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原夫人近來經常和今西幽會。
其實夫人完全是個毫無眼光的人。她對男人沒有定見,也不會用自己的眼光來判斷這個男人是屬于哪種類型,也就是說連是豬、是狼,還是蔬菜都區別不開。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竟然還想作詩。
如果認為彼此般配就是值得夸耀的戀愛標準,那么今西一定會覺得,再也沒有比根本不懂得般配與否的椿原夫人,更能安慰他的自我意識了。她像愛兒子般地愛上了這個40歲的男人。
從的年輕、颯爽和魅力來說,恐怕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今西距離這些更遙遠的男人了。胃部虛弱,易感風寒,沒有彈性的白皮膚。高挑的身上沒有一塊瓷實的肉,全身就像一條松弛的長帶子,連走路都是搖搖擺擺的。因為他是一個知識分子。
愛上這樣的男人,當然是極難的事,可是椿原夫人卻像流利地朗誦蹩腳詩歌一樣愛上了他。在任何問題上,夫人都笨拙得可愛。她最喜歡聽別人評論詩歌,這種純樸使她很樂意聽取今西不斷地對她品頭論足。無論對什么事夫人都認為,接受批評,怎么說也是進步的捷徑。
其實,今西對于夫人喜歡在閨房里談論文學和詩歌的女學生氣質,一點兒都不厭煩,他自己也具有一種堪與夫人媲美的氣質,也要選擇這種機會表達自己的觀念。徹底的犬儒主義與不成熟這兩者奇異地混淆,才是今西臉上閃現的某種負疚的朝氣的原因。現在椿原夫人相信,今西愛講些傷害別人的話,原來是由于他的單純。
他倆經常光顧澀谷高臺上新建的一座雅致的小旅館。每個房間都由一條小渠分隔開,小渠的一部分流經院內。建筑木料清新潔凈,入口也不顯眼。
6月15日6點左右,向旅館開去的出租車開到澀谷車站前時,被游行群眾阻攔而無法再往前開,此處距車站只有26分鐘的路,今西和椿原夫人便下了車。
《國際歌》的合唱聲壓迫著他們的耳膜。寫著“粉碎防止破壞活動法”的旗幟迎風飄動。玉川線鐵路交叉橋懸掛著一幅“美國佬滾回去”的大字標語。廣場上聚集的人群興高采烈,好像瘋狂地急于去破壞什么。,
椿原夫人害怕得躲在今西背后。恐怖和不安,使今西感到兩只腳被人群吸引著,朝那個方向走去。從廣場上晃動著的人們腿縫間灑下的燈影,交織成凌亂的閃光,隨著驟雨般響亮的跺腳聲,合唱聲中夾雜的幾聲尖叫,以及不規則的掌聲,夜幕籠罩下的人群沸騰了。這情景使今西不禁想起他由久拖不愈的感冒引起發燒時的非同尋常的惡寒感覺。人們都覺得自己的像一只被剝了皮的兔子,鮮紅的肉被一下子暴露在了空氣中。
“警察!警察!”
喊聲傳來,群眾亂了陣腳。巨浪滔天般的《國際歌》的合唱聲,變得時斷時續,像雨后的水洼似地散在各處,倏忽間被人們的叫喊聲淹沒了。客流高峰時的上班族與合唱的群眾混在一起,已無法分清。警察署的白色卡車橫沖直撞到西鄉隆盛銅像邊停了下來。頭戴深藍色鋼盔的警察預備隊像鋪天蓋地的蝗蟲從車上一擁而下。
今西在互相推搡奔逃的人群中,握住椿原人的手,氣喘吁吁地逃跑。一直跑到對岸商店的屋檐下,才歇了一口氣。此時,今西對自己出乎意料的奔跑能力感到驚訝。一想到自己也能快跑了,心里突發一陣不自然的悸動,特別難受。
相比之下,椿原夫人的恐懼與她的悲哀同樣,似乎有種公式化的東西。夫人胸前抱著手提包,極度悲傷地倚靠著今西,在她那涂著厚厚一層白粉的臉上紫色的霓虹燈忽閃忽閃的,恐懼仿佛變成了螺鈿。而夫人眼里并沒有露出畏懼的神色。
在商店的屋檐下,今西踮起腳尖支撐著頎長的身子,眺望著人聲鼎沸的站前廣場,怒吼與尖叫聲洶涌澎湃,燈光照射著車站的大鐘,大鐘默默指示著時間。
今西聞到一股終結的濃香。世界好像睡眠不足的眼睛,熬得通紅。今西似乎聽到了蠶在蠶房里爭食桑葉時的那種奇特的沙沙聲。
這時,遠處的白色警車著了火,大概是被投擲了燃燒瓶吧。霎時間,烈焰熊熊,發出紅印泥般鮮艷的亮光,隨著聲聲慘叫聲,只見白煙騰起。今西發覺自己在笑。
……好不容易離開那里時,椿原夫人看見了今西手里拿著的東西。
“那是什么?”
“剛才撿的。”
今西邊走邊把那黑色垃圾樣的東西打開給椿原夫人看。那是一個鑲著黑色花邊的乳罩,和夫人使用的型號不同,一看就是對很有自信的女人的。尺寸是大號的無背帶式,嵌在乳罩周圍的鯨骨架,使那高高隆起的胸部,更像個威風凜凜的雕像。
“啊,真討厭,在哪兒撿的?”
“剛才那個地方。被人群擠到商店屋檐下的時候,被個什么東西絆住了腳,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這個。看樣子被踩得夠嗆,你瞧,全都是泥。”
“臟死了,快扔掉!”
“可是太奇怪了,怎么想也覺著奇怪!”今西在過路行人好奇的目光下,炫耀似地拿著它往前走。“這玩意兒怎么會掉呢?你認為有這種可能嗎?”
為什么它會掉下來呢?總之,在燈光、黑暗與喊聲中,一對巨大的被割了下來。它不過是的緞子外殼,卻像一個鑲著黑色花邊的鑄件似的,清清楚楚地表明支撐它的那只的飽滿和彈性。為了夸耀這些,這個女人才故意扔掉它,月暈被棄之一旁,月亮就會在這騷亂的暗夜的某處露面。今西拾到的不過是月暈而已,但他卻覺得比拾到本身更真實,那溫柔滑膩的觸感,以及像撲燈蛾般聚集在其周圍的感情的回憶,今西覺得這一切都在這掌握之中了。他用鼻子聞了它一下,刺鼻的廉價香水味濃過了泥土味。今西想,它的主人準是美國大兵為對象的娼妓。
“你真討厭。”
椿原夫人真的生氣了。雖說今西的嘲諷中一向是夾雜著品頭論足的意味,但她怎么也無法忍受這種骯臟行為的嘲諷。這不是批評,而是指桑罵槐的嘲弄。她稍微瞥了一眼,目測了一下那無背帶乳罩的尺寸,就感覺到這是今西對自己那衰老的的一種無言的輕蔑。
離站前廣場稍遠處,在火災后的廢墟上倉促建起來的小店鋪一個挨一個,從道玄坂下面至松濤一帶的道路一如往昔。天還沒黑就有醉漢在街上晃蕩了,他們頭上的霓虹燈如金魚群般閃爍不停。
“不快點兒的話,地獄又會回來!現在必須立刻奔向毀滅。”
今西想。他剛一脫離危險,已經不用擔心的危險使他臉紅了。不用夫人再責備他,黑色的乳罩已從他手上滑落在潮濕的地上了。
今西抱有一種信念:只要沒有快一些遭到毀滅,腐蝕自身的日常性的地獄就會得勢;只要毀滅不早日到來,自己就多一天成為幻想的餌食。與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末日馬上來臨。不早些結束自身的生命,就會暴露自己那毋庸置疑的凡庸,這些想法也許只是一種下意識的恐怖感。
今西從任何細微現象中都能嗅出世界崩潰的征候。凡是人所向往的事情的預兆,都是絕對不能忽視的。
革命早些爆發才好。今西不管他是左的還是右的革命。倘若革命能把自己這樣靠著父親的證券公司吃閑飯的人拉上斷頭臺,該有多好!可是,不論他自己如何宣揚自己的丑惡,還是擔心群眾是否會憎恨自己。要是群眾認為這是他悔悟的表示,又該怎么辦呢?如果有朝一日在繁華的站前廣場上搭起斷頭臺,鮮血從日常性中溢出來時,自己或許靠著死有幸成為一個“被記憶的人”呢。斷頭臺被商店街的中元節大拍賣的旗幟裝飾著,木架用抽彩場的紅白布纏著,刀刃上貼著特價拍賣的價目牌。今西想到自己將被送到這個設計得庸俗不堪的斷頭臺上,不禁毛骨悚然。
椿原夫人輕輕拽了拽夢游似的今西,他才發覺已經到了旅館門口。門旁休息室里的女傭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把他們領到熟悉的房間。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河水聲又滲入今西躁動不安的腦海里。
他們點了沙鍋清燉雞和酒。這家旅館上菜很慢,以往在等候飯菜時,兩人之間總要互相問候一下對方的健康情況,但是這次椿原夫人把今西硬拉到洗臉間,放開水龍頭,在一旁監視著,讓他仔細地洗手。
“不行,不行。”
夫人說。
今西起初不明白為什么讓他洗手,從夫人那嚴肅的表情里,才明白是因為他撿了乳罩之故。
“不行,再好好洗洗!”
夫人在旁邊瘋狂地往今西手上打香皂,紅銅水池里水聲嘩嘩,水星四濺,她全然不顧這些,將水龍頭全都打開,最后今西的手洗得都麻木了。
“這下可以了吧?”
“還不行。你用那只手撫摸我,你能想像我會如何感受嗎?你撫摸我,就等于撫摸我渾身充滿的對兒子的回憶啊。你用那雙臟手撫摸我對神圣的曉雄的回憶,撫摸神靈……”
說到這里,夫人急忙背過臉去,取出手帕捂住眼睛。
今西一面搓著放在水里的手,一面斜眼窺視夫人。夫人大聲哭起來,這意思是“可以了”,表明她內心已漾起漣漪,作好了接受一切的準備。
過了一會兒,兩人對飲時,今西撒嬌般地說:
“我真想早點兒死。”
“我也是。”
夫人隨聲附和。她那白紙般的眼瞼下面,染上了一抹醉酒的淡淡紅暈。
在隔壁那間拉開了隔扇的房間里,淺藍色的光閃閃的緞子被起伏著,像是輕微的呼吸。在這間屋子的桌上,大碗里的拌鮑魚片的煙黑色皺褶上有著人工著色似的櫻桃紅,砂鍋清燉雞正咕嘟咕嘟地沸騰著。
今西和椿原夫人默然無語,心照不宣,互相都在期待著什么,都在期待著相同的東西。
椿原夫人瞞著楨子進行這種幽會,她陶醉于對罪有應得的懲罰的期待。甚至夢見楨子進來,用紅筆給她修改詩句,還對她說:“這不叫詩歌。我幫你改一改,然后你就當作是吟詩,親身體會一下這種哀愁。我就是為這個才來的,椿原夫人。”
今西畢竟是今西,盡管他被楨子那嫌惡的眼光瞪著,心里還是想干那種事。御殿場二岡的那個**,是他夢幻的最,他想與椿原夫人一同再一次達到那個。在那頂點,在那巔峰上,楨子那雙清澈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冰冷。因此,無論如何也需要再來一次。
沒有那一雙眼睛,今西和椿原夫人的結合就洗刷不掉贗品的氣味,就去不掉野合的弱點。只有那一雙眼睛才是最具權威的媒人的眼睛。在寢室暗淡的一角,那閃閃發光的女神般犀利的眼睛,是既連結又拒絕、既允許又輕蔑的證人的眼睛,是置于這個世界某處的帶有某種神秘的正義的眼睛,是勉強認可的眼睛。只有在那雙眼睛里,才有他們兩人的正當性的根據。離開那雙眼睛,他們二人就只不過是漂浮著的枯萎浮萍,兩人的結合,就不過是一個沉溺于永不知覺醒的過去夢幻之中的女人,同一個執拗于絕對不會到來的未來幻想之中的男人的結合,有如兩個無機體的瞬間碰撞,有如棋盒中兩個棋子的接觸。
于是今西恍惚覺得楨子已經來到寢室里,在這間屋子的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這種感覺越來越真切,以致使他不能不看個究竟。今西特意站起來看了一下,椿原夫人并沒有責怪他,大概夫人也和他有同感。但是在隔壁四席半的房間里,他只看到角落里的吊鋪上的紫色飛燕圖案。
事畢,他們同往常一樣,倦懶恣意地躺著,像兩個女人那樣沒完沒了地閑聊起來。今西放開膽量,大講楨子的壞話。
“你其實被楨子體面地利用了。你擔心自己不能獨立作個詩人,所以總是依賴她。到目前為止,難道不是嗎?今后你要下決心脫離她,自己獨立,不然的話,就不可能成為像樣的詩人。你要知道,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了。
“不過,我如果自以為是地獨立了,馬上就會止步不前了。”
“為什么這么斷言呢?”
“不是我斷言,這是事實,也可以說是命運吧。”
今西想反詰她,那么到現在為止,你的詩“進步”了嗎?然而他的良好教養使他控制了這種無禮。他也感到,自己說這些挑撥夫人與楨子關系的話,并非出于本心,而夫人回答時,也是清楚這一點的。
過了一會兒,夫人扯起床單裹在身上,露著腦袋,望著灰暗的天井,吟了一首近作。今西馬上作了品評。
“這是一首好詩,不過,總覺得欠缺概括,局限于日常的感覺,缺乏宇宙感之類的東西。我想,其原因大概是因為下邊那句‘藍色的深淵’沒有飛躍感,過于概念化的緣故。它不是以寫生為基礎的吧?”
“是啊,仔細想想,正如你說的那樣。要是在剛寫出來的時候,你這么批評,我會傷心的。但是過了十幾天,我自己也看出毛病來廠。不過,楨子對這首詩很稱贊。和你相反,她說下面那句好。還說,‘藍色的淵潭’可否改為‘湛藍的淵潭’,這樣會更莊重些吧。”
椿原夫人的語氣里流露出自得的心情,這是一種讓一個權威與另一個權威在自己手掌上斗來斗去的心情。隨后,她趁興又詳細地談起了今西愛聽的有關熟人的傳言。
“最近我見到了慶子,打聽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事?”
今西馬上來了勁頭,他將一直趴著身子翻過來,一段長長的煙灰落到了裹在夫人胸口的床單上。
“是本多先生和一位泰國公主的事。”椿原夫人說,“最近本多先生把這位公主和她的男朋友帶到二岡的別墅幽會去了。那個男人是個學生,叫克己,是慶子的外甥。”
“三個人睡在一起了嗎?”
“本多先生不干那種事。他是位冷靜而理智的人,可能是出于給這對年輕戀人撮合的善意吧。本多先生很喜歡那位公主,這事人人知道。可是他們年紀相差太遠,不大談得來。”
“問題是慶子在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也受了連累。碰巧那天慶子也去了自己在二岡的別墅,杰克先生歇班,也住在那里。早晨3點左右,突然有人敲門,是公主跑來了。慶子和杰克被她攪了睡眠,問她出了什么事,她死不肯說,慶子也無可奈何。當晚公主非要住在那里不可,慶子就留她住下了。慶子想,等到天亮了再通知本多先生。
“結果他們睡過了頭。杰克要趕回營房,只喝了一杯咖啡,就急急忙忙上了吉普車。慶子送他出門時,碰見臉色煞白的本多先生從對面走過來。慶子笑著對我說,她還是頭一次看到本多先生那樣驚慌失措。
“慶子明知他是來找公主,卻故意開玩笑說:‘啊,您這是怎么了?散步干么這么匆忙啊?’
“本多先生告訴她公主失蹤了。說話聲都變了。就這樣,慶子故意捉弄了本多半天,直到本多已死了心,要回去的時候,慶子才說:‘公主住在我家喲。’聽了這話,快60歲的本多先生臉都紅了,萬分欣喜地高聲問她:‘是真的嗎?’
“慶子帶他到客房,本多先生一看見安睡在床上的公主,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公主并沒有被他們吵醒,還在甜甜地熟睡。她微張著可愛的櫻唇,面頰埋在烏黑的頭發里,長睫毛齊刷刷的。四五個小時前,她跑來時那可怕的神情已消失不見,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天真,呼吸也很均勻,好像正做著一個快活的夢。當時,她還撒嬌似的翻了個身。這些都是慶子跟我說的。”