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曾對克己說過,要去取托慶子代買的雪茄,順便三個人一起聊聊,所以克己開車前往丸之內(nèi)大廈來接他。這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初夏的下午。
在美軍隨軍商店內(nèi),雖然沒有地道的哈瓦那雪茄,但可買到美國佛羅里達半島產(chǎn)的雪茄。他們把汽車開到原松屋百貨商店的美軍隨軍商店前,等候去買雪茄的慶子。
本多進不了松屋美軍隨軍商店。他讓克己把車子停在店外面,在車里盯著商店出口。掛著白色窗簾的美軍隨軍商店門前,有不少畫肖像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纏著從里面出來的美國兵。一群像是從朝鮮戰(zhàn)場來的年輕的美國兵,并不拒絕讓他們給畫像。有一個穿著藍斜紋牛仔褲來購物的美國少女,坐在窗戶銅欄桿上,讓畫匠給她畫像。
本多從車中瞧著這些有趣的風景來打發(fā)時間。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難為情,一本正經(jīng)地充當模特的美國士兵們,仿佛在盡職業(yè)上的義務似的,簡直分不清誰是顧客。看熱鬧的人圍攏上來,看夠了的離開之后,馬上又有人湊了上來。美國土兵那雕像般的薔薇色的頭顱,高高地突出于人群。
“太慢了!”
本多朝克己說了一句,從車里出來,他想在陽光中伸伸懶腰。
他混進人堆里,去看那充當模特的美國少女。少女不算漂亮。晃悠著穿藍色牛仔褲的腿,上身是男式短袖格子襯衫,從大廈斜射過來的陽光,照在她滿是雀斑的半個臉頰上。她嚼著口香糖,臉上的光線也隨之扭動著。她不卑不亢,即使被人們注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深陷的眼窩中的褐色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一個地方。
本多想,這個把他人的目光視若空氣的少女,或許正是自己魂牽夢縈的理想少女,想到這兒,他突然感到猶如點著的發(fā)梢一點點燒上去的興奮。這時,旁邊有個男人跟他打招呼。本多感覺這個人剛才就一直在端詳他。
“好像在哪兒見過您?”
本多一看,是個矮小得像只老鼠的男人,穿著破舊的西服。齊著太陽穴以上頭發(fā)剪得很齊,賊眉鼠跟中含有阿諛和恫嚇的成分。本多隱隱有些不安。
“對不起,請問您是哪一位?”
本多冷靜而嚴肅地說。那個人踮起腳來對本多耳語:
“喂,咱們不是常常半夜時,躲在公園樹蔭里偷看的伙伴嗎?”
本多臉色刷地白了。他用冷淡的語氣反復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認錯人了吧?”
矮個子聽到這話,臉上浮現(xiàn)出譏哂的表情。本多深知這地層輕微龜裂似的嘲笑,有時能發(fā)揮出足以使任何巨大的建筑物頃刻間土崩瓦解的威力。然而,這矮子手里沒有一點兒證據(jù)。再說本多已沒有那么值得珍惜的名譽了。他能夠明晰地覺察出這種缺乏,也應該歸功于這樣的嘲笑。
本多用肩膀拱開那人朝美軍隨軍商店門口走去,正在這時,慶子出來了。
慶子穿著一身紫色套裝,昂然走在前頭,后頭跟著一個美國兵,兩手抱著一個大紙口袋,紙袋幾乎把臉都擋住了。本多以為是她的情人杰克,走近一看卻不是。
在人行道中央,慶子向美國兵介紹本多,又指著美國兵對本多解釋道:
“這位我并不認識,是位熱心的人,他幫我把東西搬到車里來。”
那個矮子看見本多跟美國兵談話,便溜走了。
慶子胸前戴著一枚勛章大的金燦燦的胸針,在5月的陽光下朝汽車走去。克己故意和她鬧著玩,在前面畢恭畢敬地打開車門,向她鞠躬。美國兵把紙袋一個一個地交給克己,克己好容易才晃晃悠悠地接了過去。
這個場面很有看頭。美軍隨軍商店前的群眾,也不看畫肖像的了,一齊呆呆地朝這邊瞧。
汽車一發(fā)動,慶子便向熱情的美國兵揮手告別,美國兵也向她敬禮,群眾中也有兩、三個男人在向她招手。
“你很有人緣哪!”
本多剛才的精神動搖,轉(zhuǎn)眼就過去了,真值得夸耀,他有點兒忘乎所以,語氣也輕薄了。
“噢,”慶子心滿意足地說,“人世間總有好人,一點不假。”說完,她趕緊掏出有中國刺繡的手帕,像西洋人那樣大聲擤了鼻涕。擤完的鼻子,依舊巋然聳立著。
“她每天晚上都是睡覺。”
克己一邊開車一邊說。
“哎呀,真沒規(guī)矩!好像你親眼見過似的……好了,咱們上哪兒去呢?”
本多怕在銀座一帶遇見那矮子,便說:
“那座新建筑物,就在日比谷拐角上的,叫什么……”
本多一時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是日活飯店吧?”
克己說。不一會兒,汽車過了數(shù)寄橋,他們透過人群,望見了污染成茶綠色的河面。
慶子非常熱情,也很有知識,但明顯地缺少一些溫柔。她談論文學、美術(shù)、音樂,以至談哲學,都能像談香水、項鏈一樣,充滿著女人的奢侈安逸的氣味。無論是藝術(shù)還是哲學,決不會平白直露地談論。她知識面廣,雖然有的只是略知一二,但某些問題了解得相當透徹。
聯(lián)想到明治大正時期的上流夫人,不是拘謹古板的貞女,就是不顧禮教的蕩婦,慶子卻不偏不倚,得其中庸,實在令人嘆服。不過,要娶她為妻,男人也會有苦衷。雖然慶子算不上刻薄,但她對某些微妙的事情是決不姑息的。
那是鎧甲嗎?為了什么呢?以慶子的教養(yǎng),她絲毫沒有必要披上一身鎧甲,來與世人為敵。在慶子面前,世人皆成了她的奴仆,她仗著某種純潔可以威嚴地壓迫他人。
慶子如果是個分不清恩惠和愛情的人,那么,享受過她的恩惠的人,大概就可以相信自己是被她所愛的。
現(xiàn)在也同樣,在這個新建大廳的橄欖球場般的二樓上,白葡萄酒擺在跟前,慶子開始指手畫腳時,本多仿佛在聽別人教他把如何把月光公主這只雞,按法國風味烹調(diào)一樣,心里對慶子有些不滿。
“打那以后你和她見過兩次了吧,感覺怎么樣?有多大希望?”
慶子先盤問克己,然后從紙袋里掏出忘了給本多的厚厚的木制雪茄煙盒,悄悄放在本多的膝上。
“感覺怎樣?時機快成熟了吧?”
本多想像著久違的雪茄香味,用指尖撫摸著煙盒。煙盒是綠色的,纏著一條桃紅色絲帶,絲帶上裝飾著一串金幣,印著金宇,閃閃發(fā)亮。這圖案使人想起歐洲某個小國的紙幣。本多對克己的每一句話都感到非常厭惡,卻能把這種厭惡當作某種預兆來欣賞,自己也驚訝不已。
“接吻了吧?”
“嗯,一次。”
“怎么樣?”
“你問怎么樣嗎?我送她到留學生會館時,在門柱背后只輕輕吻了她一下。”
“所以問你怎么樣嘛。”
“她好像有點驚慌的樣子,大概是初吻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嗎?”
“那位姑娘可不一般,人家畢竟是公主嘛。”
慶子轉(zhuǎn)過身來對本多說:
“最好還是帶她到御殿場去,就說去參加晚會。事先約好在那兒留宿,晚上盡量搞得晚點兒。上次已經(jīng)證明她是可以在外面住宿的,而且這里面也有讓她彌補她上次失約的意思,所以她不便拒絕。再說,如果是和克己兩個人出遠門,她會有戒心的,因此你一定得一起去。讓克己開車。也可以跟她說我在那邊等著哪。無所謂……到了貴府那邊,見一位客人也沒有,她會覺得奇怪的。不管她怎么覺得奇怪,一個外國公主單獨是逃不回去的。下面就要看克己的本事了。當晚本多先生就把她交給克己,您自己悠悠然地等著他們成就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