剩嗎？”
“這沒關(guān)係，來回地說唄。”
殿下對這種嘲弄人的回答有點兒厭煩，不吭聲了。在一旁聽著的本多，弄不明白今西什麼時候能說出正經(jīng)話，他想起了今西從前的那個奇談怪論，便問道：
“那麼，那個‘石榴國’怎麼樣了呢？”
“啊，那個呀？”今西冷漠地瞟了本多一眼。他近來的臉色越來越顯得憔悴了，再配上那夏威夷衫和美國香菸，本多感到他簡直和某種類型的美軍翻譯差不多了。
“那‘石榴國’滅亡了，已經(jīng)不存在了?！?
這是今西一貫的作法，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但是那個被稱作“石榴國的”的“性的千年王國”，倘若在今西的幻想中已經(jīng)破滅了，那麼它在討厭今西的幻想的本多的心裡也就破滅了。無論在哪裡，它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且殺戮那幻想的兇手竟是今西，那麼今西是怎樣被觀念之血迷住了心竅，毀滅自己所構(gòu)築的王國呢？那一夜的慘景是可想而知的。他用語言構(gòu)築，又用語言將它毀滅。那一次也沒有成爲(wèi)現(xiàn)實的東西，在什麼地方顯現(xiàn)過一次後，便被殘暴地毀壞了。本多看到今西的舌頭在舔嘴脣，一看見他那被藥品染得發(fā)黃的舌頭，他那觀念上屍山血河，便真真地浮現(xiàn)在本多的眼前。
與這虛弱、蒼白的傢伙相比，本多的遠爲(wèi)穩(wěn)健和素樸。但是在“不可能”這一點上，二者是相同的，今西一點都不表現(xiàn)出感傷，故意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出了那句“‘石榴國’滅亡了”，他這種輕浮相，深深印在了本多的心裡。
椿原夫人湊近耳邊的喁喁低語聲，打擾本多的思想。她那極力壓低的聲音，已說明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情。
“這事只告訴本多先生。楨子現(xiàn)在到歐洲去了。”
“噢，這我知道。”
“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她這一次沒有約我，帶著別人走了。那是她的一個看上一眼就叫人討厭的差勁的弟子，我對這個人不想做什麼評論。反正關(guān)於旅行的事，她對我什麼也沒說。這樣的事怎麼能想像呢？我雖然到機場去送行了，但心裡難過，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這是爲(wèi)什麼呢？你們不是莫逆之交嗎？”
“豈止是莫逆之交，楨子是我的神，我被神拋棄了。說來話長，她的父親既是詩人，又是軍人。在戰(zhàn)後的困難時期，首先援助她的是我。我一切聽她指點，對她毫無隱瞞，一向按照她的指示生活過來的，並且按她的指教吟詩作歌。這種與神同心同體的感情一直支撐著我這個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兒子的失魂落魄的女人。即使在她赫赫有名的今天，我的心情也絲毫沒變。但是隻有一件事不行，就是她和我的才能相差懸殊，這次被拋棄，就更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不過與其說是才能相差懸殊，不如說是我毫無才能。”
“哪兒的話?！庇伸队斡境氐姆垂?，瞇縫著眼睛的本多敷衍地說。
“是的，我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能明白固然好，不過，我到現(xiàn)在才搞清楚，她是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一點。竟然有這樣殘酷的事嗎？既然當(dāng)初就知道我是個毫無才能的人，卻又指導(dǎo)我，讓我惟命是從。有時也讓我高興高興，能利用就利用我。而現(xiàn)在棄我如敝屣，又讓別的有錢的弟子來伺候她，到歐洲去旅行。”
“你有無才能另當(dāng)別論。如果楨子才能出衆(zhòng)，那麼才能本來就是殘酷的?！?
“就像神那樣殘酷?！墒潜径嘞壬?，我被神拋棄了，還怎麼活下去呀！如果對我的所作所爲(wèi)逐一審視的神沒有了，究竟如何是好呢？”
“對自己要有信心啊?！?
“信心？相信那看不見的、不用擔(dān)心它背叛的神是毫無用處的呀。如果不是死盯著我一個人，總是指手畫腳地告訴我，這不行那不行的神；如果不是在她面前不能有任何一點兒隱瞞，在她面前自己也被淨(jìng)化到連任何羞恥心都不要的神，那又有什麼用呢？”
“你永遠是個孩子，還是個母親?！?
“是呀，是這樣的，本多先生?！?
椿原夫人已是眼淚汪汪。
現(xiàn)在在游泳池中客人是，真柴家的孫兒們和另外兩對夫婦。香織宮殿下跳進去之後，他們開始拋擲帶綠白條紋的大皮球。水聲、喊聲和笑聲使散亂的水光越發(fā)耀眼。在人與人之間盪漾著的藍色水面，剎那間就被攪得天翻地覆；悄悄地舔著水池四角的水波，被人們發(fā)亮的脊背劈開，呈現(xiàn)出發(fā)光的傷口。那傷口轉(zhuǎn)瞬間又癒合起來，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那水中的人們。在游泳池的那邊，在高聲叫喊的同時躍起的水花，使這邊無數(shù)的粘液質(zhì)的光圈精細地伸縮著。
那水球向空中飛起的一瞬間，那綠白兩色的條紋也帶有輪廓清晰的陰陽面。本多思忖，自己和這水色、泳裝的色彩及玩耍的人們，都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和緣分，可是爲(wèi)什麼這一定水量的流動和人們的笑聲喊聲，會在心中喚起某種悲劇性的構(gòu)圖呢？
也許是由於太陽的緣故吧？在本多仰望光燦燦的青空，打了一個噴嚏的時候，椿原夫人從捂著臉的手帕後面，用人們熟悉的悲腔說：
“大家都很快活呀！在戰(zhàn)爭期間，誰能想像會有這樣的時代到來呢？哪怕是一次也好，真想讓曉雄也感受一下。”
梨枝陪同著泳裝的慶子和月光公主出現(xiàn)在露臺上時，已過了下午2點。由於等得過苦，本多現(xiàn)在感到她們的到來是極爲(wèi)自然的。
隔著游泳池望去，慶子被黑白紋泳裝包裹著的軀體，非常豐滿，說她是近50歲的人，讓人難以置信。自幼過的西式生活，使她的腿形與長度十分的協(xié)調(diào)，身段非常的優(yōu)美，和日本人迥然不同。即使看她與梨枝談話時的側(cè)身，那曲線也像雕塑般的莊嚴(yán)流暢。隆起的胸部與臀部很勻稱，通體給人一種渾圓的感覺。
在她身旁的月光公主的體態(tài)，與她形成了絕妙的對照。月光公主身著白色泳衣，一隻手拿著白膠皮泳帽，一隻手?jǐn)n著頭髮，右腿作著稍息的姿勢，腳尖向外撇著。從遠處看月光公主向外扭腳尖的姿態(tài)，帶有一種使人怦然心動的變了味兒的熱帶情調(diào)。她那結(jié)實而細長的雙腿支撐著厚實的，給人一種不均衡的危險的感覺，這是與慶子的體態(tài)最明顯的不同之處。而且白色的游泳衣使褐色的肌膚格外引人注目，游泳衣裹著的胸部，那赫然隆起的部位，使本多想起阿旃陀石窟那幅壁畫裡瀕死的舞女。她微笑時露出的牙齒，比白色的游泳衣還白，從游泳池這邊也看得很一清二楚。
本多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他所渴望的人一步步走近。
“這回都到齊了吧?！?
梨枝小跑著過來，本多沒有理會。
慶子問候了妃殿下，又向游泳池裡的殿下招招手。
“冒險之後，真是筋疲力盡。”慶子用絲毫聽不出倦意的流利的聲音說，我這個笨手笨腳的司機，把車從輕井澤開到東京，在東京帶上月光公主，再來這裡，真不容易呀。可是，我一開車，爲(wèi)什麼別的車都躲著走呢？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被你的威嚴(yán)鎮(zhèn)住了吧。”本多揶揄地說。梨枝莫名其妙地哧哧笑起來。
這工夫，月光公主迷上了波光粼粼的池水，背對著桌子，躍躍欲試地擺弄著白游泳帽。那帽裡兒翻過來時，像塗了油似的閃著媚人的色澤。本多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公主的身體上，過了好一陣兒，才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綠色的光彩。她指頭上戴著鑲有金護門神的綠寶石戒指。
本多頓時欣喜若狂。這標(biāo)誌著自己得到了原諒，戴戒指的月光公主，又成爲(wèi)原來的月光公主了。於是，本多早年的學(xué)習(xí)院森林的沙沙聲，暹羅的兩位王子和他們憂鬱的眼神，夏日在終南別墅的庭院裡聽到的前月光公主的噩耗，漫長歲月的流逝，在曼谷對幼年月光公主的謁見，挽巴茵的沐浴，在戰(zhàn)後的日本找回了戒指……所有這一切，都再一次編人了連接著本多過去對於熱帶的憧憬的黃金鎖鏈。有了這個戒指，月光公主才成爲(wèi)了本多錯綜複雜的記憶中的，不斷奏響的一連串陰鬱而輝煌的音樂的主旋律。
本多耳邊想起了嗡嗡的蜂鳴，在日頭正毒的空氣裡，他聞到了炒麥子似的氣味。在這無惜花之人庭院裡，沒有富士原野夏季盛開瞿麥和龍膽花的美景。但這裡的風(fēng)中，攙雜著原野的氣味，還有那時而把天空染黃的美軍練兵場塵埃的氣味。
月光公主在本多的身旁喘息著。何止是喘息，她的身體好像一到夏季就特別容易感染疾病似的，連指尖都染上夏意了。她那的光澤，就像在合歡樹濃蔭下的市場上，叫賣的泰國珍奇水果的光澤。那果實已經(jīng)成熟了，它是一顆該來的果實，是一個約定的。
回想起來，本多自從看見這，從她7歲那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隔12年了。至今仍歷歷如在眼前的她小時候鼓起的小孩肚子，現(xiàn)已平展了；而當(dāng)年那扁平的小胸脯，現(xiàn)在卻是豐滿地擴張了。月光公主被游泳池裡的嬉戲所吸引，她的脊背恰好衝著桌子。泳衣後背上的帶子系在脖子上，然後向左右分開，連接到腰部。暴露在外的筆直舒展的脊背溝，一直連到臀部的溝，在臀部上方的尾骨處停住，以至連那秘密的小水潭似的部分也窺見得到。渾圓的臀部被掩蓋著，猶如一輪滿月?？瓷先ィ@露的肌肉似乎被夜晚的涼氣包裹，而掩藏著的肌肉則被賦予了光明。陽傘把細如凝脂的肌膚分割成陰面與陽面，陰影中的一隻胳臂像青銅像；照在在日光下的另一隻胳臂直至肩頭，像是拋光的花梨木。而且那細膩的肌膚並不完全排斥戶外的空氣和水，它溼潤得如同琥珀色蘭花的花瓣。遠看纖細的骨骼，近看其實是勻稱而結(jié)實的。
“該游泳了吧?！睉c子說。
“是呀?！痹鹿夤骰顫姷鼗剡^頭來微微一笑，她正等著這句話。
月光公主把白游泳帽放在桌上，擡起雙手向上攏起美麗的黑髮。在她做這個說是靈活，不如說是草率的動作時，本多所處的位置正好能夠看清她左腋下方。泳衣的上半部，形似西式圍裙，胸口上的帶子，雖然從脖子繞到後背左右分開，但是由於胸口開得過大，幾乎露出了邊緣。遮蓋兩肋的只是胸部左右兩側(cè)很窄的帶狀部分。因此腋窩下面便暴露無遺。當(dāng)她雙手舉起時，帶子也跟著被稍稍提起來，於是從未見過的部分就能夠完全看到了。本多看得很清楚，那裡的皮膚與別處沒有什麼不同，渾然一體，泰然自若地承受著陽光，連一點黑痣的痕跡也找不到，本多心中一陣喜悅。
月光公主把游泳帽緊繃繃地戴在攏起的頭髮上，伴隨著慶子向游泳池走去。慶子發(fā)覺自己手指還夾著香菸又返回來時，月光公主已在水中了。這時恰巧梨枝不在身邊，本多不失時機地，對低頭往菸灰缸裡扔菸頭的慶子悄聲說：“月光公主戴著戒指來了?！?
慶子向他使了個媚眼。在她擠那隻眼睛的時候，平常看不見的小皺紋，隱隱約約地刻在眼角上。
就在本多呆呆地注視著游泳的這兩個人的工夫，梨枝返回來坐在了他的身邊。她看見月光公主像海豚一樣躍出水面，轉(zhuǎn)瞬間又帶著笑容沒人波光瀲灩的水中時，聲音沙啞地說道：
“啊，那樣的身體準(zhǔn)能生出許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